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三,章台宫外。
这一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草叶上结的白霜在太阳一出来时就迅速化开,伸出手来,仿佛能摸到蓝到透明的天空。
【真漂亮啊这个天空】
【没有空气污染,可不就漂亮吗?】
【陛下今天也很漂亮,大秦国君的正装,玄纁配色,华丽又庄重。】
【没有戴十二琉诶,是嫌太笨重了吗?】
【就是这颜色不太符合二凤的调性。】
【层层叠叠的,会不会太繁琐了,等会不好动手?】
【还要陛下亲自动手?你看着蒙毅和卫尉再说一次?】
【秦王绕柱的故事,那可是人尽皆知啊。】
【这个秦王和那个秦王,可不一样。】
【看看这个名单吧,项羽、韩信、灌婴、英布……还有一丁点安全感吗?】
【韩信21,项羽24,英布三十几吧,灌婴40,这一对比,前面两个真年轻啊】
“宣,武举得上者,入宫进谏!”谒者的声音层层下达,自内而外,传达到咸阳宫外等候的几个人。
在观众们的焦急等待和翘首以盼中,这四个人走到了章台宫外。
“陛下!”魏征出声道,“虽说陛下宽仁,照顾这些举子,才让他们带武器进咸阳宫,但章台宫不比它处,岂能让血煞之气,冲撞了天子?臣以为应该让他们卸下武器,再入宫殿。”
【这时候就是天子了?我还以为是人皇。】
【秦朝的话,二合一吧?就始皇那个权力地位,说是人皇也不为过。】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荆轲刺秦的故事才过去没多少年呢,魏征考虑的是有道理的。】
【这年头的武德也太充沛了。】
【秦国皇帝这个位置是有什么被刺杀的buff吗?】
李世民露出一点笑意,淡定自若:“廷尉不必太过担心,来参加武举的勇士,都是我大秦未来的栋梁,不至于做出自毁前程的事。”
【你的栋梁个个都是反骨仔。】
【看看英布脸上那代表犯罪的刺青,这话你自己信吗?】
【英布不是改名叫黥布了吗?就因为这个黥面之刑。】
【再改回来呗。黥布多难听啊,这可是武举。】
【他一个逃犯加黑帮老大,手底下全是罪犯,现在要带武器进殿,你觉得魏征能忍?】
冯劫一看陛下头铁,马上跳出来反对:“陛下!万万不可!有荆轲刺秦在先,陛下万金之躯,绝不可以冒这个险。”
“冯卿稍安勿躁……”李世民刚说了半句话,就被魏征打断。
“陛下如此轻率,让为人臣子的如何稍安?”魏征十分直白且强硬道,“章台宫无诏不得入内,更不可携带武器,连蒙毅将军都没有带武器,这几个举子何德何能能打破宫规?”
李世民默了一下,妥协道:“好吧,就依二位,让举子们解下武器再入内。”
魏征和冯劫松了口气,这才退入自己队列。
【过地铁都要安检呢,入宫不安检可还行?】
【陛下别皮了,你是准备吓死谁?】
【我还以为能看到英布刺秦皇呢,略有点失望。】
【不着急,后面殿试的时候,还是要武器的,又不是文举,还能拿笔打架不成?】
【难得冯劫和魏征不吵架了,一致对外。】
【二凤:我是那个外是吧?】
【他们今天怎么不坐了?好奇怪,全都是站着的。】
【嘘,项羽进来了】
也许是按年龄排的,项羽和韩信在前,英布和灌婴在后面。
韩信有意避让项羽锋芒,走得比他慢了一步。
于是项羽率先进入了章台宫。
略过分列两旁的群臣,他一抬眼,就看到了王座之上的李世民。
项羽的表情一瞬间全部凝固了。
他还什么也没有说,也什么也没有做,可是却好像突然火山爆发,地动山摇,满天的雷霆劈在了这宫殿里。
刹那之间,无声惊雷。
弹幕也好像冻结了似的,大气都不敢出。
韩信离项羽最近,他是知道些内情的,所以立刻选择离项羽远点,不去触这暴脾气的霉头。
项羽一停,后面的人就走不了了,灌婴稳重,跟着慢下来,只有英布急了,用很小的声音催促:“怎么不走了?”
项羽这才迈开步子,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采访一下项羽,现在是什么心情?】
【隔着屏幕都吓到我了。】
【这还没动手呢,等动手更恐怖。】
【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世民依然笑语盈盈,和项羽对视一眼,就很自然地开口道:“诸位勇士远道而来,着实辛苦,然殿试评比,事关重大,希望诸位全力以赴。武举首开,多有仓促,今日呢,就只比两项内容。第一,兵法。”
宫人鱼贯而入,无声地放下四个桌案,摆上笔墨纸砚和垫子,再鱼贯而出。
四个人,连同项羽在内,都不由自主地把视线落到那纸上。
从未见过的东西,当然吸引人注意力。
“在大秦统一天下之前,诸国纷战不休,涌现出许多名将,都知兵善战,名扬四海。而今天下虽安,边境却不宁,是以让诸位以战国名将们为题,分析其用兵得失,望故观今……以一个时辰为限,莫要超时。——点香。”
李世民清晰明了地给出要求,下令宫人点燃计时的香柱。
这香一点燃,烟一冒出来,时间逐渐流逝的紧迫感就扑面而来。
【命题作文?】
【两个小时,时间还是足够的。】
【评点一下战国四大名将?议论文呗】
【要是光评点名将,那可就跑题了,重点是望古观今,——观今】
【哦,就是先分析名将,然后再结合现在,谈论谈论大秦现在应该怎么用兵。】
【议论过去,把握现在,展望未来。】
【这韩信不是稳了?他那兵法写的太绝了,如有天授。】
【灌婴还在研究那纸,小心翼翼,摸来摸去。】
【英布发什么呆?他是不是不会写?】
【咱们的视角跟监考老师似的,原来在台上往下看真的一览无余,什么小动作都看得见。高中老师诚不欺我。】
【项羽:垮起个大猫批脸】
【陛下你怎么下去了?你别动啊!你一动,项羽也动了!】
李世民闲庭信步地走下去,高冠博带,姿态悠然,就这么负着手,接近那四人的小考场。
“陛下!”魏征出列,拦了一下。
“魏卿有事?”
“之前犯下大案的那个大盗,被廷尉府抓住了。”魏征严肃道,“此人从前犯过罪,受过刑,被罚去骊山修建陵墓,没过几个月就和其他囚犯联络串通,一起越狱,流落为盗……上个月被抓,投入咸阳狱,未曾想又在上任廷尉的放纵下,再次逃狱,如今总算归案。臣想问问陛下,该如何处理?”
【这不是指桑骂槐吗?】
【英布:骂谁呢这是?】
【我要是英布,我吓得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魏征是在暗示英布跟这个大盗有关系吗?】
【这不叫暗示,这个名字都快贴脑门上了。我都听懂了,陛下能听不懂吗?】
【通缉犯是怎么混进来考试的?你们墨家做符传不要太离谱。】
【不一定是墨家的锅,这段时间不是大赦天下吗?张良都能赦,项羽都能考,那英布也能考。】
【不知道始皇陛下,看见这考场上一半都是逃犯,是什么心情。】
【至少还有另一半不是逃犯,已经不错啦。】
【哈哈哈你是会安慰的。】
李世民看了看冷着脸的项羽,微微而笑,问魏征:“此盗可有伤人?”
“在咸阳犯的五起案子,未曾伤人,皆是夜入民宅,偷盗金银而去。”
“一共多少?”
“多达百金。”
“那确实不少了,可以判流放了吧?”李世民的目光不经意地转到英布身上。
英布旁边的灌婴正在打草稿,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旁若无人。
英布前面的项羽,跟个钢铁雕塑似的,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就盯着李世民看。
而英布呢,刚写了一列,就匆忙划掉,涂涂改改,面露难色。
魏征恭敬道:“逃狱罪加一等,就算判死刑也是可以的。”
英布的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滴落到了纸上。他慌忙抬手擦了擦汗,一不小心把墨迹也弄到了脸上,那块黥刑的地方顿时就黑乎乎一片了。
灌婴依然不看他,项羽也不回头,韩信草稿都快打完了,正在认真审阅。
【你俩这一唱一和,吓唬谁呢?】
【这招是不是叫请君入瓮?】
【英布他怎么敢的呀,就这么送死来了?】
【大概有荆轲秦舞阳高渐离等等做护身符吧。】
【这三刺客可都死得不能再死了,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他们还能有坟头?】
“死刑的判决还是得谨慎。”李世民轻描淡写地笑道,“此人是怎么归案的?”
“是自首。”
“哦?”李世民饶有兴趣,“那可以考虑免除死刑。——赃物呢?”
“麻烦的地方就在于赃物。”魏征皱眉道,“此贼偷盗之物众多,自首时却说钱都被赌输了,什么也不剩了,所以交不出赃物。”
“这案子才多久?百金之数,居然能输光了?”李世民疑惑。
【一百两黄金,换算到现在,大概200万。】
【按这时代购买力来算,应该更贵。】
【物以稀为贵,这时候金子多贵啊,哪能像现代那样算。】
【杨文干叛乱那件事里,老李力保太子,分别处理了太子府和秦王府的官员。秦王府里的杜淹,也就是杜如晦他叔叔,受牵连流放,二凤赐杜淹三百两黄金。二凤是个大方人,所以三百两黄金应该已经很多了。】
“臣也觉得蹊跷,便问他是在何处输的,赌友都有谁,而后查了那个秘密的赌场,谁知人去房空,什么踪迹也没了。”
“处理得太干净,反而让人生疑。”李世民道。
“正是这个道理。”魏征附和。
“朕记得,交出赃物,也能够减刑,对吧?”李世民笑道。
“陛下记得没错,新律宽容,不会随意置人于死地,若是知错就改,态度良好,退完赃款,再交点罚金,那不仅免了死刑,也许还能免了流刑,最后记个档案,受个鞭刑,也就结案了。”魏征有条不紊地回答。
【英布:这哪里是考场,这活脱脱就是刑场啊!】
【学霸韩信:你在说啥,我都开始誊抄答案了。】
【灌婴:什么死动静,不要打扰我思考,我文思泉涌。】
【项羽:我盯,我使劲盯。】
【你们几个是来演情景喜剧的吗?】
“陛下!草民有事要禀报!”英布忽然出声,把周边所有人都惊了一跳。
灌婴的笔抖了抖,在草稿上滴出一个墨团,他抿了抿嘴,不太高兴,但仍然低头写文章。
韩信跟耳朵聋了似的,明明在场属他最年轻,但手都不带停的,笔走龙蛇,面色如常。
项羽凶巴巴地转头瞪了英布一眼,面色不善。
“你有何事?”李世民和蔼可亲道。
“回陛下,草民……草民不会写小篆……”英布结结巴巴地说。
“不会写小篆,写隶书也行。”李世民随和道。
“草民……也不会写隶书……”英布涨红了脸。
“……”李世民顿了顿,道,“那你过来,说给我听。”
【又开始钓鱼执法了】
【看看魏征的脸色吧,已经黑成煤炭了。】
【蒙毅警惕地竖起了天线。】
“陛下,臣以为不妥。”魏征立刻道,“这位举子既然不会写字,那这场兵法的考试就应该算做零分。连字都不会写,还谈什么知兵呢?”
“天底下大字不识的人多了去了。别的不说,北阙门的守将常何,以前也不识字,不会写文章,这并不妨碍他是一个忠诚勇猛的将军。你说是吧?”李世民笑眯眯。
“但这对其他举子来说,很不公平。”魏征坚持。
“既如此,那就问问其他举子的意见好了。”李世民和颜悦色地朗声道,“你们同意英布以言代字吗?”
“草民没有意见。”韩信一板一眼地回答,手里的笔丝毫不停。
“草民也没有意见。”灌婴放下了笔,恭恭敬敬道。
“哼。”这是项羽。
“你有意见?”李世民笑问。
“他若是可以不写,那我也不写。”项羽双手环胸,不屑一顾。
“他不识字,你也不识字?”李世民故意问。
“我识不识字,你不知道吗?”项羽反问。
“我又没见过你写字,我怎么知道?”
“你!”项羽气得半死,如鲠在喉。
【你们两个直男,为什么可以吵成这样?】
【大概就因为他俩够直吧……】
【不是,你俩就这么当着三公九卿的面水灵灵地吵起来了?】
【不就一起打个老虎、一起牵手逃亡(蒙毅:?)、一起露宿女娲庙、一起吃个烧烤、一起去游戏联机打巨鹿之战、一起赶往咸阳、一起聊聊天、一起吃火锅、一起参加武举吗?怎么就成为朋友了?我错过了什么吗?巨鹿打生打死的不是你俩吗?】
【你要不要看看你列举了几件事?我和同事只是饭搭子,有一天新来了一个同事,嘴甜会说话,饭搭子马上跟她吃饭去了,不跟我一起吃了!当时我吃醋吃得飞起,感觉天都塌了!这还只是普通同事关系呢!】
【项羽好像没有什么同龄人朋友?只有叔叔兄弟和青梅。】
【所以他真把二凤当朋友了?】
【好虐啊,小伙伴转眼就被别人勾搭走了,而且还帮坑过自己的对手说话!】
【更惨的不是他俩本来就有世仇吗?】
【陛下的视角氛围太轻松,很容易让人忽略项羽的国仇家恨。】
【之前陛下还忽悠项羽考武举,话术一套一套的,现在好了,真相大白了,项羽杀人的心都有了。】
【我要是项羽,我现在就跟秦君同归于尽。拼着这条命,也要帮祖父报仇。】
【那就喜提灭族大礼包了。】
魏征听不下去了,振声道:“陛下,臣愿意做记录。陛下曾经夸赞过,臣的字还是能入眼的。”
“臣也愿意。”蒙毅出列,“臣的字也许不如廷尉,但也勉强能看。”
李世民从他们两人脸上扫过,微微点头:“那就蒙毅记录吧,这武举本就是由他负责的。”
魏征对蒙毅很放心,便也不争了。
第五张桌案,摆在了项羽不远处,蒙毅跪坐得笔直锋利,像一把在石碑上刻字的刻刀。
他手里虽然拿着笔,却让人觉得仿佛握着剑。
【我好喜欢蒙家兄弟哦,特别有安全感,跟长城似的。】
【长城真的不修了吗?】
【以后再修呗,现在已经挺长的了。】
【不急于一时,修长城是个大工程,明代都还在修呢。】
【怎么越看越有鸿门宴那味?】
【韩信:有吗?不知道啊,我在考试。】
李世民看向英布:“现在你可以说了。你这文章要怎么写?”
“草民想写大秦的武成侯王翦将军。”英布这句话一出,周围的气氛就更微妙了。
【这货绝对是故意的吧?】
【他要是故意的,我只能说有点聪明,但不多;他要不是故意的,那他运气也太差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项羽面前提王翦将军,有够ky的。】
【完了,项羽要炸了。】
“继续说。你想论什么?”李世民冷静地问。
“王翦将军用兵谨慎,稳扎稳打,横扫三晋,攻灭楚国,战功彪炳,还能得以善终,实在是我等武人学习的榜样……”
【“攻灭楚国”,你是会论的】
【善终这一点确实难得,战国四大名将,只有王翦得以善终了。】
【白起可惜啊,太可惜了。】
【看看人家始皇,都知道去撒娇求助,再看看昭襄王,一句“如君不行,寡人恨君”,直接恩断义绝了。】
【始皇之所以去撒娇,不就是吸取了稷儿这个教训吗?不要忽略先后顺序的问题啊。】
“尤其灭楚之战……”英布越说越流利,也不像刚才那样紧张、磕磕巴巴的,“王翦将军到达楚国以后,坚壁不出,无论对方怎么挑衅,都不应战,等到楚军军心浮动,按捺不住的时候,再率兵出击,大破楚军,杀项燕于……”
【英布是老寿星上吊,不想活了吧?】
【项羽的杀气都快透过屏幕了。】
【他想杀谁?】
【英布还在bb】
【没见过头这么铁的,我愿称你为铁头娃。】
【别说啦!项羽马上要吃人了!我都不敢看了!】
【英布死活我不管,陛下小心!】
【果然,最后所有人都会成为魏征。】
“等等。”李世民打断了英布,“项燕不是王翦将军杀的。”
【啊?不是?】
【怎么可能不是?《史记》上明明写了。】
【这事有争议。《项羽本纪》和《王翦列传》里说项燕是王翦杀的;但《秦始皇本纪》和司马贞的《索隐》里说,项燕是自杀的。】
【怎么,自杀这件事情也遗传吗?】
【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吧,项燕死在王翦手里,就像项羽死在韩信手里一样。】
【还是有差别的,大部分人都觉得项羽是自杀的,平常提起来也不会说是韩信杀了项羽,对吧?】
“项燕将军,是自杀的。我说的对吧?”李世民看向项羽。
【陛下你……你怎么能火上浇油?】
【不用浇油了,这火已经够大了】
【我都不敢看项羽的表情。】
【好恐怖,好像有一辆坦克要创死我,偏偏我还动不了,逃不掉。】
项羽噌地站了起来,攥紧拳头,一脚踢飞了桌案,咬牙切齿道:“难道我还要感谢你们大秦,给了我祖父自杀的机会吗?”
笔墨纸砚噼里啪啦摔了一地,桌案飞出去很远,砸得四分五裂。
满座皆惊,齐齐色变。
蒙毅瞬间起身,本能地护到李世民身前。
殿外的卫尉纷纷警惕,剑拔弩张,随时准备听令冲进来护驾。
“不考了吗?”李世民脚下不动,从容自若地偏了偏头,正巧避开那飞出去的毛笔。
但却有几滴墨水泼洒到了他的衣角,晕开一连串的痕迹,凌乱而肃杀。
英布噤若寒蝉,灌婴惊骇停笔,韩信屏气凝神。
整个宫殿鸦雀无声,杀气腾腾。
“考什么?”项羽冷笑,“我把你当朋友,你把当什么?当傻子糊弄吗?什么武举,什么乱秦,什么郭开……都是你玩弄人心的手段罢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项羽,是秦国的仇人,却一路把我骗到咸阳,骗到这咸阳宫大殿之上!你不就是想杀了我吗?那就杀好了!我的命就在这里,有本事你就来拿!”
黑金色的弹幕冒了出来,果断道:【杀了项羽!以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