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后, 东倒西歪的玩家们让诸位店老板开了眼。
“你说这是——你的小孩?”一夜过去,一下子长成青年的刘广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盯着朱酒贡怀里的潘福,“昨天把他藏在哪儿了?”
“藏什么, 一直在的,可能你们是大老板,太忙了没注意。”朱酒贡颠着婴儿潘福的屁股,任由潘福攥住她一缕波浪长发使劲拉扯,她大度地垂眸微笑, 脸上泛起了一抹母性的光辉, 轻轻给了婴儿潘福一巴掌。
“这孩子长得真像他爸,”炒海鲜的中年老板袁家承,也跟着众人看热闹,观察潘福一阵, 严肃脸变得柔软, 打开了话匣子:“老潘, 是姓潘吧?那个人我真没看出来,人生地不熟的, 抛弃老婆孩子就算了, 竟然还把这么多人同时打晕了!姑娘,你老公以前就干过抢劫的勾当吧?”
袁家承身后一个人影往后缩了缩,玩家们余光看过去,是袁家承的侄子陈立安。
十三四岁的小少年神情欲言又止,恐怕在场的只有陈立安真心害怕这个“抢劫犯”的名头了。
新晋单亲母亲朱酒贡听到这样的话,低头掐掐孩子的小脸, 反驳道:“别在小孩面前说这话……他说过,会改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员工们闻言,或看向别处, 或更深地低下了头。
一旁刘广上下打量这性感漂亮火辣的委屈小媳妇,脸上的笑容莫名扩大了。
“行了,那你还上班吗?”朱酒贡打工的那家老板不耐烦地问。
潘福在夜间抢了众人的财物扔下老婆孩子逃跑了,这店里就少了一个人。
朱酒贡自然求着留下这份工作,还答应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儿,至于孩子,乖得很,一会儿就睡了,肯定不会烦到老板。
老板见这小媳妇身体娇弱,精神恍惚,不像会干活儿的,现在竟然又多了一个婴儿,一时头疼,于是三言两语,朱酒贡的工资就少了一半。
老板用这多出来的一半工资,招了褚政为正式员工。
褚政咬着后槽牙,笑眯眯跟着上工去了。
贺群青这边在江远催促下吃了一个大白馒头当早餐,断断续续听到附近店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忽然间,婴儿的哭声消停了,周遭重归于死气沉沉。
贺群青手下穿肉串的动作不由一顿,看向门外空处。
婴儿停止啼哭后,心里有种不太好猜想的贺群青放下手里的肉块和竹签,抓起水池边肥皂,快速洗洗手上油腻,掀开后厨绿色防蝇帘走了出去。
不是他怀疑朱酒贡,实在是她行事不按常理出牌。
虽然到现在为止,朱酒贡没有伤害过别人,她自己倒是伤痕累累。
对婴儿潘福,朱酒贡也十分热情,早上主动要求照顾婴儿版搭档。
可说到底……
走出店门,贺群青遇上了刷地的柳晨锐和金梓语。
金梓语也正往朱酒贡那边探头探脑,但她真有点怕褚政和朱酒贡。
恰好贺群青出来,三人干脆一起去看望了。
下一秒贺群青余光中又多出个人,是蒋提白收拢一个哈欠,慢悠悠跟了上来。
“嘘,别吵到宝宝。”
众人一进门,朱酒贡毫不意外,只让他们安静点。
潘福被放在后厨一个大框里,朱酒贡宛如一名真正的慈母,手臂停在框里轻拍着他。
连褚政也一脸微笑地站立在旁边,崭新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贺群青和柳晨锐当即加快脚步。
近处一看,婴孩的脸色倒没有发青,也没有发紫,很正常地在呼吸,应该只是睡着了。
贺群青这才松口气,自己果然小人之心了,胡思乱想,对朱酒贡太不公平。
外面小广场上紧跟着传来刘广怒斥他们懒驴上磨、多管闲事的骂声。
为了不让刘广再嚷嚷又吵醒潘福,贺群青转身就要回去,临出门前感觉某人没跟上来,不由就回头多看一眼。
要说这一眼就特别多余,蒋提白独留在后厨,弯腰从朱酒贡腿边整筐堆积如山的空啤酒瓶中,抽出了一瓶半满的。
贺群青:“……”
蒋提白哼笑一声,低声问了句什么,褚政听了不赞同地皱眉,“他遭遇这么巨大的磨难,连口酒都不能喝?”
蒋提白:“所以他哭是馋酒了?”
褚政:“你为什么这么冷血?才给了一口,不信你问问孩子妈,哭得她特别心疼。”
蒋提白:“到底给他喝了多少?”
褚政本想再搅和几句,但只能轻轻闭上嘴,毕竟蒋提白踩住他的脚尖在碾。
“小孩轻易就会酒精中毒,你们不要乱来。”蒋提白警告,“潘福可能还有救。”
贺群青这时已经走回来,再度查看潘福。
婴孩外表看不出有问题,但想想这两人竟然给婴儿喝酒,哪怕这婴儿是玩家变的,也实在丧心病狂,有想赚生存点的嫌疑。
褚政受够了这几个人无理取闹,“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得了那么多?搞不好下一个变成这副德行的就是我们。”
蒋提白将那半瓶啤酒藏回一众空酒瓶里,说了句好吧,“那留着给你喝,说不定你变成婴儿,这胳膊就能动了。也可能不会动。”
“……”好恶心啊这个人!
褚政飞快变得老实。
他也明白自家老板底线在哪,大概率不会欺负一个婴儿,但还是会狠狠欺负他,于是褚政抠抠眼角干巴挽回,“是孩子妈干的,我没碰他一根手指头。”
“你最好没有。”蒋提白说罢,瞧了朱酒贡一眼,后者面露难色听完他们对话,最后悄声道歉道:“对不起大家,我想错了。我只是担心他再哭会让NPC来伤害他,要是大家都反对就算了……当然,如果能搞来安眠药是最好的。”
婴孩最后被金梓语抱走了,她和柳晨锐先照顾一会儿,之后大家轮换。
中午,老板们往桌子上一趴,院子里变得悄无声息之际,林况拿着一根木棒进了炒海鲜的店门,看到蒋提白的时候立刻站住脚。
“老大,你快过来。”林况摩拳擦掌。
蒋提白一挑眉,从厨房拿出藏起多时的高度白酒。
林况走近闻到蒋提白身上已经有淡淡的酒气,松口气的同时放下了安眠棒。
蒋提白:“你好像有点失落?”
“哪有——”
临时灌醉显然是行不通,睡不着的人受朱酒贡启发,上午时都主动喝了一些,加上昨晚熬夜,现在立刻有了睡意。
“你不要去,”贺群青低声对江远道:“需要有人在这里看着‘现实’的情况……也别乱跑。”
江远十分为难,但他又不好反驳。
主要还是因为贺肖对他的态度,虽然比起初见有所改善,但也仍保持距离。
就比如贺肖跟其他人说话都平和稳当,只要对自己说话,就是不容置喙,偏偏还是出于保护的角度。
江远自己很清楚,估摸大家都很清楚,贺肖对他这种保护不是一般的保护,而是处处保护,简直反过来把他当成了小孩。
自己明明是四十好几年富力强的成年男人,贺肖却好像总认为他和林黛玉一样毫无还手之力,让江远心情欣慰又难言的复杂。
“小肖……”
“还是下次吧,”贺群青想了想,“现在真实情况我们都不知道,我先去看看,晚上会带上你的。”
江远哪有办法对付大侄子,他只有顺从贺肖的份儿,不然还想怎么样?主动告诉贺肖自己也有能力,可以杀一个两个的?这更不对劲了吧!
没办法,江远只能答应留守,看着贺群青避开老板们,趴在角落的桌上。
……
众人这次没有碰面,反正早已经商量好了,睡着后直接去楼上那个有狗的房间。
海珠城小区总共就这么大,能睡着自然就能见面。
江远盯着墙上黄色的廉价钟表坐立不安,忽然视线内一空,抬眼时老板们再度消失了。
他本能看向身边贺肖,后者还在,脑袋搭在交叠的手臂上,显然没有睡着。
院内更加寂静,好像突然少了很多人。
江远忍不住看收银台后面的酒柜,指腹一下下无声点在桌上,有心劝贺肖不然咱们喝点酒,这样哪可能睡得着?
忽然极轻的脚步声靠近,江远后背一凉盯住门口,膝盖上的菜刀也被攥紧了。
高挑修长的人影在门口闪现,正午的强光照在那人浆白的衬衣上,店门口一时亮堂堂。
单看外表,这人也是玉树临风,就是那只骨节分明、略显强硬的手中散漫地提着瓶白酒,酒瓶里剩一半的透明液体在来回晃荡。
蒋提白在门口停留了几秒,眯眼盯着黑漆漆的店里,看清了江远,朝他点点头,再看看手腕上不知哪来的一块手表,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走了?
江远不明所以回看身边,这才发现,本来趴着贺肖的地方没了人影。
江远:“……”
臭小子,睡眠质量真不是吹的啊。
这才几分钟,竟然睡着了?
……
……
眼皮上光线大亮,贺群青醒来后花了两秒钟重新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准备做什么。
条件反射看向胸前,这次身体倒毫无异样,周围环境也不再是那个七楼房间,他还在烧烤店里。
只是烧烤店墙面天花板都白白净净,像是刚粉刷过,不是他印象里的焦黄黯淡。
炽烈的日光从透亮的玻璃门外照射进来,店里角角落落宽敞分明,但闷热无比。
大风扇的扇叶在头顶徒劳无功地旋转,桌椅清漆反光,干净得能照出贺群青的脸。
那收银箱,墙上的钟表,后厨的门帘,一切肮脏旧物此刻都变得很新,看来烧烤店这时才开业不久,年代又提前了?
看清周围情况,贺群青准备离开,后厨帘子一掀,出来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精干男人。
贺群青一下站住了脚步,因为这人长得实在像刘广,既然时间又提前了,这是刘顺余?
自然地,贺群青视线寻找,很快在门外台阶上看到个四五岁的幼儿,背对店门在看热闹。
小广场上吵吵嚷嚷的,刘顺余因此被吸引出来,看也没看就对贺群青说了句:“没事你坐着。”
贺群青显然被当成了客人,也没说话,自然跟了出去。
他首先看向门口台阶上安静坐着的幼童,长相和他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广场上人不少,有一伙年轻身影显得很急躁,由远及近来得飞快。
为首的男人面色阴沉,两眼布满疲劳过度的血丝,不知道安排了什么工作,三言两语后,其他拿着文件袋、记事本的同事们就纷纷钻入居民楼的楼道,几乎是下一秒,楼道中就响起哐哐的诸多砸门声。
围观的居民们都只是好奇看着,没人敢多说话,直到这伙人不见了,众人才交头接耳起来。
贺群青试图弄清他们在聊什么,但他稍一靠近,这些居民就万分警惕,一副不想招惹事端、更不和陌生人说话的模样,嘀咕着散开回楼上去了。
这时,贺群青视线被楼道前的公告栏吸引了。
上面一张叠着一张,有新有旧,都是寻人启事,以及一张重复的通缉令文书。
其实也不算重复,通缉令上的悬赏金额随着日期在不断地提高。
二者偏偏在一个公告栏里,让人很难不多想。
——不过这似乎能完美解释自己昨天听到的那些气势汹汹的喊话声。
脑海中的印象逐渐和耳边楼道里传出的声音重叠,这伙人恐怕真的就是昨天在七楼门外敲门和质问的人。
贺群青赶忙仔细翻看公告栏里的内容。
失踪的人多数是外地过来打工的,失踪的地点,没写海珠城小区,但都在“海县”范围内。
失踪的时间跨度有五六年,可非常明显的,最近两年的失踪告示特别密集,好像“凶犯”彻底猖狂了。
海县警方将这些看似有共同点的外乡打工人的失踪告示和同一个凶犯的通缉令,贴在一个居民小区的公告栏里,丝毫不怕引起民众恐慌,这种做法很……
“不对劲。”
柳晨锐来了,他盯着最新的通缉令。
“‘海珠大盗’……”
这个时代刑侦技术很不发达,偏偏本地出了这么一个不明身份,但凶名在外的连环杀手,所以只能用代称通缉。
从这个古怪的民间称呼上,也能看出这件事早闹大了,而官方认定这个凶手和海珠城内某些人,或过去的标志性案件有关,不然不会这样对海珠城小区的老百姓施压。
再详细的案件情况公告栏里当然没有,柳晨锐闻声看向楼上。
公告栏里没有,好在楼上现在就有一群不速之客都了解内情,不如去问问……
贺群青忽然目光一顿,掀开两张陈旧的寻人启事,看到下面一男一女失踪人员并排贴着。
这两张纸已经泛黄,想来贴上去的时间最早。
“这衣服……”柳晨锐也凑上来查看,停顿片刻,他了然,“这是昨天你和朱酒贡身上穿的衣服,这么说,这两人确定是遇害了。”
而他们遇害的地点正是海珠城小区楼上,起码尸体在这。
这么说,警方没有判断错误,这一系列案件的真凶就隐藏在这群居民里。
“只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蒋提白忽地靠近,按下了贺群青详看那两张告示的手。
新的失踪人员的脸便落下来盖住了旧的。
蒋提白语气轻,态度极好,吐出的每个字都好像在对谁谆谆教导,贺群青摸上脖颈后被他呼吸扫到的地方,莫名有些不自在。
蒋提白自在得很,挤进了贺群青和柳晨锐之间,“对我们来说,答案很明显,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肯定和一层的这些店老板有关系。”
当然,从玩家的角度,这样的想法是开挂一样,刚才上楼的那些人,应该就是前来调查的官方人员,可这些人员还在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小心点,那些人火气很大,”蒋提白悠哉道,“还不怎么守规矩。也是,从这些告示来看,这连环大案已经办了好几年,估计这里所有居民都审问过了,但还没抓住人,现在还有新尸体出现,能不急吗?”
“新尸体?”柳晨锐问,“你怎么知道?”
“这个,”蒋提白扬起手里一份报纸,“在我老板店里。”
柳晨锐正要接过报纸,站在中间的蒋提白主动展开,贺群青视线快速扫过头条。
这报道的内容着实骇人听闻。
眼下有很多失踪者没有找到,但也有一些已经身份确凿的尸体暴露在荒郊野岭。
三天前出现的一具女尸,不仅财物失踪,还有身上某些部分被同一把作案匕首削得只剩骨骼。
这样被以特殊手法谋害的尸体,都指向同一个凶犯——海珠大盗。
连这个蹩脚称呼的由来都有解释——坊间早有流传,这些受害人有一个共同点,都在海珠城小区附近出现过。
“所以那些人不是警察,是招来帮忙的民兵?”
怪不得手段这么强硬。
三人看向楼上,此时楼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广告。
贺群青记得很清楚,“现实”里的海珠城,居民楼墙面上挂满了“民宿”和“招待所”的旧招牌。
既然是常年不破、全民关注的大案,报纸上的新闻总该隐瞒一些重要信息,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和海珠城小区有关,实在离奇,称得上昏招了。
“应该不止出现过。这些受害人估计都在海珠城楼上住过。”柳晨锐皱眉,“那我们这次要找的凶手,究竟是一个,还是一群?还是一群包庇一个?”
蒋提白微笑:“我怎么都可以。”
贺群青看他收起报纸,跟另一头的陈雨依和林况打了个手势,陈雨依就带着林况和其他人先进楼道里了。
“我们走,”蒋提白说完,贺群青这边目光还没回收来。
蒋提白:“你在找谁?”
贺群青迟疑:“怎么没见到朱酒贡。”
蒋提白闻言叹息,“管天管地,管不了朱小姐掐指算命,她现在在哪儿都有可能。”
循声向楼上走,路过挨家挨户敲门的民兵时,蒋提白忽然咦一声,仔细盯着那吃了闭门羹的男人。
这人正是为首的民兵小领导,贺群青忍不住问蒋提白:“怎么了?”
突然在这停留,搞不好也得被请去调查。
“你看他,”蒋提白眯眼,“有点像……黑水里的某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