第58章 058

◎满满都是他。◎

漆黑深沉的夜色里, 传来一阵又一阵细微的衣料摩擦声。

像是有个人不住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躺在床上的男人无声睁眼,望向窗边的贵妃榻。

借着薄薄的月光, 能看见一道纤细婀娜的影子, 正躺在那榻上,但不知是睡不安稳,还是根本没睡着,时不时便会翻一个身。

“沙沙……”

又是一次翻身,不到半个时辰,她足足辗转十多次,仿佛身下有虫子。

他看见她逶迤在枕边的乌发, 因为保养得好,映照在皎洁月光下, 好似银色的河流蜿蜒。

“裴寂, 你睡了吗……”

辗转许久后,像是再也忍不住,细微的、像是虫子在叫的声音迟疑地自软榻那边传来。

裴寂无声叹了口气。

她这样, 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没有。”他沉默一瞬,道。

“我也没有。”许是见他没睡, 少女也不再压着声, 理直气壮地抱怨起来:“这软榻睡起来好不舒服, 太硬了。”

裴寂:“……”她跟他说这个有什么用?

难道她还想上他的床?

让她进门已是逾距, 他现在想来仍觉后悔, 她别想再要求更多了。

无动于衷地闭上眼,那边的少女却又一次开口, 根本不知委婉为何物:“裴寂, 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睡啊?”

话一说完, 少女立马感到些许不好意思,又小声自言自语道:“哎,也不行,你受伤了,我怎么能抢你的床……”

裴寂:“……”

他记得两人刚见面那会,她可是还想抢他这个瘸子的轮椅来着。

少女虽然打消了抢他床的念头,但之后再次陷入辗转难眠的境地。

裴寂听着她翻身的动静,都能感觉到她有多不舒服。

也对,安玖是身娇体贵的大小姐,睡个软榻的确委屈了她。

之前在路上的时候,有次他们露宿野外,晚上睡在搭好的帐篷里,裴寂当时准备不充分,床褥子有些粗糙,大小姐一整晚都没睡好,第二天起来小脸上挂着明晃晃的黑眼圈。

偏偏她又是那种自己不舒服便也要折腾得别人不舒服的人。

第二天一整天,裴寂都被她指使着干着干那,饱受摧残。

此刻回想起来,他心下又有些不得安宁。

如果不给她睡床,或许她一整夜也不会睡,明日眼下又要青黑一片。

安玖皮肤白皙细嫩,因此每当留下点痕迹时,便十分明显。

裴寂对此深有体会。

他忽然无法再沉默下去了。

“安小姐,若不介意的话,你便过来吧,我们可以换一换。”

一片寂静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道温雅的男声。

安玖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裴寂是在跟她说话。那一瞬间,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寂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伤号,还是书里多智近妖的大反派。这么卑微地给她让床是怎么回事?

搞得好像她有多难伺候似的。

安玖纠结了好半晌,才忍痛拒绝道:“不用了……我怎么好意思呢。”

虽然她的确睡不着就是了。

不过并不是因为软榻不舒服,安玖再怎么娇贵,也不至于真成了豌豆公主。

之所以睡不着,是因为她一闭眼,眼前便无法控制地闪现白天见到的那些惨烈画面。

生活在文明时代的安玖,真没怎么见过死人,还是那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溅三升凶残无比的杀人现场,即便安玖心性坚定,不容易被外物影响,也仍然克制不住身体的应激反应。

想来不管穿越的是谁,见到今天那场面,都不可能冷静得下来。

傍晚时去金蛇镇上,安玖看见街头巷尾都是热切议论这件事的人,有人表情沉痛,有人兴奋莫名,有人哀叹惋惜,唯独没有人惧怕。

这个时代,每一个步入江湖的人做好了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准备。

没人怕死,所以他们也不怕杀人。

这就是江湖中人的观念。

安玖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更深地认识到,她与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她不属于这里。

头脑中思绪一时纷乱,直到裴寂的话语声将她唤醒:“安小姐不必顾虑,在下行走江湖,受伤乃是常事,并不在意这些,睡在哪里都一样。”

男人嗓音温和,似乎并不只是虚伪客气,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床上坐起身,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安玖只好也跟着爬起来。

“啊?你还真要让给我啊?”望着床边那抹漆黑的人影,她语气尤有些不可置信。

闻言,裴寂身形略微一顿:“难道安小姐方才是说着玩的?”

安玖:“……当然不是。”

“既然如此,便不要再耽搁了。”

于是几分钟后,安玖恍惚着躺到了裴寂的床上。

她把头埋进软绵绵的枕头里,裴寂枕的不是古人常用的那种木枕玉枕,而是一种药材枕头,枕芯里填充了不知名的中药,稍稍有点硬,但又很舒服。

安玖鼻息间满是微微苦涩的药香,以及清新的草木香气,与他平日里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

躺在这里,安玖有种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包裹起来的感觉。

闻着那熟悉的药香,精神太过紧绷、以至于毫无睡意的大脑逐渐感觉到困倦。

久违的睡意姗姗来迟,安玖打了个哈欠。

另一边的软榻上,裴寂听着躺在床榻上的少女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缓,最终成为沉睡时的频率。

她睡着了。

夜色沉静,寂月无声。

她清浅的呼吸一起一伏,裴寂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凝聚了过去,此时此刻,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仿佛失魂一般,他让一个女人,躺在了他睡过的床。

这句话浮现在心头,下一刻,胸腔里蓦然有种烈焰焚烧之感。

裴寂陡然闭上眼,死死转过头,不再看向床榻的方向。

他两手握成拳,不知不觉间,掌心都掐出印痕。

-

翌日清晨,安玖是被肚子里的疼疼醒的。

天还没大亮,她便感觉到小腹一阵冰凉的坠痛,像是塞进去一块冰坨,又沉又冷。

那会她还在睡梦中,整个身子迷迷糊糊间弓成了虾米。直到疼痛越来越明显,身下感应到一股热流,她瞬间睁开眼。

要死,这种熟悉的感觉,根本不用猜,她亲戚来了!

安玖:“……”

就很离谱,为什么她现代痛经,穿书了还要痛经啊!!!

安玖一直有痛经的毛病,现代时便找了许多方法治,吃过西药,也喝过中药,都不管用。

以往每次亲戚来,她都靠止痛药救命,不然根本没法维持日常生活。

没想到的是,穿书后,这体质也跟着过来了!

安玖翻了翻原身的记忆,发现原身痛经也是从小就有的,只是以前她在尚书府,一直精心娇养着,所以痛得不是那么明显。

这次她跑了出来,在外面风水日晒舟车劳顿的,所以就比以往更痛了。

安玖坐在床上,忍不住痛苦面具。

什么时候她才能远离姨妈痛啊!每一个痛经的女孩子上辈子一定是折翼的天使吧!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疑惑的询问:“安小姐?”

安玖下意识转头,看到软榻上一袭雪衣、缓缓起身的裴寂,这才想起她昨晚干了啥!

她现在睡的好像、应该、似乎……是裴寂的床。

比抢了伤号的床更叫人难以启齿的,一定是来姨妈还弄脏了人家的床吧!

安玖脚趾扣床单,把床单都给扣皱了。

她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僵硬到极致的笑脸,干巴巴道:“裴寂……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先保证,不要生气哦。”

白衣公子温润的眉眼间浮现一丝疑惑,温声问道:“我为何要生气?”

“你不生气就好。”安玖呵呵干笑两声,在男人疑问的视线中,心虚且无力地语速飞快道,“我把你床弄脏了。”

“什么?”

她说得太快又太含糊,裴寂一时没听懂。

他凝神看去,只见少女抿着唇,耳根不自觉红了一片,精致的桃花眼飘忽着,害羞到了极点一般,连眼尾都泛起一抹嫣红。

少女红唇微动,再不见往日的嚣张气焰,低着小脑袋,细白的指尖揪着被褥,指节都微微泛白,细声细气地说:“我……我……”

我了半天,少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脸颊上一层又一层的红晕蔓延,好似桃花开遍。

窗下榻边的男人眉眼微动,不着痕迹撇开眼。

喉咙无意识滚了滚,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正准备说话,却忽然听见那边的少女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裴寂蓦然转眸,用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速度迅速看过去。

“你怎么了?”

少女弯着腰,双手捂着腹部,原本红润的小脸一片煞白,五官皱成一团。

裴寂眉心紧蹙,心下一片慌乱。

她昨日也没受伤,可看此刻的模样,却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难道中了毒?

一时间,裴寂几乎忘记了伪装,下意识要走过去给她把脉。

然而没等他起身,少女已白着脸抬起头来,可怜兮兮望着他,有气无力道:“裴寂,我肚子好疼。”

疼痛让少女眼里都浮现泪花,睫毛湿漉漉的,由于面色苍白,一张漂亮的小脸像被雨水打湿的梨花一般纯白易碎。

她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真的很像在撒娇。

裴寂心头一颤,努力稳住心神,扶着床榻坐上轮椅,推着轮椅向她走去。

很快来到床畔,他沉声问:“哪里疼?”

他伸出手,示意给她把脉。

少女却摇了摇头,下巴搁在屈起的膝盖上,半张脸埋在里面,只露出一双潮漉的大眼睛,心虚似的乌溜溜瞅着他,吞吞吐吐说:“我没病……”

“那为何腹痛难忍?别闹,快让我看看。”

白衣公子眉头皱的更紧,漆黑双眸定定望着少女,眼底是一抹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急切。

以为她又在闹脾气,他忍下心中焦躁,努力放柔语气哄她。

被他这样对待,安玖神色更愧疚了。

她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便慢吞吞伸出手,放到他面前。

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指摁在少女雪白的腕子上,不到一息时间,男人猝然抬眸看来。

安玖咬唇,尴尬地冲他笑了笑。

瞥见少女隐在乌发间,两只红彤彤的小耳尖,白衣公子眼睫突然剧烈地颤了颤。

片刻后,他缓缓收回手,低咳两声,缓缓道:“无事,只是有些……宫寒罢了,我给你开两副药,针灸几次,便可好转。”

“真的?”听他这么说,安玖尴尬也顾不上了,双眼顿时亮了起来。

他竟然能根治她的痛经!?

裴寂滑动轮椅往桌边走,一眼也没看她,低声道:“自是真的,裴某绝不虚言……”

话还未说完,少女已激动地跳起身,她昨夜和衣而卧,当下直接踩上鞋子,啪嗒啪嗒奔过来,高兴地给他找出纸笔:“快快快,你快写下来。”

裴寂提笔写药方时,她在一旁不住地说:“裴寂,你真的太厉害了!”

那语气热情又崇拜,仿佛面对偶像。

纸上笔尖微顿,男人薄唇微抿。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心实意地夸赞他。

好像他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是什么救苦救难的大英雄。

他微微抬起眼帘,便见少女明明小脸疼得发白,那双眼眸却是明亮如星,亮晶晶地映照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满满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