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哗哗水声回荡在卫生间里。
浸湿的手粗暴落下,水声戛然而止,柳晨锐对着镜子擦脸, 却许久才正眼看镜子里的自己。
如他所料,这双眼、这张脸都让他觉得陌生,好像一个贼。
哪怕现在他还什么都没做,可已经幻想到贺肖发现被出卖后会用怎么样怒气冲冲的眼光瞪自己了。
实在丧气,柳晨锐垂下视线扶着洗手台, 手底湿漉漉的微凉, 水珠将擦干的手心又染得湿淋淋。
他心里预估着时间,总归快进副本了,再拖也无济于事,这个“现实世界”可不会惯他。
柳晨锐直起腰, 干脆用上衣擦手, 收拾了洗漱的东西, 一甩毛巾搭上晾衣架,摊开湿毛巾的时候, 他强迫自己下了最终决定。
余光扫到旁边另一条毛巾, 同样搭在晾衣杆上,摊得十分齐整。
柳晨锐挑眉呼出胸口浊气,真不佩服那人都不行,昨晚经历那么多,今天竟然早早洗漱完上床了,真是对和平社会毫无依赖啊。
忽然手下一顿, 柳晨锐晾好了自己的毛巾才觉得奇怪,眼前两条并排的、规规矩矩的毛巾,整齐得如同他一个人晾的。
再回过头, 身后的洗手台上也是干净空荡,他自己的洗漱用品早放回镜子后的收纳架上。
趿着拖鞋忍不住返回去,重新打开镜柜,柳晨锐心里那种违和感真实浮出水面——他视线来回在收纳架上移动——贺肖的洗漱用品竟然和自己的东西摆放几乎一样,是整整齐齐分毫不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照顾自己的习惯。
真是无语……
贺肖这小子怎么回事,客气到这份儿上,岂不是显得自己在压榨他,难道还把我当外人?
关上镜子,柳晨锐再看向自己的脸的时候,不由开始反思,的确,打从遇到玩家那天,自己的脾气就越来越差了,脸色恐怕也臭得要命,是不是让人觉得很难相处,贺肖才这么诚惶诚恐?
……
……
贺群青听到卧室门被敲响,迷迷糊糊醒来,敲门的人已经试探着开门进来了。
借着来人背后客厅里的灯光,贺群青看到柳晨锐弯腰在床头柜上放了一杯水。
贺群青:“几点了?”
“快十二点。”
“好,”贺群青清清嗓子,“你不睡一会儿?”
“睡不着,来看看你有没有发烧。”
贺群青的确渴了,翻身支起上身,端了床头上水杯,刚喝半口,额头一凉,柳晨锐在试他体温,贺群青偏头也没躲开,心里谢了他的好意,叹气道:“没有。”
一口气喝掉半杯水,杯子落回去磕哒一声,贺群青眼睛又要闭上了:“谢谢,”他摸到手机,实则是想抓紧时间再睡会儿,“你快回去……59?”视线愕然从手机屏上抬起来,贺群青吓得都清醒了。
“59了你还不回去?”
手机上显示分明是11点59分,可谓在倒数秒地进副本了。
他心说柳晨锐也太粗心了,这个时间还在乱逛,难道想摔个头破血流?
柳晨锐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无意识挡着贺群青推他的手,还学贺群青歪头看手机确认时间。
贺群青这下彻底反应过来,左右看看自己床铺,不由分说抓住柳晨锐胳膊将后者拉上了床,担心晚一秒手机屏保上的时间就会跳到12:00。
柳晨锐也没反抗,翻山越岭躺下后挪动着肩膀找位置,“忘了你没枕头……”
贺群青的枕头早上在浴缸被浸湿后已经洗了,现在还湿着,贺群青见柳晨锐颈后头发茬下空落落,快速侧过身把枕着的衣服拽给他两件,“你都没注意时间吗,让我说你什么好?”
不提柳晨锐在医院打地铺当流浪汉的事,单论吃喝上,柳晨锐比起林况就凑合太多了。
再有,如果刚才自己没发现快进副本了,按柳晨锐这么闲逛下去,没受伤也会在地上躺一晚,他这是无所谓?果然傻小子睡凉炕,全靠火力旺。
贺群青这一拉非常及时,柳晨锐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床上两人的身体就骤然放松,同时失去了意识。
贺群青身下一空,床铺的触感,包括身体的重量一齐消失,全世界只剩黑暗,只有心口难受,像正在坠落。
好在这失重感应该很快就会停止。
果然,念头才闪过,脚腕一沉,身体的重量就回来了,贺群青身形一晃很快重新站稳了。
他今天还穿着昨天走过机场的运动鞋,鞋底磨蹭,脚下平整光滑,不知名材质的地面万分的黑暗,微光下,所有人的影子此时都被牢牢吸在上面,游荡的玩家们仿佛一步踏错,整个人就会咕咚掉进光照不到的地方——
贺群青后背缓缓蔓延开一阵凉意。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进了小黑屋感觉和平时都不同。
神经好似格外紧张,他不由抬头,打量那高不见顶的光源来处,再打量黑不见底的地面,竟诡异地想象到,这小黑屋的“外面”,还套着一个巨大的空间,那里的一切都是恶的,它们都凝固地在观望他们。
以前怎么没觉得小黑屋这么渗人?
他的胡思乱想被柳晨锐朝他走来的动作打断了。
看到他,贺群青想起来一件事不由摸上衣领——锁骨有点发痒。
好像是刚才进来之前,有什么东西掉进领子里了……
贺群青摸摸身上,耳边当啷一声细微的轻响,好像真有什么东西从衣服里滑过腹部皮肤落在地上,别是大蟑螂吧。
没等他低头寻找,柳晨锐脚步快速到了身边,问他:“找什么?”
贺群青低头瞧了一圈,没看到任何东西,到底还是错觉。
算了,眼下不是在意这种小事的时候,这时又一个人影奔着他们而来。
这人上上下下先看他全须全尾,再琢磨贺群青神色,发觉他挺平静,算得上“好端端”,才松了口气。
但还是不放心,警惕周遭的同时迟疑着开口:“小肖,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住在哪儿……我想去找你,就我一个人!昨天副本那种情况,我白天看不到你,你手机也打不通,我这心总是悬着,怕你从副本里出去会做傻事。”
正是江远,相较他对贺群青明显的关切,贺群青表面漠不关心,其实也没忍住多瞪他两眼。
我做傻事?昨天被杀还一脸懊悔看我的人分明是你?
真是的……当年做姐夫的时候就够烦人了,怎么搞得,现在我死了你还能再升一级成了长辈?简直天理难容!
不过相比之前几天,惨遭割喉的江远今天的脸色还不错,并没有太多恐惧了,果然七万生存点本身就是莫大的补偿。
贺群青叹了口气,后槽牙都开始疼了。他也搞不清,自己是因为揽了江远这个包袱觉得倒霉,还是庆幸组队带上了江远。
“我不回锦川了,你早点回你的盛北吧。”干脆拒绝江远的提议,贺群青视线一转,忽然觉得柳晨锐今天也有点不寻常。
此刻柳晨锐眉头紧皱,视线来回扫过现场其他玩家,不自觉环起双臂,气压低得简直乌云罩顶。
贺群青:“怎么了?看着谁了?”
柳晨锐低下头隐隐咬牙:“没谁。”
对,不是看着谁了,而是根本没看着!
他已经反复打量所有人八百遍,竟然没见到蒋提白!
自己为U盘纠结了一整天,如今发现被狠狠耍了!
蒋提白给他U盘的时候,分明说拿了U盘可以组队进一个副本。
他信了。
一切早有征兆。
恐怕蒋提白自己都不知道,正是同款U盘把他柳晨锐带进了现实世界!
而现在……
我信了但你呢,你个浑蛋!
“请问——”
三人不远处响起迟疑的问话声,实在突兀,导致各自沉思的三人一齐看了过去。
果然又是新人在神出鬼没,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差一步就能直接迈进他们三人圈子里了。
新人被他们同时关注顿时有些紧张,话音稍作停顿,还是选了看起来最好说话的贺群青询问。
“抱歉,他们都不理我,麻烦你告诉我这是哪儿?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贺群青摇头,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
江远听了叹气,对新人的处境,他是挺同病相怜,毕竟自己还是半个新人呢,可正因为如此,他认为这小黑屋的诡异,那简直有一箩筐,他能说到明天早上,反而会吓到人家吧?
两人目光同时一转,落在了柳晨锐脸上。
柳晨锐一滞,认命地准备为新人解释,忽然空中急鸣笛,中岛缓缓升了起来,柳晨锐一眼瞟去,神情一凛,脚步不由动了,推着贺群青往中心地带去。
“诶,朋友别走,我,我害怕——”新人生怕被甩下,赶忙跟上。
可能他之前被其他玩家忽略过头,情急之下一边说害怕,一边轻勾住贺群青胳膊,脚步紧紧黏了上来。
贺群青感到一只大手,滚烫的掌心贴着自己肘心,眨眼那感觉消失不见,贺群青本能回头确认,果然,这新人个头还不小,比自己还高出不少——可一眨眼,这种想法又变得不确定起来,贺群青干脆放弃认清新人了,陈雨依那种本事不是谁都有的。
不能怪柳晨锐反应快,今天宽大的中岛台上,衣服一堆一堆花花绿绿,他还没见过这种异样,而玩家们已经在其中挑拣哄抢。
来到近处,贺群青才更直观意识到:今天人数竟然这么多!
足有三十多名玩家,通通挤在中岛前,场面十分混乱。
昨天没有统一的工作服,甚至没有换衣环节,今天却人人都要换,衣服还极为日常,只是看起来更保暖——恐怕又是副本那边天气冷。
试想天寒地冻的季节,同时出现这么多穿短袖、裙子的人,也实在太显眼了。
“这,这是警服!”中岛尽头一名高级玩家高兴地大叫,他正翻看一堆深蓝色的衣服,很快在最底下抽出一条沉重的皮带,惊喜万分道:“还有枪——”
随着他的声音,几乎所有玩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屏息之后,那名玩家啧了一声,“怎么没子弹?”
一旁和他相熟的高级玩家夺走了枪,发现真是空弹夹后随意扔了回去:“今天又是什么角色扮演吧?听我一句劝,外国警察肯定没好果子吃,你还是换个普通的身份,我看这一套就可以,西海岸穿搭,一二三……六条裤子,这现成的绷带不是有了吗。”
“管好你自己,回头给你止血行吧?”
两人笑闹间,这边又有玩家发现了警服套装,还不止一套。
“今天是警察和平民两个阵营?”连江远都有些犹豫,他手边恰好有一套蓝色冬装,隐隐有字母在上面,他伸手扒拉过来,第一时间征询贺群青和柳晨锐的意见。
如那名高级玩家说的,副本里警察身份可能是坑,这枪里连子弹都没有。
从现场玩家们的身份比例来看,大多也是平民,只有零星几人在穿警察制服,尤其他们才穿了一半,周围“平民”中已经有等级比较高的玩家故意露出不怀好意的嘻笑,搞得警察玩家手忙脚乱。
但他们三个人,总不能全在一个阵营。
贺群青有心照料江远,便将那套警服挪到了柳晨锐面前。
以柳晨锐的能力,他在另一个阵营也比较保险。
柳晨锐从听到有警察身份起就不吭声,也根本不关注,这时候盯着眼前的警服看了两秒,直接给贺群青挪了回来,平静道:“还是你穿。”
贺群青这才突然想起来一些事,暗道自己可能触及了柳晨锐心事,真够粗心,便一时语塞,也不说话了,干脆抖开这件衣服,可刚打开又迟疑了——这件警服,怎么怪怪的?
而且别的警服外套下压的是腰带,上面有配木仓之类的一大串东西,这件外套里竟然滚出了一瓶……清洁剂?
江远尴尬了,这才意识到这件外套颜色好像比其他玩家的警服颜色浅一些,那些警服是黑蓝色,这件则是深蓝色。
“这是清洁工的衣服吧。”
三人顺着冷不丁的声音回头,才想起来他们好像忽略了之前那个新人,总之这人很自来熟地挤进了他们之间,将怀里颜色更深的一套警服放下了。
“……但看起来这么正式,应该也是体制内的清洁工吧。”新人补充地说,还给人一种他在笑的印象。
说完,新人就用警服交换了贺群青面前那套清洁工制服,生怕被拒绝地说:“我看你们想要警服,不然我跟你们换,就当交个朋友……我听其他人说,一会儿我们还要去‘副本’对吗?我是真的搞不懂现在是怎么回事,求你们帮帮我吧。”
就是他不求,贺群青自然也会帮新人一把,更何况对方还这么诚恳。
于是贺群青点头,手伸向那套警服,谁知到中途,柳晨锐竟然压下了他的手,反问新人:“为什么只找我们交朋友,你应该看出来了,我们几个是被其他人孤立的。”
贺群青:啊?孤立?
听完柳晨锐的话,他茫然看周遭,还真是,其他人怎么离他们远远的?
原来我们被孤立了!
他仔细打量那些玩家们的神色,他们应该也听见了柳晨锐的话,眼神纷纷躲闪开来,明显对自己有点恐惧。
贺群青:“……”反正就是那么回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从上个副本的效果来看,被玩家们害怕还是挺清净的。
新人看看柳晨锐,再看看贺群青,对贺群青道:“我这个人会看点面相,感觉你们几个挺面善的,而且其他人都不理我,只有你们正眼看我了,我都有雏鸟情节了。”
江远忍不住笑,“只是看你一眼,还没回应你呢你就赖上了,这么说还真是雏鸟情节啊?你是新人B?”
“嗯,”新人声音低了一些,似乎变得消沉,“太诡异了,连名字都说不出来,我真可怜,感觉下一秒消失了也没人知道……唉!不然你们给我起一个……”
被他一提,贺群青想起自己当时进游戏的时候,就被陈雨依叫“小C”,后来又根据字母变动执意给他起名,他们这么做,好像是有什么特殊原因。
既然如此……
当时他们叫我“baby”来着……
“好啊,”柳晨锐这时候看着新人B,停顿了好一会儿,他目光仍是沉沉,但眉头莫名舒展了,似乎是相信了新人这套会看面相的说法,慢条斯理道:“那就叫你Bird,不是雏鸟情节吗?”
新人B:“……好,我很喜欢,谢谢。”
贺群青原本已经决定要穿上警察制服,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新人B和柳晨锐在说话的时候,他只是多盯着新人B看了一阵,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复杂的感觉,不知哪里来的心惊肉跳,不是焦虑害怕,可也不是高兴,就是他对眼前的新人B,忽然有了一种又警惕、又想唱反调的感觉。
什么?
怎么回事?
这感觉自然让贺群青迟疑,最终他的手从警察制服上收回来,还是拿回了那套清洁工的制服。
“我想,我们三个不要分开了,”贺群青无法描述自己的直觉,找了个借口,同时劝新人B,“不然你也换一套,我们都不穿警察制服,到时候随机应变。”
贺群青也知道这样决定很突兀,可新人B带给他的感觉更荒唐,他们既然没有拿到警察制服,不穿也行。
当他这么决定时,新人B动了一下,但最终没说什么,更没有反驳,甚至笑了:“那好吧,那我穿吧,就当我是你们在警察里的内应了,你们可别抛下我不管啊。”
柳晨锐本来严肃,听到“内应”的说法突然嗤笑一声。
新人B:“你笑话我?你们不管我了?”他看向贺群青,好像十分忐忑不安。
柳晨锐:“有些人穿着警服也只想当内应,这位bird先生,你不是坏人吧?”
伯德:“那我还是不穿了,不然你穿上,我看看你像坏人还是像警察?”
不等柳晨锐眼神变得凶狠起来,贺群青出来打圆场,“其他人都穿好了,马上要抽签了。我就穿这套清洁工的,你们快点穿。”
新人B毫不迟疑穿上了警服,贺群青三人则还是平民。
很快抽签开始了,头目落到最初找到警服的那名高级玩家手里,对方看着手里的红丝带,却狂咽唾沫,频频看向贺群青。
贺群青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心道不好,那边已经一闭眼对着空中开口:“主神,我要转让头目!”
贺群青抬手:“等……”
主神:“转让头目权利将扣除您一万生存点,是否同意?”
“同意同意!就转给贺肖!”
贺群青:“……”
眨眼间头目权利转移,贺群青肩头沉重,背上好像多了一口大锅。
这个时候,贺群青不由地想起蒋提白当初被转移头目权利时,定下的三条缺德的头目规则。
现在他对蒋提白有点理解了,因为他也想那么干。
中岛旁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都看起了贺群青的脸色。
深吸口气,穿着不知道哪个国家清洁工制服的贺群青说出了今天的头目决策:“第一,头目将所得线索第一时间告知组织内所有成员;”
“第二,头目无法【成功】损害组织内成员的切身利益,包括威胁到组织内成员的生命安全;
“第三,组织内成员需要基于现实当下的情况、正确地看待自己的处境,如果对头目及其他成员,产生了莫须有的负面情绪,将第一时间自主消除它们,冷静和清醒地重新判断;”
现场三十名左右的玩家呆呆站在原地,有人上身倾向头目的方向,似乎想确认什么。
新人B却僵着后背,缓缓扶住了中岛台面。
真是狠毒的决策。
贺肖这狠毒的小子。
这已经不是告诉所有人他好欺负了,定下这样毫无底线的决策……他,他分明就是在要求其他人,对他再残酷一些,再卑鄙无赖一些,而他都能接受——
会痛饮一切恶意!
不是,你们配吗?!
新人B头晕目眩,心痛到狂跳,真的快站不稳了!
果然,贺肖今天到目前为止的“正常”都是装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