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你什么事?”李世民心情极差,自然懒得敷衍他。
嬴政倒也不气,而是淡淡道:“扶苏也在那儿哭,你干脆和他一起哭去,顺便哄哄他。”
“你自己的儿子,你怎么好意思叫我哄?”李世民不可置信。
“现在也是你儿子了。”嬴政面无表情,且理所当然。
“你别占我便宜!”李世民很警惕。
“你去不去?”嬴政强硬道。
“不去!请人帮忙就这态度,我凭什么帮你?”李世民很气。
“你的继承人,你不去管管?”
“明明是你的继承人!”
“现在你才是我的继承人。”嬴政随口道。
“都说了不要占我便宜了。”李世民不高兴。
“你再哭一会,蒙毅就要担心你想跳河了。”嬴政幽幽道。
“你是在开玩笑吗?”李世民匪夷所思,“你居然也会开玩笑的?”
“……”嬴政嫌弃地看着他,“哭够了没有?以后见面的机会多得是,非得这么哭哭啼啼、儿女情长吗?”
“我哪跟跟你比,一心只有大秦,连儿子都叫别人去哄。”李世民咬了咬牙。
“你不是别人。”嬴政认真道。
“……”李世民无言以对。
“真不去吗?”嬴政又问。
“不去!”李世民烦躁得很。
嬴政只默默拿出一方手帕,天青色的布料上印着大唐流行的团花纹样式。
李世民微微色变,下意识摸了摸袖子,才想起那是游戏里塞进去的,现在自然已经没了。
“你把它带出来了?”
“给你留个念想。”嬴政平静道,“走吗?”
“先还我。”李世民伸出手。
嬴政把观音婢的手帕还给李世民,却不料这人比猫还手欠,好奇地摸了一把他的手,还嘀咕道:“你手是凉的。”
“不然呢?”嬴政没好气地反问。
“那你现在真的算是鬼魂了?”李世民把手帕小心地折叠起来,塞进袖袋里,随口道,“当鬼魂是怎么感觉?”
“刚刚还在哭的人不是你吗?”
“能说话,能听到别人说话,白天也能出来,但是没有影子……你会飞吗?能吃东西吗?需要睡觉吗?我死之后也会像你一样吗?真的有地府和轮回吗?那下辈子我会投胎成什么?”
李世民太好奇了,忍不住一直问。
然而某人并不回答:“你以后就知道了。”
“一般我敷衍孩子,也这么说。”李世民不以为然,“你说了什么把扶苏搞哭了,他没那么容易哭。”
“也没说什么。我不过是说,若他能像你这样,外圆内方,杀伐决断,有多仁慈就有多狠辣的话,我也不会对他不放心。”嬴政自以为很平淡地回答。
“我哪有狠辣?”李世民不服,“胡亥赵高那是假诏,法家两个那是逼宫,难道不该死吗?我最多就是杀了几个赵高的车骑,一点也没有牵连无辜好不好?李斯我都没动呢。”
“你是只听见了‘狠辣’这两个字吗?”嬴政撇他一眼,“我是在夸你。”
“夸我的时候,不必踩扶苏一脚。”李世民不假思索道,“他在你的威名下出生和长大,足足三十年了,他在你面前弱小得像一只小羊羔,哪怕争吵,也不过是一种不平等的、无力的挣扎罢了。就像我的承乾……”
父子加君臣,帝王和储君,这诸多关系缠绕在一起的二者之间,是很难就几句话说清楚的。
嬴政废了原本的王后,抹除了她的痕迹,可见也没有什么感情,更多的全是政治博弈。
他忙于扫平六国的那些年,扶苏一个人长大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可能亲密到哪儿去的。这是由嬴政的身份和性格决定的。
你看这个人,这个样子,像是会哄孩子的吗?
也就王翦将军那个级别那个功勋那个情势,在非他不可的情况下,嬴政才愿意放下身段,别别扭扭去撒个娇。
至于对自己的儿子,呵呵。
跟这对父子一比,李世民居然诡异地觉得,他和承乾的关系还是不错的,——至少曾经亲密过。
“我并没有踩他。”嬴政疑惑地纠正道,“我不过是在实话实说。”
“你的实话实说,把扶苏气哭了。”
“那是他自己心理太脆弱。”嬴政皱眉道,“我从小也没人教,九岁回的咸阳,父亲身体不好,也没怎么陪过我,不也一样长大了吗?为什么他就这么矫情这么脆弱,这么大年纪了,竟然还需要做父亲的去哄他?凭什么?”
“说实话,类似的问题,我有一段时间也想过。”李世民居然能与他共情,“在承乾行为悖乱,穿突厥的衣服,学突厥的文化,还想杀了他的老师,通过装病引我过去,然后发动谋反的时候……”
“你等会。”嬴政颇有些不可思议,“你儿子是太子对吧?”
“是,他八岁就封了太子。”
“谋反的时候他多大?”
“二十四。——你问这个干什么?”
“一个当了十几年的、成年已久的太子,还是皇后所生的嫡长子,竟能干出这等荒唐可笑的事来,连谋反都这么幼稚,被废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嬴政冷漠而笃定道,“你居然还觉得愧疚?有什么值得愧疚的?让这种人继承皇位,你们大唐是想二世而亡吗?”
“三世。——我才是第二个。”李世民诡异地心情好了一点,可能是对比出来的,也可能是因为嬴政在替他说话。
“哦,你爹没有什么存在感,总是让人以为你才是开国那一个。”
“彼此彼此,你爹也一样,没什么存在感。”
两人对视一眼,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互相看不太顺眼、但又看得很顺眼的默契,纷纷转过头去。
李渊,没太多存在感的、被儿子封为太上皇的大唐开国皇帝。
——父子关系曾经很亲密,儿子越大功越高,关系也就崩了。
赢异人,在大部分人印象里就是嬴政他爹而已,继位太晚、死得太早,导致嬴政十三岁继位的原因。
——父子关系,只能说还行吧,勉勉强强。
想想上面倒霉的父亲,再想想下面糟心的儿子,怎么不算一脉相承、异曲同工的尴尬呢?
“其实扶苏还是不错的。”李世民缓步走在河边,“如果是我的话,也会反对你焚书坑儒的。”
“为什么?”嬴政诧异道。
“你愿意听?”
“你说的,我愿意听。”嬴政毫不犹豫道。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无论你的权力有多大,诏令有多严苛,但传播和行使诏令的始终是人,有人就有私心,有人就有对策。打个比方,孔鲋,孔子的后人,他的家族和威望在当地恐怕别人很难比。你这个焚书的诏令,怎么可能把儒家的经典全焚完呢?”
李世民慢悠悠解释道,“他可以把书刻墙中间、可以埋地里、可以藏山里……总之只要他们想,总是有法子的。”
“我若是抄家焚屋,掘地三尺呢?”
“他们已经记在心里了。”李世民淡定道,“除非你把儒家杀光,连几岁小孩都不放过。诸子百家,除了法家全杀光,那也许能做到。——可你一旦这样做了,那么所有的反抗势力都会拼命反扑,与你拼个鱼死网破。说不定你连二世都坚持不到。”
“……”
“别忘了还有墨家,墨家可全力支持过你们,是有功劳的。”
“是‘我们。’”
“好,我们。”李世民从善如流,“我不信诸子百家的书你没看过。你要不要先把你自己给诛灭了?”
在嬴政生气之前,李世民哼出了一首大秦传播很广的《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1]……”
在他那个时代,诗经的语音韵律和如今流行的已经不大相同了。但长安离咸阳终究没有远到哪里去,文化乐曲的格调保留了部分相似,由他哼唱出来,倒是很好听的。
“你以前唱过这首?”嬴政问。
“府上演奏过几回。配上编钟,大家都喜欢听。”李世民笑道,“出自《诗三百》,虽说过了孔子的手,但本身就是秦地的歌曲吧?你烧得了书,还烧得了所有唱过《诗》的男女老少吗?”
“其实我知道,是不可能完全杜绝的。”嬴政回答,“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下了这样的诏令,不过是为了打压一下那些猖狂议论、串通非议罢了。你知道的,那些书咸阳宫应有尽有,都有保存备份,医药占卜秦法种植类的书,也并没有焚烧。”
“从结果上看,你的目的达到了吗?”李世民问。
“至少,推行法令变得更容易了。”
“确实,毕竟谁都不想死。只要聚在一起谈论《诗》《书》,就得抓起来在闹市斩首,曝尸街头以吓众人。这样的刑罚,未免太残酷了。以暴力镇压人心,不是长久之计。”李世民到底还是不太赞同。
“不如此,如何镇压那些乱党?”嬴政问道,“譬如侯生卢生等人,难不成你也觉得他们死得冤枉?”
他目光灼灼,盯着李世民,等他的回答。
“他们死得倒是不冤。”李世民干脆道。
因为太干脆,反倒让嬴政微怔。
“你刚刚不是在说我杀他们不妥?”嬴政定住脚步。
“这是两码事。”李世民道,“在他们诽谤你之前,韩众和徐福已经骗过你好几次了,索要那么多金银财宝,童男童女,说是去找仙山炼仙丹,结果卷钱逃跑,一去不回。你真正生气的是这个。”
“我倒是想把他们都杀了。”嬴政冷冰冰的语气里带着杀意。
“可惜徐福跑了,跑得太远,再也不敢回来了。”李世民简洁道,“卢生他们怕你清算,也跑了,结果你更生气,他们就死路一条了。”
“你既清楚前因后果,又为何觉得不妥?”嬴政不满。
“因为你一下子坑杀了四百六十余人。”李世民叹气。
“你没杀过这么多人?”嬴政质疑。
“我杀过的比这多多了。”李世民不假思索。
“那你?”
“我杀人最多的时候,是在战场上。那时候我和你的王翦将军没什么区别,别说四百个,四千,四万在我眼里,也没什么区别。敌人不死,死的就是我。我怎么可能心慈手软?”李世民平静地道出往事,没有什么炫耀的意思。
那是他人生中比较凶险的几年,也曾有过好几次和死亡擦肩而过。
累累功勋,也是累累白骨铸成的。李世民从来不曾忘记。
嬴政深深地看着他:“但你与王翦不同,你是皇子。”
“但我偏偏排行第二,为此,难免又要多造杀戮。”李世民低声道。
“可那些后世之人纷纷替你开脱。”
“那不过是因为我继位后懂得收敛和休养生息而已。”李世民微微一叹,“乱世人命如草芥,遍地白骨无人收。我见得多了,所以打定主意,要在天下平定之后,尽量减少民力损耗。”
嬴政沉默许久:“所以你觉得我坑杀这些骗人的方士、诽谤的儒生是错的?”
“当然不是。”李世民反驳,“只是杀得太多了。四百六十余人,全都一定该死吗?没有回旋余地吗?”
“我还得替这些人找活路?”嬴政质问。
“他们不是你的臣民吗?身为君主,不应该仁慈地对待自己的臣下和百姓吗?”
李世民反问,“他们的死刑复核了几次?确定都符合秦法的标准吗?没有赦免宽宥的余地吗?有没有被裹挟、被冤枉、愿意改过自新的?有没有老弱病残?——朝堂之上,所有人都赞成全部坑杀这个决定吗?有没有人反对?为什么反对?他们说的有道理吗?你听了吗?”
“……”
嬴政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哑口无言是什么滋味。
不是因为李世民说得有多好,而是他是唯一一个以对等的身份质询嬴政的人。
儿子说的话他可以不听,臣子说的话他也可以不听,他大权在握,乾纲独断,朝堂之上反对的声音向来势弱,哪怕是据理力争的扶苏,也可以随意丢到千里之外的上郡去。
还有谁能阻止他?
还有谁说的话能让他听进去呢?
一怒之下,区区四百个多人,坑杀就坑杀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本来就是他们有罪在先。
嬴政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不愿意低头认错,直到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他的大秦分崩离析,二世而亡,所有宏图霸业都化为泡影。
他才不得不开始反思。
他这一生从不示弱于人,骨子里骄傲得很,觉得自己功盖三皇五帝,定然能超越前人,建立前所未有之功勋,让大秦千秋万代,被后世歌颂敬仰。
可大秦在他死后,短短三年,就已经亡了。
才三年,三年!
那他,还有大秦历代先王,他们这么多年的努力算什么?
一开始,他觉得是胡亥的错,赵高的错,后来他觉得是陈胜吴广刘邦项羽的错,再后来他觉得是扶苏的错……
等看了许许多多世界,千千万万弹幕之后,他终于开始意识到,也许他也有错。
他错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时候开始错的?如果能重来,他应该如何改变大秦的结局?
他一直在想,一直在试,逐渐学会吸取教训,去考虑那些乱七八糟的弹幕和那些玩笑般的投票。
李世民的名字,忽然就映入眼帘。
那么挑剔、那么无法无天的未来之人,居然大多都愿意给这个人极高的评价。
除了杀兄囚父这种在嬴政眼里不值一提的瑕疵,甚至连父子关系不好废了太子都要拿出来批判批判。
可笑!
这人是没有别的缺点了吗?怎么能连这种小事都要反复说?
他们为什么那么称赞他?这个人可以逆转大秦的命运吗?
嬴政不确定,但愿意赌一把。因为怕结果又是失败,他给了李世民一大堆外挂。
——虽然现在看来略有点多余。
他渐渐开始相信,没有任何外挂,李世民一样可以拯救大秦,只是要多花点时间而已。
“你就没有犯过错吗?”嬴政忍不住问。
“我怎么可能没有犯过错?”李世民微讶,“我也犯过很多错的。”
“比如?”嬴政专心听着。
“太原刚起兵时,有一位功劳很大的臣子叫刘文静,他后来与我交好,算我们秦王府的人。但论功时,他却排在了我父亲近臣裴寂的后面。裴寂不过是个夸夸其谈的货色,刘文静不服,难免酒后发了些牢骚。结果被人举报给我父亲,父亲大怒,欲杀刘文静,我就替他求情[2]……”
“你错在何处?”
“就因为我替刘文静求情,父亲更怒,非杀他不可。刘文静就这么死了。”李世民无可奈何地长叹。
“你觉得你不该替他求情?”秦王问。
“如果我不求情,刘文静也许不会死。”李世民郁郁道,“那时候我太年轻,没有想到父亲会那么狠……”
“杀功臣的是你父亲,你倒觉得自己有错?”嬴政不赞同,“从结果来看,刘文静死得是有点冤,但对你而言,反而是件好事吧?肯定有谋士会告诉你,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能低估你父亲,与你交好的所有功臣都得小心,不要让自己落得刘文静的下场。反而会促进你的力量团结一心,共同进退。”
“……确实有人跟我说过。”李世民神色复杂,“那时候刘文静刚死不久,我明明为他的死而难过,却又发现,他的死,让更多人倒向了我。我的势力被打压得厉害,却又因此变得更强了。”
“那不是一件好事吗?”嬴政直接道。
“可是刘文静死了。”
“你介意一个人的生死?”他在“一个”上面咬了重音。
“我介意。”李世民脱口而出道,“还有张蕴谷,他是一个公正的良臣,在处理一桩案子的时候,被御史弹劾他包庇犯人,因犯人兄长为刺史,张蕴谷还经常到狱里和那个犯人下棋……我当时一怒之下,就把他杀了。后来才知道,那个所谓的犯人确实有癫病,时而胡言乱语,并没有涉及谋反。张蕴谷不过是看他可怜,同情他,才为他申冤的。——这样一个人,就这么轻易地死在我手里。”[3]
“这样一个一个数,你是要数到天亮吗?”嬴政无语道。
“数不到天亮,我杀过的人虽然多,但谈得上‘错’的也就那么几个。”李世民仰头看着天空。
没有月亮,星星也看不太清,也许是花灯太多太亮了,挡住了星辰的光。
“所以后来,我很后悔,就下令死刑要交给我复核五次,才能执行。”
嬴政的表情这才真正动容:“事事如此,不觉得很累吗?”
“累自然是累的,也很麻烦,可少了很多冤案不是吗?”李世民笑道,“也是在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权力太大了。”
“你是皇帝。”
“对,我们都是皇帝。皇帝的权力至高无上,而权力的滋味令人着迷。一言就可定千万人生死,令千万家庭破碎。如果我不克制自己,不约束自己,一不小心,就会重蹈覆辙。”李世民转而看他,“我不想以后史书上评价我是个滥杀无辜的人。”
嬴政沉默许久,若有所思:“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也许你不赞同……但我是这么想的。”李世民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晰了,原以为嬴政定会不赞同,没想到……
“如果你是我的太子就好了。”
“什么?”李世民愕然。
“如果你是我的太子,从小……”
“你等会!”李世民马上打断他,“你怎么又占我便宜?太过分了,我跟你谈正事呢。”
“我也在谈正事,不是玩笑。”嬴政严肃又认真道。
“啊?”李世民疑惑不解。
“假如有一个机会,你可以做我的太子,从小跟在我身边长大,你会愿意吗?”嬴政盯着他问。
“这话你可千万别对扶苏说,不然他也太伤心了。”李世民顾左右而言他。
“你不愿意?”嬴政发现了他的回避。
“这个……”李世民为难道,“你认真的?从小跟你一起长大?那我还是我吗?你干脆重生一次,从小养扶苏不就好了吗?”
“……”嬴政摇了摇头,补充道,“保留你的记忆,也不行吗?”
“唔……”
真是个好棘手的问题!李世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