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暑热难消,云海翻涌,蝉鸣声不断。

阮雾的车停在露天停车场,阳光曝晒,车内温度如烤炉般滚烫。她钻进车里,潮热的脑海想要以此方式烘干,但她一挑眸,看见正对面的车位里,停着辆熟悉的车。

陈疆册的车开来开去就那几个牌子,即便是豪车遍地的南城,他私底下常开的车也很少遇到同款。遑论是连号的数字“9”车牌。

秾艳夕阳直射进挡风玻璃,里面空无一人。

阮雾没时间去想他跑哪儿去了,她只想离开有他在的世界。

逃避很可耻,逃避也意味着心虚。

可谁活在世界上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

车厢内冷气调至最大,凉风瑟瑟,扰动她的心绪。

阮雾没有犹豫地按下启动按钮,发动机轰鸣。

陈疆册站在八楼办公室里,俯身往下望,将一切尽收于眼底。

载着她的那辆白色奔驰,迅捷地驶离创意园。

他站在落地窗旁,沉默了数十秒。

刘白在南城有五家分公司,她不常来这里。

办公室门被人蹑手蹑脚地推开。夕阳欲颓的傍晚时分,室内光线微薄,透过落地窗,陈疆册看见了来人鬼鬼祟祟的身影。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先声夺人。

给陈颂宜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是我?”

“窗户。”陈疆册说。

陈颂宜撇撇嘴,她走到柜子边,刘白虽年过六十,但某些方面跟年轻人没差。她喜欢买盲盒,有一柜子的泡泡玛特。sp12大系列,陈颂宜上次来的时候,发现刘白收集了十个系列,这次来,她意外地发现,她伯母居然收集到了十二个系列。

“伯母真的好少女心啊。”她感慨。

“少女心需要金钱的支撑。”陈疆册语气薄凉,尽显商人本色。

陈颂宜瞪他:“你非要这么扫兴吗?谈兴趣的时候,能别谈钱吗?”

陈疆册哂然一笑。

他瞥她一眼,“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陈颂宜说:“我在楼下停车场看到你的车了,但你不在车里,我就想,你可能来伯母这儿了。没想到还真是。”

“来找我干什么?”陈疆册赶她的意味明显,“下班没事就回家待着,要不和朋友玩儿去,卡里没钱了吗?不应该啊,你用的是我的副卡,不限额。”

“钱钱钱就知道钱,怪不得被绵绵姐赶走。”陈颂宜说,“那些男的都知道送花给绵绵姐,你倒好,空手来找她,再不济,用支票做成玫瑰花,送绵绵姐一束支票花,你觉得怎么样?既浪漫,又经济实惠。”

“是挺实惠的。”陈疆册凉声冷笑。

送支票确实也……不实惠哈。

陈颂宜干巴巴地笑了笑,她忽地凑到陈疆册面前,神秘兮兮地说:“哥,你和绵绵姐到底聊了什么啊?她怎么突然回家了?”

“回什么家?什么时候回家?她和你说的?”

三个问句,一句比一句声调高,情绪起伏明显。

陈颂宜身为阮雾的助理,自然对她的行程了若指掌。

阮雾提早放假,必然会和陈颂宜说一声,方便后续工作沟通。得到阮雾放假的消息,陈颂宜连工作室聚餐都不参加,就来和陈疆册汇报了。她自问妹妹做到这份上,仁至义尽。

只不过,她没想到陈疆册的反应这么大,“就……刚刚啊,她说她很久没回家了,想提早放端午,所以一下班,她就开车走了。哎哥,你去哪儿——”

话说到一半,陈疆册起身往外走,脚下生风。

陈颂宜小跑着跟上去,“你要去找绵绵姐吗?”

陈疆册眉间攒着薄怒,“天气预报,今晚有暴雨,她一个人开车上高速,怎么想的?”

就算要躲他,至于急于一时吗?

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他不过说了一句追她而已,又不是变态跟踪狂,每天死缠着她。

进电梯,到出电梯,统共不过一分钟的时间。

外面的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夏日天气多变,上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乌云暴雨。

潮热的盛夏傍晚,雨水滂沱,霓虹被雨水淋湿,模糊在雨雾里。

来势凶猛的雨淋湿这座城,陈颂宜迟疑着,不敢闯进雨里。她撇头望向陈疆册,他眼里似有片难散的阴天。

等不到落雨,也等不到天晴,像他和阮雾的关系。

“我妈办公室里应该有伞,你上去拿。”陈疆册口吻淡然,叮嘱着她,“要是雨太大,你不敢开车,就给我司机打电话,他会过来接你。”

“那你呢?”陈颂宜问。

陈疆册说:“我去找阮雾。”

话音落下,他提步,拨开雨幕,跑进雨里。

背影都透着紧张和匆忙。

即便亲眼目睹,陈颂宜其实还是不太信。

在这个虚荣和浮华缔造的圈子里,有几分真心和真爱呢?亲兄妹都能为家产争个你死我活,夫妻更都是些表面恩爱,私底下各玩各的。

没有人会认真地谈一段恋爱,因为知道,最后的结局,必然是和合适的人联姻。

陈疆册他……认真的吗?

他爸妈会同意吗?

爷爷呢?爷爷那关,可不好过。

前路崎岖艰难。

-

深黑色的天,雨雾像要溶解这座城。

阮雾在南城待了六年,习惯了这座城市的气候。南方城市雨水繁多,回南天,梅雨季,以及每年夏天都会席卷而来的台风,秋冬天的连绵冷雨。一落雨,这座城市像极了文人笔下,烟雨靡靡的江南。

她住的地方毗邻小河直街,极具江南水乡的韵味。

可这种暴雨天,又有几个游客会去那儿欣赏夜雨呢?

阮雾驱车驶离小区,朦胧的雨雾里,她其实是犹豫过的,真的要在这个关头走吗?

可是车子没有任何停歇,往归家的路驶去。

无休止的暴雨声里,车厢内尤为静谧,显得手机来电声,突兀且刺耳。

是未知来电。

做这行久了,未知来电包括但不限于合作伙伴、未来的合作伙伴。总归都是能建立起利益关系的。

所以阮雾接电话的时候,语气很友善,“你好。”

一个红灯,车辆缓缓地在白线内停下。

盘旋在车厢内的男声,低沉,又熟悉:“往左看。”

阮雾愣了愣,身体先于大脑运转,往左看去。

陈疆册的副驾车窗已经降了下来,隔着一扇雨滴满窗的车窗,他们在迷离的霓虹雨雾中对视。

滑落的雨幕里,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唯独那双眼,眼里映着黑曜石的光。

目光灼灼,像是片汪洋,吞噬了所有的情欲。

他双唇翕动,声音离得很远,也近在耳畔,“前面路口,靠边停车,我们聊聊。”

雨刮器频繁工作,暗沉的声响,犹如倒计时的钟声。

在她犹豫的时间里,信号灯由红转绿,身后等待的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催促着她做决定。

阮雾踩下油门,不需要往左边看,她都能察觉到,他的车始终与她并行。

过路口,前面有个显眼的公交车站。

阮雾没有回陈疆册一个字,却还是将车停在了虚线的待停区域里。人被情感操控,真不是件好事。

陈疆册的车停在她车的前面,双闪在雨幕里泛着黄色的光。一闪一闪,带动她心跳频率。

他没有撑伞,迳直走向她车的副驾驶。

“卡——”声细微,车门解锁。

他轻松地打开车门,坐了进来。被雨淋湿的身体,好似带了一阵凛冽凉意,蔓延至整个车厢。阮雾莫名有些冷,身上起了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夜色幽幽暗暗,远处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是轰鸣雷声。

他们并排坐着,望向同一场下雨,心里却很有默契地,想起了那年冬天,在天竺寺外的那场初雪。

那年之后,南城再没下过雪。

他们也再没见过。

阮雾没有看他,只是望着雨水斑驳的挡风玻璃,声音很低,问他:“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么大的雨,你要上高速?”陈疆册都记不得自己上一次发火是什么时候,哪怕被她甩了,他也只有怨气,没有怒意。

他是真的怒了:“就算要躲我,也没必要赶着今天回去,就不能等雨停了再走吗?”

阮雾下意识否认:“不是躲你,我和我爸妈说好了,我今天回家。”

陈疆册发现自己真的拿她没办法。

他阖了阖眼,无奈地漾起抹笑,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

“你的车技,我不放心。”

“我放心。”

“那你让我怎么办?”陈疆册沉冷的嗓,声线无起伏,正因如此,每个字音都如同从天降落的冰凉雨丝,携着凉风,无尽的压迫感,倾泻而来,“你要让我担惊受怕一整晚,然后差人在高速路口候着你的车,看你是不是平安到家吗?”

“阮雾,我没你那么心狠,能置自己的生死不顾。这么大的雨,二环都没几辆车,你还要上高速。你有几条命,够你这么玩儿的?”

阮雾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晚辈,面对长辈的指责,说不出任何有理有据的反驳。

她咬了咬唇,自以为很有道理地反问了一句:“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这么管着我?”

陈疆册吃过“前男友”的亏了,万万不敢提起“前男友”这三字。

前男友几乎是她的雷区,毕竟有个初恋前男友摆在这儿。

他索性心一横,学着她的冷漠,吊儿郎当地说,“炮友,床伴,这关系行吗?”

面对他的厚颜无耻,阮雾除了骂他一句不要脸,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炮友至于做到这份上吗?”

“炮友都能抱你去洗澡,开车送你回家,又算得上什么大事儿?”

阮雾怔怔地望向他:“你要送我回家?”

陈疆册:“嗯,既然和你爸吗说好了今天回家,那就回去吧。你大可把我当做顺风车司机,我把你送到家后,马上就会走,一句都不会多说。”

他表现得过于坦然,让她难免愧疚。

即便昨晚睡了之后,她就把他踢下床,她也没有任何愧疚感。

可现在却有了。

她抿着唇,很轻很轻地说了声:“谢谢。”

陈疆册眼梢曳出一道漠然的笑。

-

附近是小区,小区路边有画白线的停车区域。陈疆册将车停在其中,然后,他提示阮雾,按下后备箱。

阮雾一脸茫然,还是按照他的指示,打开了后备箱。

紧接着,便看见他从自己的车里,拿了几盒礼盒,放进她的后备箱里。

阮雾皱眉,想下车质问他这是在干什么,可急促的雨拦住了她。

陈疆册在凉雨里来回走动,浑身湿透,白色衬衫能够隐约看见他的身体线条。大概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的身材,不论对同性还是异性,都有着极致的性吸引力。

十来岁少年少女的喜欢,青涩,懵懂,单纯。

二十来岁成年男女的喜欢,比起喜欢对方的好,更多的是喜欢对方肉。体带来的满足感。

心里藏着太多的情绪,很难被填满。但身体不是。

爱欲是空腹饮烈酒,灼烧感遍布全身。

未多时,陈疆册回到驾驶座坐下。

他衣服湿透,贴着皮肤,安全带将他本就黏腻在皮肤上的衣服,贴合得更紧。他私底下注意身材管理,穿上衣服只能看见他优越的身体线条,宽肩窄腰。脱下衣服才知道,他其实有肌肉。

湿水淋漓,阮雾的脑海里,合时宜地想起昨夜放浪形骸。

他直到去浴室洗澡才脱去衣服,被各种液体浸泡过,衬衫皱巴巴的。像极了此刻。

阮雾不动声色地别过脸,平静的语气问他:“你往我后备箱放了什么东西?”

“端午节礼。”他说。

她皱眉。

“买了些打算送人,正好你回家,带点儿送给你爸妈。”

她眉间褶皱更深:“你送我爸妈干什么?”

陈疆册纠正:“是你送你爸妈的。”顿了顿,他说,“不是很久没回家了吗?总得带点儿东西回家孝敬父母吧。”

阮雾愣了愣,脸部温度骤然升高,是羞耻至极的。

端午来临前半个月,所有合作过的人,她都准备了礼物送过去。她如今也是独当一面,处事圆滑的人。她自以为滴水不漏,偏偏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有所欠缺。

她没什么底气地反驳:“我回我自己家,要带什么东西?我回家,就是给我爸妈最好的礼物。”

陈疆册微微勾唇,雷电劈亮空旷的高速路。雨已经小了许多。

或许有的人天生令人难忘,单单这张脸,就说明所有。一注白光照亮他的脸,有种雨后初霁的清朗。

他口吻是一如从前的宠溺,幽然笑着,说:“你当然是最好的礼物。”

对你父母而言是,对我而言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