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狭窄的房间角落里和其他玩家挤着站, 贺群青感觉得到,蒋提白支撑他的手用了极大的力气。
那双臂紧箍着自己,犹如一重监牢。
蒋提白的双手极度冰凉, 时不时还来触他的脖颈,按住他的动脉,停留数秒察看他是不是真还活着。
每当蒋提白这么做,贺群青衣领处新增的热量都要被他的手吸走,忍不住睁开一条眼缝, 让对方清楚自己的反对。
可这时候, 匿名性就像到贺群青自己身上来了,蒋提白对他的抗议可谓完全视而不见,更别提拿走他的手。
贺群青做更多的反抗却也没有意义,蒋提白总归不是高真炯, 自己甚至对他已经没多少愤怒, 那力气怎么都积蓄不起来, 更别提跳起来掐断蒋提白的脖子?
自己还真是没什么出息啊,如果系统知道, 应该终于会认为他这个boss在“退步”了吧……
胸口那枚子弹好像还深深卡在身体里面, 带动了更多不适和晕眩。
痛楚恍惚中,贺群青半晌才分辨出,面颊接触到的是新鲜血液的温热。
——蒋提白倒只是手凉,胸口还在不断地渗出湿意和剩余的体温。
他身体涌出的血液热量又快速地变得和衣服一样凉冰冰。
此刻的蒋提白,像一口生命正在消逝的泉井,只有一股无可挽回的潮气, 生命力随时会彻底枯竭。
但哪怕当前这点微不足道的热量,蒋提白也要强行利用起来,勒紧了贺群青, 试图给他传递过去。
贺群青没那个劲头挣扎或许也因为这点,蒋提白明显是冷了,在把自己当成暖炉。
“嘶……”蒋提白发出轻声,再度收紧了手臂,贺群青猜测这小子是又冷又疼了吧。
不过失血到底没有影响到蒋提白的大脑,他很快让房间里所有玩家拿到了黑色审判书。
的确,在副本中,蒋提白是从来不吝啬让其他玩家也拿到黑色审判书的,不过一旦回到现实,他会选择变相控制那些玩家而已。
蒋提白其实每一次进副本都在帮自己达成所愿,可惜没人看穿自己对他们的利用。
贺群青这次也跟着沾光,又一次拿到了黑色审判书。登上所有名字的一刻,他意识内整个人仿佛开始漂浮,眼下一切似乎和之前一样,但他后知后觉,自己这一次,并不完全是濒死的状态。
时间也是,这次呢,36小时用完了?
在杰森这个副本内,几次轮转重来,贺群青对时间的流逝也感到模糊,只能计算一个大概。对其他玩家来说,提前离场是种幸运,对贺群青来说,提前离开,可意味着提前上班。
胸口……
这次没经历死亡,身体已然从副本中“下线”消失,四下毫无光亮,贺群青正在胡思乱想,不知道身处何地,眉头突然紧皱,竟止不住地闷哼一声。
烫,好痛!
黑暗中无法视物,贺群青凭本能低下头,看向胸口的位置,目光所及处,竟看到一枚烧红煤炭般的暗红光点!
那是……
脚心一顿,贺群青猛然踩住了光洁的地面,显然自己依旧是人形,猝不及防膝盖一弯,险些跪倒在地,但他扶着膝盖还是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身体站着,视线依旧不稳定地四下扫视,贺群青这才看出,自己竟然是在一个类似小黑屋的空间内……不对!
他猛然仰起头,竟看到天花板低低地悬在他头顶,如同一种黑色半透明的“玻璃”。
光线,正来自那不明材质阻隔的另一边——那里才是真正的小黑屋!
贺群青连呼吸都忘了,浑身只有种悚然的预感。
他甚至不敢看向周遭。
“系统……系统?”
系统还是没有回应,贺群青真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天条,怎么跑到了小黑屋下面,难道就因为自己之前好奇多瞧了一眼?
小黑屋里高悬的神秘光束在这下面看,竟然真被贺群青一直追溯到了源头——宛如位于天穹中央的一面无光的镜子,毫无温度的白光打在礁石一样冷硬的中岛台面上,四下空荡荡,不见任何玩家的身影,那里和这下面,都只有贺群青一个人!
“恩——”贺群青瞪着的眼猛地紧闭,捂着胸口踉跄了一下,到底是高烧腿软,还是摸索着“地面”坐了下来。
喘息数次他扒开身上外套,衬衣,借着头顶玻璃之上,真正小黑屋的光亮,目光紧盯胸前——那里真有一个地方在冒黑烟,冒出的血珠都被烤干,阵阵烤肉味让贺群青不妙的想法更深了几分,他喊叫不出,只有躺下。
新鲜的子弹热量极高,这点他早就领教过,只是还没有用血肉之躯品尝过。难道自己这次没有在副本里死亡,系统就专门给自己找了个地方等死吗?
那子弹在他胸口深处拼命往外挤,可不知道究竟卡在了哪儿,竟然不上不下,让他的肉滋滋作响,贺群青一时痛得侧身,也有了呕血的冲动,可喉咙焦渴,只有皮肤完全被汗水湿透,喉结则不停地滚动,什么都呕不出。
【咻……】
【咻咻咻——】
【咻———————】
那奇怪诡异、警示“同类”出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不算宽敞的空间层内,咻咻声绵绵不绝,数以亿计,停在他耳中连成一片,渐渐成了“嗡————”的尖锐高频音。
它们好像都在向他靠近。
正在身体修复期,还未死亡,无比孱弱的贺群青缓缓闭上眼,是真的不太敢看向周遭。
可出于生存的本能,他还是尝试攥起了拳头,打起精神,在脑中拼命让那些发出声音的鬼东西远离自己。
起初的确是有效果的,可估计是反效果,没有十秒钟,那些自以为得到了回应的“存在”,开始潮水一般朝他涌来——
当第一只非人类、嶙峋的尖爪极度渴望地在光线范围内伸展时,贺群青猛然失去了意识。
……
贺肖……
贺肖——
“贺肖,贺肖!”
贺群青半梦半醒,竟然觉察到自己的另一个“身体”,躺在碳火铺的床上,周身滚烫难忍,他的一只手被大力按着,对方好像在阻止自己做什么事情。
贺群青眼睛睁大了一些,诡异的是,眼前一切竟然还像隔着一层黑灰色的玻璃、雾霭,一切都很灰暗。
他的身体还在出租屋的卧室,不过柳晨锐站在一旁地上,神色严厉、满头大汗地将他的手臂折叠着,死死压在腹部。
什么……
贺群青茫然想,我梦游要杀你吗,怎么这么用力……
“贺肖?”柳晨锐第一时间发现他睁开了眼,“你,你醒了没?”
贺群青没回应,柳晨锐又急道,“你不要乱抠!我替你看。”
贺群青重重喘息了一下,柳晨锐松开了他的手,但也只是放松了力道,没敢完全放开他。
脖颈下是睡前枕着的衣物,此时乱糟糟一团,高高低低左右不平,贺群青的脑袋摇摇摆摆总觉得特别辛苦。
上身猛然一凉,柳晨锐快速掀起他的上衣,贺群青不由自主抬起头,但只恍惚看到帘幕般的衣襟挡住了一切。
不过随着柳晨锐手指触摸按压胸骨处,贺群青更多感受回归,凡被触动的地方,都传来一波波剧痛和血肉生长般的麻痒。
游戏内外两个身体好像突然紧密联系,有了一样的痛感!
贺群青脑袋就又砸了回去,身体高热不降,差点白眼一翻再度晕过去。
“贺肖——”柳晨锐脸色发白,看着眼前明明痛苦至极,却打从恢复了一些意识,就安静得一声不吭的人,“你……你不会……”
不会巧合在今天,主神就要收走你的命吧?
等贺群青有所反应时,柳晨锐已经干脆一手按着他禁止他抠抓,一手掏出了手机,飞快打出一个电话,其他的什么都没来得及想。
听着电话那头等待连接的嘟声,静止数秒间,柳晨锐都不知道自己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贺群青恍惚看向单膝跨在床沿的柳晨锐。
柳晨锐微垂着头,似乎在咬牙切齿。
“喂——”电话骤然接通,柳晨锐直了直后背:“子弹,子弹好像还在——”
啪!
柳晨锐猝不及防,贺肖竟然支起上身,抽出手猛然夺走手机。
他见贺肖眯着眼,手指微颤似乎想挂了电话,可竟然按了两次没有按中。发际湿透,脸上更毫无血色的贺肖干脆将手机丢下,任凭手机远远摔在地上,转而来抓自己衣物,扒住自己肩头,手指还试图往上,像是要揪住自己的衣领——再度失败了。
贺肖忽然脱力,失神倒了回去。
贺群青真想吼叫一声,可喉咙里吐出的又是一声闷哼,他气得倒在了那堆衣服上。
“你,你怎么了?”柳晨锐本能摸自己身上,都是好好的,哪可能还有子弹留在身体里?
换句话说,进副本的根本不是他们这具身体,怎么会受伤?
但贺肖竟然痛苦万分,之前无意识时,差点将胸口抠出一个洞,自己刚才查看,严重的地方产生了数道血痕,可见贺肖对自己真是毫不留情,如果他指甲再长一些,真能试着连肉带骨头地抠下来。
贺群青试图瞪他一眼,指责却还是没多少力道:“柳……”
在柳晨锐打电话的时候,贺群青已经想起来了,自己之前在副本里,所怀疑的都是真的——
柳晨锐早和蒋提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联想到进副本时柳晨锐的异样、小黑屋时自己身上莫名掉落的什么东西,还有副本中柳晨锐对伯德不耐烦又维护的态度——倒不是自己现在多仇恨蒋提白,可柳晨锐竟然一声不响地隐瞒欺骗自己……
“你们合伙骗我。”贺群青艰难说完,眼前又泛起了黑,好像有什么地方的黑暗要蔓延过来一般——是游戏里那个身体?
两边都昏黑一片,到底哪边才是做梦?
或者都是梦里?
贺群青完全分不清了。
殊不知当他说完这唯一一句话,听清的柳晨锐如遭雷击,也是慌乱中才意识到,自己分明还有大事没对这人交代。
贺肖冲自己的幽暗一瞥,竟逼得他不能随意捡回手机了。
是啊,自己也最恨两面三刀的人,怎么现在做了别人不愿意的事,连个交代都没有,就当着贺肖的面给蒋提白打电话?自己是智障了吧!
那边贺肖重又闭上眼,柳晨锐立刻去探他鼻息,好在只是昏了过去。
柳晨锐原地转了一圈,冲出卧室又到卫生间,飞快打开浴缸上的水龙头,没有干透的枕头拽下来再度扔进水里,在冰箱前翻箱倒柜,一阵丁零哐啷后,他大步回到卧室,先捡起震动不断的手机,发出去一个:
【没什么,我看错了,别找我,在睡觉】
没等他关机,手机嗡嗡嗡嗡疯了一样震动起来,是短消息,不过比铃声还震得凶。
蒋提白回复:
【你给我睡觉?!】
【不许胡扯】
【贺肖到底怎么了?】
【你敢胡说八道】
【贺肖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柳晨锐】
【你逼我上楼是不是?】
柳晨锐眉头一皱:【你在清港?】
【管我在哪,不解释我马上就到】
柳晨锐顿时明白这人在扯淡,无法,只能半真半假地说:【发烧了,跟昨天一样】
蒋提白:【你刚才说什么子弹?】
柳晨锐手指犹豫:【刚才我还没清醒,贺肖应该是做噩梦了,现在已经安静了】
蒋提白:【我怎么不相信】
【爱信不信,有本事你就来】发完柳晨锐扔了手机。
蒋提白:【你们给我等着】
过了两秒又来一条【你不许睡觉】
蒋提白:【?】
柳晨锐故技重施,将贺群青拖进了低水位的浴缸里,只是想到昨天这位临时同居人的脸色,柳晨锐只敢中途离开了一次,取了退烧药给他吃了,接着就坐在浴缸边,等着天色大亮。
当浴缸里水花声隐隐变大时,早有准备的柳晨锐再度钳住了贺群青的手,奈何贺群青的力量奇大,尤其是昏迷中,几次差点将柳晨锐掀开。
柳晨锐见状不对,揭起湿漉漉的T恤再看向贺群青胸前,中途那衣服触手一片温热,能分辨出病人的体温究竟有多高。
等借着头顶灯光看清了,柳晨锐不由眯起眼,有点不敢置信,不知道眼下看到的究竟是错觉还是真实,自己是在副本里还是已经回归了现实,逐渐屏住了呼吸。
只见昏睡的贺肖胸前,在那几道抓痕的正中,竟然真的有一个奇怪发白的痕迹,周围大片红肿,好像下面有什么在一点点地接近皮肤表面。
循着红肿再寻找,柳晨锐才赫然惊觉,这样的异物根本不止一处。
他眉头拧得死紧,忍不住回过头目光寻找,仿佛在思考,如果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可以将那子弹挖出来——
……
挖出来了!!
贺群青猛然睁开眼,意识重新回到了游戏里,看来他这时才要真正死了。
醒来的一幕叫他如遭雷击。
自己身边怪影绰绰,围堵得水泄不通。
黑暗中伸出的一只奇怪的肢体,悬在他头顶不远处,缓慢翻转着,给他展示爪子当中一个小东西。
那鬼东西上面扭曲的筋骨,根本不是人体所有,在昏暗的光线下让人遍体生寒。
尤其当看到对方献宝一样展示的东西时,贺群青瞳仁紧缩,支起手肘,在剧痛中低头看去,自己胸前,竟然开了一个洞!
那颗子弹残片从空中掉落,恰好落在那个洞附近。
贺群青颤巍巍捡起它看了看,周围咻咻声大放,仿佛所有身处黑暗、诡异的东西在欢欣雀跃。
他喘不上气,急促呼吸了两口,血气上涌,鼻端立刻有了焦炭的气息。
死亡来临,他眼睛睁大了一些,反复看胸口的洞,血肉深处开始冒出红光,肋骨仿佛被生生割开了口。
身下涌出沼泽般黏稠的液体,开始将他全身覆盖——
在“外面”,这一幕只是瞬间,但在这里,时间仿佛被放慢了数倍,他在黑色焦油中挣扎,在“同类”的注视中如同第一次那样重获“新生”!
也不知道胸前的洞是修复了,还是干脆变得越来越大了。
贺群青呼吸重新变得顺畅,它跪在原地无法起身,因为脑袋上的长角被那层“玻璃”挡住,周围对它来说格外狭小、又红又阴暗。
吼……
它喉咙深处发出低鸣,周围的一切全都让它不满意。
尤其是这些丑陋的——
翻脸无情的游荡者对自己早已不在一个世界的“同类”抬起了猩红的眼。
那两簇野蛮荒芜的红瞳,就是这里新燃起的火光,盯着怪物们,叫它们赶着来赴死了。
……
今天撕开空气的游荡者和平时一样,又格外有些不同。
平时从它身体上往下滴落的液体是新鲜不祥的暗红。
今天,第一批幸运见到它的玩家们,则注意它的身体向上冒着黑烟,仿佛有什么易燃易挥发、肉眼看不分明的东西层层裹挟着它。
它在来到这里之前,已经燃烧了一刻,如今正等待人类体温一样的“低温”液体将它熄灭……
“玛德快跑——!!!”
玩家们惨叫着奔逃,即便这一招从来没用。
可今天到底是奇怪,游荡者竟然自己停下了脚步。
逃到绝路的玩家贴着墙壁,战战兢兢地回过身,不明所以地看到那高大的怪物竟然将它自己诡异的“手”,一点点伸进了自己的胸膛——
它竟然嗜血到这个程度!连自己都不放过?!
叮当两声。
是几不可闻的细响。
有东西自它狰狞的指缝中掉落了下来,浓重血色中透着金属的光泽。
游荡者也会流血?
它内部,它内部也有血液吗?
可无须细看,boss身上那无痛觉一般被豁开的伤口早已经快速修复、合拢。
隐约猜测到那金属东西是什么,这名玩家怀疑又惊惧地抬起眼。
难道真的有人可以伤到它?
什么时候?
用的什么枪?
是谁?!
“别过来……不要……不要——呃!”
清扫完此场地所有玩家,游荡者指尖撕开空气,悠闲进入新的副本中。
徒留满地乱糟糟的景象,以及在墙角沉默闪烁的老式监控器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