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嘉在哪,陈祉一个电话问她身边的保镖就知道,他没有这样做,有预感在没有任何通信设备的协助下,他能找到她。
陈祉把领带交给跟随的特助,没有留一个眼神,特助恭敬领会,小心翼翼收好,跟随其后。
医院的安全出口杂多,零零碎碎十几个,陈祉从住院部绕到急诊部,踏过交接两栋楼的露台长廊,俯视而下,人烟稀少,不见熟悉的人影。
时间仿若倒计时的沙漏,每迟一秒,他们的关系就会生硬一分,他步伐越来越匆促。
直到视野中出现那道熟悉的纤细人影。
只有她一个人,本该随行的贴身保镖又被她驱离了,暂退一旁,她一个人站在台阶上,落日熔金,身形影影绰绰,人真实存在,就在这里。
他不是来追她的,更像是搜寻,要自己一步步来找,要心脏在重逢的那一瞬间猛烈颤动,压不住的情绪浓郁绽放。
用找到她的乍然欢喜,弥补分别的几年间,他的徒劳无功。
南嘉低头看手机出神,没有注意到身侧什么时候来了人。
以为是保镖,直到熟悉的薄荷茶香萦绕,她睫毛微动,仍然无动于衷地给群里发消息,正在训练的她被叫来医院,现在是赶回去的时候了。
群里的队员和老师并没有催促她,让她在外面忙自己的事情,今天的训练可以放下次,南嘉坚持要回去。
陈祉没有漠视她,反而肆无忌惮盯着她温静的面庞。
柔色的光洒下来,南嘉肌肤愈显皙白细腻,眼尾的红早已退却,瞳眸里的惊涛骇浪,也归于平息,仿佛将刚才二人的对峙抛之脑后,他的质问,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他们都做出比对方更淡定从容的样子,南嘉瞥了眼他没有装饰物的领口和空落落的手,目光慢慢避开,“我要去舞团了。”
所以她不会和他继续刚才的话题,不会和他谈判,或者警告他不要再对周今川如何,她开始清晰意识到,她的言语有多薄弱,无法对这个大少爷造成干扰。
既是如此,她要做自己的事情。
陈祉也没有强行挽留,吩咐一旁的保镖,“送她回去。”
南嘉的心思在舞团上,不在他这里,不在乎自己送出去的领带是怎样的下场,她在上车的时候,还在接老师的电话,神色凝重。
她那辆车离开,一侧的私助过来通报。
“陈少,何老大今晚赴约。”私助说,“需要采取行动吗。”
叫这人一声老大哥是客气了,九龙街区的老势力早就被各方各党瓜分,衰败得差不多了,能吊着一口气的,全凭几十年前积攒的人脉和铁血兄弟情。
“我采取什么行动。”陈祉冷笑,“他黑还是我黑。”
私助连连点头,心里并不赞同,他们家少爷那可不是一般的黑,虽然不干那些勾当,但权势早已遍布整个港岛,墨西哥毒枭的两句中文都是对他的敬称。
下午到晚间的时间,港舞的训练厅挥汗如雨,所有的休憩时间都被压缩到极致。
群舞都累得够呛,南嘉作为反复需要更正动作和练习大跳的女主演,几场下来体力竟然保持完好,仿若不知疲惫,训练度比国家级运动员还要狠。
港舞独立编排的最后一幕,由南嘉和饰演索罗尔的男主演反复练习。
并不止南嘉一个人的问题,极富有舞台经验的男主演同样没掌握住编导想要表达的情绪。
各大舞团的剧本里,男女主不都是在天堂双宿双飞,要么就是男主悔恨,和女主的魂灵相聚相守。
俄派指导老师给予的意思却是,沿袭传统的剧本,设置男女主一同前往天堂的舞蹈戏份,但结局是别出心裁的分别,扯断的丝带代表两个人永远不同路的命运。
被老师们点出不足后,男主演发出灵魂拷问:“那这一幕编舞的目的是什么。”
既然不能在一起,在女主死后,男主就没必要追过去了,多一幕的剧情显得冗长繁琐。
男主演不由得将自己代入了索罗尔角色:“是给他希望后又让他绝望吗?”
“不是。”南嘉突然出声,“最后一幕的重点不在男主,是妮姬娅的释怀过程。”
传统芭蕾舞剧习惯塑造于受到各种阻挠的痴情男女,且大部分男渣女悲,不管是HE或者BE,受封建思想引导,女主并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比如天鹅湖里被迷惑的王子,吉赛尔里已婚却撩拨女主的伯爵,包括舞姬在内女主的结局都难以脱离死亡,这些都形成了幽灵王国的白芭蕾特色,美出新的高度。
俄派编导对港舞的编排,保留了白芭蕾,但也给女主选择的机会,她真的还愿意和这个害她灭亡,三心二意的渣男在一起吗。
由于观众观感不同,编排有留白,牵扯男女主之间的白纱,到底是自然断裂,还是女主扯坏的,留给观众想象。
男主演的反应和存在比起妮姬娅并不复杂重要。
妮姬娅看到索罗尔出现在天堂,两人依靠白纱跳出彼此间的牵连,她的心境是如何变化的,张老师所给出的理解有限,因为俄派编导只教动作,传递的中心思想另有别人。
情绪变化全靠南嘉自己琢磨。
“其实我觉得。”南嘉拧开一瓶能量水,抿了口,“刚开始的妮姬娅看到索罗尔很难过,之后是欣喜,哀怨,到最后的释怀。”
天堂的她看到索罗尔也死了,怎么会不难过,欣喜的是他来找她了,哀怨的是他有二心,最后的释怀,应该就是俄派想编导的意思。
“是这个意思吗,你怎么确定呢?”男主演似乎不太赞同。
南嘉没有回答,继续喝水。
为什么。
因为她大致猜到俄派编导的幕后人是谁。
张老师没有否认,让南嘉根据自己的理解,重新再演习一次。
和她相对的男主演情绪拿捏简单一些,眼光一直追随与妮姬娅,只在白纱带断裂的那一瞬间惊慌失措就行。
南嘉凭着感觉表演结束。
她的passe上步大吸腿转太丝滑了,脚下动作干净利落,果断,后面情感转换也非常自然。
围观的老师也在点头,动作方面,几乎挑不出毛病。
要求严格的张老师也点了三次头,但最后结束,她问南嘉:“最后那一下我没看到你有释怀的情绪,反而很悲恸,你是觉得妮姬娅对索罗尔还依依不舍吗?”
南嘉一怔,不自然摸摸鼻尖,“不是……是我没表演好。”
“今天出去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张老师和大家都知道她去了医院,“家人生病了?”
她点头。
是这个原因吧。
她的情绪,只是暂时影响而已,以后会好的。
南嘉去更衣时,周边响起好奇的叽叽喳喳。
“南嘉姐,陈少今晚还会来接你吗?”
自从陈祉暴露两人的关系后,南嘉受人瞩目度比她刚通过考核那会儿更多,她没有向任何人解释她和陈祉的关系,可大家都能猜到,都注意到陈祉给她配用的保镖团队,或者他偶尔亲自过来接她下班。
今晚应该不会了。
南嘉淡笑,继续收拾包。
“哎,你能不能讲讲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是一见钟情吗?”
“你们是从校园情侣发展的吗?”
“你们感情是不是很好啊,我男朋友很少来接我,每次让他接他都不耐烦呢。”
南嘉一个问题都没回答。
没法回答。
都不是的。
他们相识的过程,很糟糕,现在,也很糟糕。
回到家已经很晚,她去楼上的训练厅继续单人练舞,到精疲力竭。
十一点,没有困意。
陈祉也没回来。
他明知道她晚上容易睡不着。
南嘉对着镜子,轻轻摸上自己的眼睛,情绪表达太难了,她在西伯利亚呆得快要自闭,几乎忘记正常人的喜怒哀乐是怎样的,笑不单单是挽起唇角,哭也不单单是掉眼泪。
是从身体里,从心底迸发出的压抑不住的情绪。
但这些也不是人天生就拥有的,要亲身去经历,她知道愉悦知道哀怨知道痛哭,可是释怀呢,她如何释怀,又有什么事情,让她释怀。
南嘉泡了十来分钟的玫瑰浴,身心的疲惫并未消减,她站在落地窗前,远眺远处的一片星河。
冷气略急,浸得人骨头凉透。
手里攥着的钢笔,也在剥夺她手心的温度。
不想写信。
她走到桌台前,笔挺站立,握笔落下的第一个字,就是这四个。
最终将纸揉成团往垃圾篓里一扔。
室内灯全被她熄灭了。
仿若坠入深海底部的漆黑,空洞幽邃。
南嘉抱着垂耳兔,浑浑噩噩地再度做梦。
身处漆黑的异次元空间里,她蜷缩一动不动,有一只手莫名其妙伸出来,要带她走,她小心翼翼把手递过去,跟着他走了一会儿,那人却突然撇开她,并嘲笑她。
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孔,却大致和某个人对应。
她睁开眼睛,本全黑的房间角落里,燃了一盏古铜小壁灯,昏黄的光像摇曳的烛火。
陈祉回来了,没用主卧的浴室,到床边时黑色碎发湿漉漉的,沐浴后依然衣着白衬衫,不知道是不是还要走。
自从手腕上留下她的抓伤后,他不会在她面前赤上半身,有时候做也是披着浴袍,不论站着还是覆着要她,任何角度都有所保留。
他对她,所有事应该都是有保留的。
陈祉看她醒了,下意识先把灯摁灭,之后上床来,拽她手里的垂耳兔。
南嘉下意识攥紧,“你干嘛。”
“那么大玩意你放床上,还睡不睡了。”
他语气咄咄逼人,拽的力道更大些。
南嘉两条胳膊都下意识抱住,额头埋在兔子耳朵里,声音有点恹恹的倦意,“我往那边挪挪,不会占你睡觉地方的。”
“扔掉。”
她呼吸像是被人掐住,猛地那一下子喘不上来。
这个垂耳兔是他送的,但他现在让她扔掉。
他本是个对万物都意兴阑珊的人,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
南嘉没有动,继续抱着垂耳兔,生怕他真的抬手给她扔了。
陈祉不是拽不过她,只是以她那决绝的模样,想要扔掉玩偶的话会连同整个人都扔开。
当初这兔子按照睡眠玩偶买的,大得占据一半床铺的,他们的床尺码有限,不是欧式大size,Vera安排的,因为太大的话会显空,对夫妻感情不好。
但正常床的尺寸只够容两个人,容不下其他存在。
南嘉说什么都舍不得扔开。
她没有抱他胳膊入睡的打算,抱着玩偶和他僵硬对峙,等陈祉稍微松手后,才小心翼翼往后面挪挪,动作间,垂耳兔像个大小孩似的被她紧攥在怀里,她们是一体的。
挪完后,她看了下两人中间的位置,仍然超出三八线,她继续往那边挪,可能刚醒,意识模糊,没注意再往后面去的话即将悬空。
最后的跨弧度最大,纤瘦的身形脱离被褥的支撑,眼看着要落下去,腰际被陈祉一条臂膀给强行揽了过来。
“周嘉礼!”
他牙关几近咬碎,将人捞回来的同时,将垂耳兔从她怀里拎出来,随手一扔,反应巨快,南嘉眨眼的功夫,只听到掉落地板的动静。
怀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撞入鼻息间的,是陌生刺激的烟草味,隔着沉如水暗如底的夜色,她不是不能察觉到,眼前人快要溢出来的愤懑。
“你快要掉下去了你不知道吗?一个破兔子有什么好在乎的。”
那只是一个没生命没感情的玩偶,她却舍不得分开,为了保住它,自己都快掉下床了。
就那么重要吗。
她是不是对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哪怕是物体,都是温柔的。
陈祉喉骨间被一腔血堵住似的,压抑不住的涩苦直往外钻,攥她腰际的掌心正在一点点泛去寒意。
陈祉。她用唇音在喊他的名字,可情绪堆积大脑,一下子失语。
她坐起来,木讷地看着躺在冰冷地板上的垂耳兔玩偶。
为什么要扔掉。
兔子是无辜的,兔子还是他买的。
但他,还是看占了他位置的它不爽,就这样扔了。
可是他回来得那么晚,身上的烟味那么重,她为什么不能抱玩偶睡。
她一只足尖踩在地板上,正要起身去捡。
“你要捡起来吗。”陈祉预判她的动作,“你现在捡起来,我明天就给它烧了。”
南嘉侧坐在柔软的床面上一动不动,夜色浓郁,彼此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她的睫羽早已耷拉得不成样子,笼罩着略红的眸底,她没有动,没有再和他反抗,默默地躺靠下来。
没有兔子玩偶,她也没有抱他入睡,背过去了,朝着灰黑的帘幕,双眼紧闭。
她今天反常得不像她,也许是训练太累了,没有精力浪费在他这里,所以格外安静。
睡不着也没有辗转反侧乱动,甚至连呼吸都是均匀的。
陈祉就这样一瞬不瞬凝视她背影,过了五六分钟,他脑海里回荡出周今川那几个字,终于想到什么,递过去的手心轻颤,覆上她的眉眼。
一片薄薄的湿润感。
她哭了。
他的反应太慢,远不及周今川对她的了解,更没有临机应变的本事,心脏仿若黑洞,吞噬搅乱着一切。
声音汇聚化不开的仓皇失措。
“周嘉礼。”
陈祉这一生没有特别钟爱的食物,喜好,运动,陈家培养子孙的基本要领就是如此,为的就是避开对家的算计,曾有远方叔叔因爱喝茶被人投其所好,一杯毒茶命丧黄泉,之后世世代代都是这般,要的恣意随性,难以捉摸,陈祉做到了,却仅仅坚持十八年。
十八岁之后,他长出了陈家最脆弱的软肋。
陈祉甚至不知道下一步动作是什么,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哄一个在哭的女孩,还是他惹哭的她,是曾经舞到昏倒满脸雨水就是没有泪水的周嘉礼。
他小心翼翼收手,匆促去找纸巾,别过去后看见躺在地上的玩偶,一把将其拽上来。
她真的很喜欢这个玩偶呢,给兔耳朵上编织的蝴蝶结,用的是她自己的发带。
“还给你。”他生硬又沙哑地把玩偶放回她怀里。
南嘉始终没有动静。
她落泪太无声无息,是从小一个人默默在被窝里哭的习惯吧,再怎么难过独自黯然伤神,因为就算哭得大声,哭得再明显,也没有亲人安抚她。
陈祉抬起她的胳膊搭在垂耳兔玩偶上,让她继续像刚才那样抱着,一直抱着没关系,一直背着他也没关系,反正她眼里没他,又不是一两天的事。
只是再怎么做都没有好转,他再次覆在她眉眼上的泪水,越发地多,整个手心都濡湿了,好像多年前那场淋在她身上的雨,顷刻间都砸在他的心上,回旋镖会迟到,永远不会缺席。
他开始意识到她哭的可能不是这个玩偶,可能是其他更多的事情。
陈祉还是小心翼翼掰过她的肩膀将人正过来,她的眼睛是闭着的,睫毛上挂着沉重的水滴,鼻尖和眼尾红得不像话,两颊和嘴唇却很白,他箍着她薄肩,没有用一点力。
这才几日,他感觉她又消瘦。
陈祉把人搂入怀,她没有挣扎,额头沉默地抵着,没一会儿,白衬衫靠近左心脏的位置,全部都被泪水浸湿,凉意往血骨里侵袭。
他哄她入睡的那么多日日夜夜,却在这一晚,功亏一篑。
“周嘉礼,别哭了,我都把玩偶还给你了。”他试图把那兔子玩偶重新塞在两个人之间,可已经没位置了,怀里的人和他紧贴。
南嘉在被抱过来时,双手若有若无靠着他的胳膊,和往常一样,只是没有那么依赖。
她声音很低,穿透力却很强,轻轻几个字:“不用了……”
她并不是真的很需要那个玩偶,并不是真的为被遗弃的垂耳兔哭。
是因为他。
是因为意识到他在医院走廊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
她从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她就是对他苛责,她送他的,就是廉价的礼物,她不愿意公开两人身份。
这些真实发生的,也许在她看来没什么,可对他这个众星捧月玩世不恭大少爷是不应该承受的辛苦。
他本来就不该委屈自己系一条不符合身份的领带,更没理由让一只玩偶占据自己位置。
在对她和盘托出之前,他已经受了很多从前没有的委屈。
别说一只占据他位置的兔子玩偶,一条不该出现的廉价领带,他钟鸣鼎食,恣意玩弄的人生中,她这个人都是一大败笔的存在。
陈祉为了弥补曾经笑话她悲剧那句话造成的伤害,这段时间一直妥协纵容。
而她理所当然地接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窝里横。
为什么对外温和,为什么把骄纵全给他。
最难过的,是他竟继续妥协。
还是会把扔掉的兔子捡给她。
所以那本该为兔子为自己掉的泪,开始和他息息相关,并在他温热的掌心,越积越多,越被哄越难过。
所以,她哽咽到唇声颤抖:“对……不……起……对不起陈祉。”
她不是在道歉,是在小声陈述这件事实。
可在陈祉看来。
她泪如洪水,那句软弱无力的歉意。
是他这个面目可憎,万恶至极的人造成的。
吓得她为兔子求情道歉。
他许久不敢给她擦泪,只是轻轻揽着柔软的腰窝。
南嘉也没有挣扎,反而抱紧他。
两个刺猬在拥抱的瞬间都变得小心翼翼而笨拙。
陈祉唇息低下去。
“不烧了,我给你再买一百个兔子玩偶。”
他冰冷指尖没过她柔软的发,刚才有多凶狠现在就有多平和。
“领带……我也捡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