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微微垂下眼睑,握紧了自己的手。
手上的伤痕已经愈合,很干净了,在阳光下是清透的白,可以看见青筋和血管。但朔风知道,这双手也剖开过无数人的胸膛,剜出一颗颗血淋淋的心脏。
他甚至知道,从人胸腔的哪条肋骨下入手,会更加方便地取出心脏。
这些血,看不见,但他不会忘记。
他是双手都沾满鲜血的杀手。
少年忽而不敢去摸寂华剑了,他想自己肮脏如泥,而天边那片月始终皎洁。
这是云泥之别,不能奢求,也不能妄想。
于是朔风往后缩了缩,哑着嗓道,“以前在罗刹门,杀人也会挖心。”
他把自己肮脏的一面表露,然后半个身体躲进窗棂后的半片阴影,像被遗失在角落里的精致人偶。
身体是僵硬的,簌簌的灰尘慢悠悠在光线里坠落。朔风将头藏进膝弯,该粉碎成尘的应当是他。
但他听见舟月“咦”了一声,音节很轻很短,却能在瞬间让他的心防溃不成军。
舟月温和的声音一如初见,“朔风,谢谢你告诉我。万事万物必有关联,那我们就更要去找出这个真相了。”
她的话里有安慰的笑意,能让朔风瞬间想起她笑时会露出细细白白的牙。
少年猛然抬起头,瞳孔黝黑又清澈,眼尾却在日色下拖出迤逦的红。那些惧怕、阴暗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却,可却有另外一种异样的情绪蔓延,让人不安。
不是杀戮带来的危险,而是另一种能将人拽入深渊的危险。
朔风不知道,但他决定压抑这些异样的情绪。他敏感地知道,就像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杀手一样,一旦有什么被戳破,那将彻底无可挽回。
少年站起身,想了想,把被褥里的寂华剑重新用青布包裹起来,背在身上。
他冷静道,“那我们今日就去素琼园一探究竟。”
“你可以用微缩之术,不然你背着寂华剑,很容易被人发现。”舟月还记挂着少年提及被追杀的事情,有些忧心忡忡。
朔风弯弯眼角,有清澈的日光在眸子里流淌,像是剔透晶莹的琉璃。
但琉璃碎掉,也是会伤人的。少年语气漠然道,“这天下想杀我的人很多,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他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舟月,我背着你,就不怕有人来追杀我啦。”
又是熟悉的话语,舟月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她总是拿他没有办法。
少年吹了声清脆的口哨,屋檐角落里的燕子巢飞起几只扑棱着翅膀的幼鸟。朔风轻巧地翻过窗沿,一点儿也不在乎这是客栈的三楼。他靠着墙壁,融入日光下的阴影,如鸟雀般伸展身体,俯瞰热闹的城池,在喧闹声中从城墙上悄悄越过。
守门的卫兵只觉得头上有日色一晃,并没有察觉到不妥,继续盘问过路的行人。
他们只想到,原来太阳已经东移,已经正午时分了啊。
朔风的记性很好,即使只来过一次素琼园,也能很清晰地记住位置。
素琼园用江南园林式的白墙围住琼花林,并没有差人看管。几亩花树在园中肆意生长,枝头生出碧绿的叶。
那青翠的枝头被人一推,走出一个双肩落花的黑衣少年。
过了琼花盛放最好的时日,雪白的花朵已经落败,花瓣翻入泥土里,而园里没有生人,空旷又寂静,竟颇有诡异的感觉。
少年的玄色锦靴踩在落花和泥土之上,有喑哑的沙沙声。
他从泥土里拈起一瓣落花,很美,美得几乎不同寻常。
花树深处,枝桠越来越密,蓬草如荆棘,脚下似乎也被绊住。
普通人是不会来到这样的琼花树下的。
但朔风依然在往里走,他的直觉告诉他深处有被人想要掩藏的东西。
突然,少年停下了脚步。他的靴底下一寸有一根透明的丝线,那丝缠绕在一旁的琼树枝头,枝头挂着锈迹斑斑的铃铛。
虽然清风不时吹过,但那铃铛十分奇异地没有响。
可朔风知道,一旦他踩中脚下的丝线,铃铛将会如怨鬼婴啼般搅动几乎静止的素琼园。
小心避开这些人为的机关,少年面前,出现一道白色的围墙。墙上有矮矮的月亮门,插上了崭新的黄铜锁。
锁被打开了。
有新也有旧。
朔风笑了笑,他们果然来对了地方。
少年如惊鸿掠影般飞过墙头,又在一树琼花下站定。悄无声响,仿佛只是一片落花坠落。
“不对劲。”舟月的声音在朔风脑海里响起。
她怕有旁人窥探,特意用了传音术。
这荒园不像之前人来人往的素琼园,有森森的鬼气。舟月几乎是一刹那想到,为何这园主人每年都要举办声势浩大的琼花筵,邀请那么多百姓民众赴宴。
这是要用人气镇压鬼气。
朔风踩中一枚落花,抬起脚。
是许多白色的花瓣,但有东西在泥土里咯吱咯吱地响,如同活物。
他小心拨开落花,泥土中露出一截白骨。
朔风遥遥望向这片琼花林,落花纷飞,雪白之下是更加森然的雪白。
有一个蓝色的身影在这片雪白里格外突兀。
“练气期修士?”舟月疑惑道,“难道他是魏明?”
莫名的攀比心涌上心头。
朔风反而轻松地笑了笑,“舟月,让你看看,是我这个练气期厉害还是他厉害。”
少年故意踩出声响,又清脆地笑了。
笑声在落花里飘散。
蓝衣男子回过头,一张有刀疤的脸。
刀疤脸目光凶狠,手中的刀尖还在滴血,身后是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他看见一个玉冠束高马尾的黑衣少年,于是眯起眼,“你是谁?”
少年仿佛只是误入琼花深处,面容鲜亮,嘴角露出一个清澈的笑,还有两颗闪闪的小虎牙。
他像是见到熟人,话语很是亲昵,“当然是取你狗命的人。”
朔风看见那具被剖开胸膛的尸体,又道,“今日,替天行道。”
刀疤脸冷笑一声,突然暴起,五指化爪,直掏少年的胸膛,“你来的正好,我还差一颗给师父上供的心脏。”
少年“啧”了一声,摇摇头,在刀疤脸伸手过来的刹那侧身避过。
他像是乘着一缕清风,从容地抚平自己在风中稍许凌乱的衣角。
而刀疤脸撞上了这缕清风,发出惨烈的哀嚎。
这根本不是风,而是锋利的剑气。
朔风幽幽道,“太弱,一点儿也不好玩。”
“你也是修士?”刀疤脸抹掉脸上的血,咬牙切齿道。
他周身灵气如涟漪散开,波纹越来越向外推,似乎变成有形的滔天巨浪。以刀疤脸为中心,所有的琼花树都向外侧倾倒,花瓣如被狂风骤雨吹落。
练气期修士灵气外放,普通人是遭不住的。
但少年只是微微伸出手,瞬间抚平了这些波纹。
他有些得意地笑,“她教我的功法,可比你强。”
“算了,你太弱,不跟你玩了。”
朔风踏过平静的波纹,右手的软剑卷起地上的花瓣,抡起弦月似的白光,然后瞬间刺向刀疤脸的喉咙。
刀疤脸闻到花香和剑气,却动也动不了,他慌神地威胁,“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魏明!”
“那就好,我还怕你不是魏明。”
少年声音含笑,手中剑却没有在说话的空当迟疑。他注意到魏明的右手藏在袖中,似乎紧紧攥住了什么东西。
就是此时,魏明眼中凶光毕现,狠狠甩出袖中的符咒。
“我师父可是元婴大能,他亲手炼制的召雷符,你不死也要脱层皮!”魏明狞笑一声,“连那狐妖——”
话还没说完,魏明嘴角的笑意僵住。
什么都没发生。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发生?
半空之中,那道黄色符咒被青色灵力逐渐烧成了纸灰。
魏明的喉咙被划出一道血痕,少年的剑横在他的脖颈。
他不可置信地喃喃,“不可能,我的师父是刘禧,这怎么可能?”
朔风本来想拷问魏明为何要挖人心脏的事情,却在听到刘禧这个名字时握紧了剑柄。
剑柄上的指节泛白,少年的声音也很冷,如同遥远的冬雪,他问,“哪个刘禧?”
魏明见自己侥幸还留着一命,脖颈上的冷刃又硬又凉,他或许还抱着吓一吓眼前少年的想法,假装盛气凌人道,“还能是哪个刘禧?自然是之前皇帝陛下身边的掌印太监刘禧。你终于怕了吧?你要是杀我,我师父一定不会放过——”
那个“你”字还没说完。
朔风“哦”了一声,没再迟疑,利落地捅入魏明的喉咙。
魏明仰面倒下,眼睛还睁得圆大,汩汩鲜血从喉咙的血洞流出。
少年的语气好像有些窘迫,但细细听来是彻骨的冰冷漠然。
他说,“不好意思啊,我没忍住。”
被道歉的人已经死去,当然不会听到这句话语。
朔风看着地上的两具死尸,靠在琼花树下,眼睛里是大大的空洞和茫然。
终于过了许久,少年沙沙的声音响起,“对不起啊,舟月,我没忍住。”
剑中的少女轻声道,“我不怪你,你一定很难过。朔风,我会陪你一起给家人报仇。如此,你才能放下你不喜欢的杀戮,真正的修道成仙。”
朔风低下了头。
她原来知道他那样的过去啊,也不难怪,毕竟她是天上的仙女。
杀了人,朔风并没有像曾经杀过人那样开心。
琼花在落,如同白幡,而这里没有被送葬的魂灵。
他取下脊背上的寂华剑,慢慢蜷缩身体抱紧了剑身,像抱紧一个失而复得的家人。
黑色的影子缩成小小一团,还在颤抖,像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作者有话要说:诶嘿,一杀送上开门红,祝大家除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