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戏班子的人再次被全部带回大理寺,一个不少。
李渭崖这才知道,许锦之一点不担心他们跑路的原因:但凡来三司问过话的人,个人信息都会被记录下来,送到各个城门。各城门的看守会盯着这些人,长达一个月时间,以防他们逃跑。
李渭崖从其他小吏口中得知这件事时,恨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敢情这人让自己给那妇人钱,叫她帮忙看着戏班子的人,就是纯粹借着自己的钱,在做好人济贫呢。
许锦之命人将戏班子的人请进了刑房,看着满墙壁挂着的各种刑具,以及地上未来得及清理的血,所有人的表情均是阴晴不定。
曲娘子更是直接叫嚣:“这不是犯人才来的地方吗?我们犯了什么罪!”
邵运上前一步,拱手道:“许少卿,李司狱,是不是害死凌疏的凶手找到了?否则,为何将我们所有人带到这里来呢?”
李渭崖朝许锦之怒了努嘴,意思是:你问他,不关我的事。
许锦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将人晾在这儿,命衙差看守着,然后自个儿走了出去。
等了约半个时辰,郑大才拄着拐杖,慢腾腾地走来。
刑房外,许锦之站在郑大身边,指着戏班子的人问:“你可看仔细了,这里头只有两名女子和一个未及笄的女娃,告诉你火药声能驱邪的人,在不在这三位里头?又或者,你看看有没有可能,那人是男扮女装?”
因为戏班子里的人,都擅长伪装,许锦之特意留了个心眼儿,将所有人都叫来,而不是只叫来那三位。
郑大伸长脖子,就着火把的光,仔仔细细找寻着。
而戏班子的人也察觉到外头的动静,正对上郑大打量的目光。
许锦之留意到,旁的人要么面露不悦,要么指着郑大,和旁边的人议论着什么,要么屏气凝神地等着,只有菱角,在触及郑大的目光时,居然瑟缩地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藏在了楚仁身后。
“好像都没有。”郑大摇摇头。
郑大的回答,令许锦之感到意外。
“你再仔细看看。”许锦之道。
于是,郑大又细细观察了一番所有人,还是摇头,“真的没有,我虽然描绘不出那名女子的相貌,但她真的长得很好看,站在我面前,我不可能认不出的。”
许锦之意外之余,有些沮丧,面上仍然镇定,“如此,多谢你顶着还没养好的身子来帮忙了。你可以回去了。”
“许少卿这是哪里的话,这是我应该做的。”郑大干笑了一番,随即在衙役的护送下离开牢狱。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呢?
所有的线索都在许锦之脑中如走马灯似地过了一遍,突然,画面定格在了楚词的一句“邵班主怕她学坏,所以宁可让菱角跟我们玩儿”。
许锦之蓦地抬头,看到菱角也从楚仁身后走了出来,也正在看着他。
四目相对,菱角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开,转而拉住楚仁的衣袖,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走。
就在楚仁耐心地哄她的一瞬,许锦之几乎肯定了一点:菱角和她父亲,应该因为什么人起过大的争执。这个人在邵运眼中不是好人,但菱角却很依赖对方。邵运强行斩断二人的关系后,菱角对邵运态度恶劣,而原先的那只黑猫,正是邵运送给她,想要缓和二人关系的礼物。
甚至于,先前那只黑猫,被欺负成那样,也是菱角有意而为之,她在蓄意报复自己的父亲。
想到这儿,许锦之看菱角的目光,变得复杂。
“诶。”突然,李渭崖出现在他身后,几乎唬了他一跳。
“想什么想那么入神?邵班主问你,他们什么时候可以走,毕竟,明天他们还要上台呢。”李渭崖道。
“都可以放走了,但菱角要留下。”许锦之缓缓开口。
李渭崖一愣,但想到许锦之对菱角的怀疑,还是点了点头。
当许锦之的命令被传达到戏班子每个人的耳中时,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可置信。
但菱角没有,她看向许锦之,目光中满是怨毒。许锦之若不是亲眼所见,根本不信一个未及笄的女娃,会有这样的眼神。
当所有人都被带离后,整个刑房只剩下菱角、许锦之、李渭崖三人。
刑房密不透风,燃了好几个时辰的火光渐弱,一叠人影在墙上来回晃动。不远处的黑暗中,传出锁链拖地的行走声,宛如来自地狱的鬼魅,要将灯火下的人也一并拖进黑暗中似的。
菱角站在原地,居然丝毫不感觉害怕。
“你的阿娘,一定长得很美吧,以前在台上,她演什么角儿?”许锦之突然开口。
菱角一愣,许锦之的问题,令她猝不及防。
见她不答,许锦之又缓缓而道:“你长得和邵班主似乎并不相像,应当像你的阿娘吧。你阿娘应当是个美人胚子,你也是。只是,她眼中自当满是风流,你眼中却满是仇恨。无论装得再像个孩子,总有暴露的时候。”
菱角听了,目光中浮现出浓烈的恨意。
“这就不装了?”许锦之忽地嗤笑一声,饶有兴致地对上她那双仿佛淬了毒的眸子。
李渭崖看到菱角的眼神,感到不寒而栗。
“为什么非要凌疏死?是因为他取代了你阿娘的位置吗?”许锦之问。
“许少卿说什么呢?我听不懂。”菱角声音脆生生的,目光却早已出卖了她的真实想法。
许锦之唇角弯了弯,心道:毕竟是孩子,再如何早熟,心机都够不上大人的一半。
“你阿耶虽然刻意瞒着你,但是你也渐渐大了,何况世上哪有真正不透风的墙?你知道你阿耶喜欢男子,但是,从未有哪个男子像凌疏一样,如此得你阿耶的宠爱。你阿耶花大价钱替他赎身,平日里好吃好喝地待着,就算知道他和别人来往密切,也不忍心苛责他。你阿耶对他的关注,远远超过了你这个亲生女儿。”
“你想到,你阿娘还在时,你父亲大概也是像忽略你这般忽略她,所以才导致了她的病亡。那些粗俗的邻居,她们欺负你没有阿娘照看,每次起了冲突,就拿这句话骂你。如果我是你的话,心中也会恨。”许锦之轻声道。
这一番话,轻而易举地挑起了菱角心底的隐秘情感,她无比愤恨地瞪着许锦之,却在他眼中看到了怜悯与理解。
她一愣,随即转过头,眼圈儿泛红。
“可是,这样精妙的杀人计划,你一个人可完不成。是谁教你的?又或者说,你在与谁合作?”许锦之发问,声音虽轻,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菱角仰面,将快要落下的泪珠硬生生忍了回去,随即冷笑道:“许少卿这么会猜,那你继续猜呀。”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渭崖,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确信地开口:“难道......是青楼女子?”
菱角和许锦之同时看向他,菱角眼中有着避之不及的错愕,而许锦之的目光中有赞许,还有一丝鄙夷。
“难道,我猜对了?”李渭崖继续道,“我师傅曾说,长安的青楼女子骂人有一句狠话,就是让别人晚上去陪太监。还有就是,在槽子里跳来跳去,就是骂女子水性杨花,今儿跟这个好,明日跟那个好,就好比马吃完一个槽子里的曹后,又换到另一个槽子里继续吃一样。”
李渭崖面色复杂地望着菱角,说话烫嘴似的,“你小小年纪,怎么会知道这些浑话?你阿耶怕你跟人学坏,这个人,是个青楼女子吧?”
“你师傅懂的挺多,人远在万里,懂武功,懂谋略,还懂长安青楼里的浑话。”许锦之语气里夹了一丝阴阳怪气。
他身在长安,平日里难免与许多达官贵人打交道,知道这些不奇怪。可是李渭崖一个于阗商人,说是师傅教他的,而不是自己在青楼听来的,许锦之可不信。偏偏这人一开始还装得跟正人君子一样,结果说着说着就露馅儿,果真日久才就见人心。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菱角实在装不下去了,小声道:“那人,像我阿娘。”
“声音?容貌?还是身段儿?”李渭崖追问。
菱角摇摇头,与李渭崖对视良久。他眼中蕴藏着深深的悲悯,好像不光是对着她。
其实,比起许锦之,菱角更愿意同李渭崖说话。她总觉得,这位眼眶深邃、鼻梁挺拔的男子,和自己一样,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他的身上,似乎散发着某种与自己同样的渴望。
于是,她终于松了口,“我阿娘,从前是青州城的名妓,遇上阿耶这个做买卖失败的小生意人。大冬天里,阿娘施舍了一口饭给他,他却从此缠上了阿娘,说是做牛做马要报答,其实就是看上了我阿娘攒下的钱财。阿娘阅男无数,偏偏栽在了他的手上。她将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钱财给了阿耶,替自己赎身,又帮他成立戏班子。戏班子原先叫‘风火班’,是因为我阿娘的名字叫‘枫烟’。”
许锦之内心一动,原来,菱角在第一次见自己时,就暗示过戏班子改名的玄机,偏偏自己没有当回事。
“戏班子成立了,阿耶挣钱了,也有了孩子,他对阿娘便冷淡了。阿娘最初以为是自己年老色衰,男人变心的缘故。其实真相,比那还要恶心万分。”说到这里,菱角语气急促,目光再次变得凶狠,“我阿娘那么好,最后却连名字都要被取代,凌疏该死!她也是妓子,世人嫌她脏,可我觉得她很好,那么美,那么温柔。她听说了我的故事后,说可以帮我一起除掉凌疏。只要凌疏死了,至少阿耶还能念起阿娘的一点儿好。”
“她,究竟是谁?”靠近了真相,许锦之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然有些嘶哑。
菱角却在这时,讽刺地勾起唇角,促狭的目光将身上的最后一抹天真隐去,“我为何要告诉你?”
“菱角,根据礼法,大多杀人者皆有旁人无法感同身受的苦处。但根据国法,杀人必须偿命。你如今十一岁,想要免死,只有戴罪立功这一条路可行。”许锦之冷声说道。
提到死,菱角面上还是流露出了害怕。可是,她对一直对自己说教的许锦之十分反感,“你出去!我要说,也只跟李司狱说。”
许锦之直接起身,拍了拍李渭崖的肩,走出刑房。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许锦之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声音,李渭崖自黑暗中走来。
直待他走近了,许锦之才看到李渭崖的眼角居然是湿润的。
“她说了什么,令你感动至此?”许锦之略微诧异地问。
本以为李渭崖为了维护面子,会矢口否认,谁知他大方应下了,吸了吸鼻子道:“只是想起了阿娘,菱角比我幸运,好歹,她得过亲娘的照顾,我却连阿娘一面都未见到。”
男儿有泪不轻谈,只是未到伤心处。
许锦之这才察觉,原来,李渭崖一直护着菱角,不光是因她看着像朵易折的花儿一样柔弱,更是因为,菱角年幼丧母,与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