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西移沉向山坳,旭日火红一片,将将升起,笼罩在日光里的琼州城很是安宁。
但也有不安宁的一方大宅院。
天刚亮,早起路过的人们可以很清楚地听见这宅院里已经人仰马翻地热闹起来。但人们并没有意外,反而很歆羡地望着这处占了一整条安和巷的家宅。
这户人家姓白,做药材生意,但并不是琼州城里普通的富商,他们府中嫡亲的姑奶奶是玉都正儿八经上了皇家玉牒的宗亲王妃,称得上一句皇亲国戚。
虽然荣王妃在生下世子时不幸难产离世,但玉都的世子每年都会到琼州的外祖家走动,并住上一段时间。也许是因为荣王子息单薄、膝下只有一子的缘故,世子极亲近外祖家,且随了白家的排辈,在琼州城游乐时化名白七。
这样好的姻亲关系在民间都极是难见,更何况沾了皇家的干系。
而把白府搅得鸡犬不宁的混世魔王也正是这位荣王世子宁怀玉。他不知怎的,在四更天时,人还昏睡着就被身边的小厮从后门扛回了府中。
这一下不得了,除了还在福寿院里歇着的白老太太,一家子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涌进了世子暂住的兰芳院。
兰芳院并不小,是原先荣王妃还未出阁时的闺房。但如今白家大房、二房十几口人,再并上跟着众人的伺候的丫鬟、婆子和小厮,也变得拥挤逼仄起来。
主屋并不是寻常的素纱窗,贴了时下少见的彩玻璃,这是皇亲国戚才能用得上的舶来品。
彩玻璃上透过日光,映出翕动的一群人影,吵吵嚷嚷的声音在清晨里格外突兀。
一道温婉的妇人声音响起,嘈杂的声音渐渐清净了下来。
白大夫人站在花鸟屏风前,眉尖微颦,很是忧愁,她向正在把脉问诊的老大夫道,“林大夫,烦您看看世子这是生了什么病,人怎么还一直昏睡不醒?”
林大夫头发花白,生了长须,伸手搭在年轻男子腕上。他忽而皱眉,忽而撇嘴,又贴近病人的脸嗅了嗅。
这脉象平稳,一看就是个正常青年男子的脉象,并无什么不妥。只是身上酒气甚浓,但这白家一副草木皆兵的模样,林大夫在心中咂舌,贵人果然不好伺候。
于是,林大夫捋一捋自己的胡子,眯着眼慢悠悠道,“想必世子只是昨夜多饮了酒,才会一直昏睡。无妨,老夫开一剂醒酒药,半日便该清醒过来了。”
提着心的白府一家都放下心来,白大夫人亲自笑着给林大夫掀开了帘子,到外间去谈配药的事了。
屋里的大家都没有说话,眼睁睁看着床榻上的宁怀玉安睡。那人许是觉得睡的姿势不舒服,又在罗汉床上打了个滚。
白二夫人性格最为泼辣,心中又来气,此时埋怨道,“好端端的,到外面寻什么酒楼玩彻夜不归的把戏?”
话里埋怨,但语气透着满满的亲昵。白二夫人又瞪了一眼白二老爷,颇有借力打力的意思。
白二老爷摸摸鼻头,讪讪一笑,“年轻人嘛。”
听到大人们开口,长辈后面的公子小姐们也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了。
“七哥哥真是的,什么酒咱们家里买不到,非要去逛什么酒楼?”说这话的女孩子十三四岁的年纪,面容稚嫩,和白二夫人面容相似,是白九小姐。
白八公子是白九小姐一母同胞的兄长,只比宁怀玉小两岁。因为读书的缘故,身量孱弱又有书生气,他温和地说,“九妹,你说这话,七哥醒过来又要不高兴了。”
见到兄长不仅不帮腔,反而来指责自己。白九小姐不高兴地鼓起嘴,像是正在吃松果的松鼠。
苏合香在珐琅香炉里点燃,香气袅袅吹散,内室终于安宁下来。
宁怀玉的小厮豆子低眉顺眼地候在香炉边,没敢提世子去了花楼的事,他还是很惜自己的小命的。
帘子又掀了起来,先走进来的却不是白大夫人,是一个精神矍铄、慈眉善目又眼神锐利的老太太。
这是白老夫人,身边搀着老夫人的年轻女子是刚从玉都归宁的白大小姐。
白老夫人看到锦被里裹着的身影,挣开白大小姐的手,什么也不顾地扑过去嚎道,“我的心肝儿啊,这是怎么了,在外面受来什么委屈成了这个样子?”
混世魔王能受什么委屈?
但白家的众人见怪不怪,白大小姐已经熟练地拿出袖中的帕子给老太太拭泪。
白老夫人还在嚎哭,“可怜我的芸儿去得早,这屋子里的人都不把你放在心上,病成这样都不告诉我,我的心肝儿啊。”
一下成了大家的不是。
但没有人反对,长辈和小辈都在劝,可白老夫人还是抱着拱起的锦被不肯撒手。
“吵什么吵?”宁怀玉被一屋子莺莺燕燕吵醒,声音在被子里显得闷闷的。
他从被窝里露出头,一张年轻英俊又满是嫌弃的脸。
白老夫人立刻不哭了,揽住宁怀玉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又嚷嚷着再唤林大夫来。
宁怀玉摆摆手,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盯住白大小姐。
白大小姐被这眼神看得发毛,含笑问道,“七弟,怎么了?”
宁怀玉想了想问,“大姐,这琼州城里的未嫁小姐你都认识?”
噢,原来是因为思春才买酒嘛,大家都笑了笑。
白老夫人的脸笑成一团,满是皱纹的脸也容光焕发了些,不等白大小姐回复直接道,“你只管说是哪家的小姐。”
“大姐替你相看。”白大小姐也温声回道,她自幼在琼州城里长大,对每家的闺阁千金也算了如指掌。
宁怀玉此时却犯了难。
他模模糊糊只记得自己在花魁的香闺里喝醉了酒,人事不知。
虽然花魁的面容已经忘得大差不差了,印象里长得还不如他好看,可酒后的梦中却有一个少女的面容仿佛遥远又清晰。
宁怀玉记不大清,只觉得那个少女就是从小都梦到的仙女,可惜每次醒来,仙女长什么样他都会忘记。
但这次在琼州却不一样,他终于在梦境中看见了那少女眉峰上方有两颗对称的小小红痣。
仙女在琼花树下,她肯定在琼州。
宁怀玉拍了下手,眼神顿时明亮起来,他手舞足蹈地在自己脸上的眉毛笔划,“喏,就是这里和这里有两颗红痣。”
白大小姐困惑地皱眉,她不曾在琼州城里看到过有如此面容的小姐,但她还是说,“七弟不必担心,大姐会帮你找找看。”
竟然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白老夫人皱了下眉,看到宁怀玉有些不高兴的表情也连连点头安慰,“有外祖母亲自看着,不怕这家小姐找不到。”
宁怀玉的脸一下垮下来,他就应该知道家里人没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于是他烦躁地挥挥手,要赶众人走,“我要给玉都写信,都别烦我。”
白老夫人连忙站起身,向众人吩咐,“嗳嗳嗳,我们这就走,谁都别惹我的心肝休息。”
一大家子人就这样又前簇后拥地出了兰芳院。
卧室里终于安静下来,望去窗外,日头正好,琼花在飘。
宁怀玉光脚下榻,向豆子抬抬手,“快去给我拿纸笔,我要给姓陆的写信。”
他就不信,这世间还有紫衣卫找不到的人。
宁淮玉得意地笑了,伏在案前好不容易写完信,他懒懒地看着院中吹落的琼花,又重新拿起狼毫笔在白卷上画画。
丹青绘卷上,一树雪白琼花下,站了个看不清面容的少女。
朱砂最后两点,她的额头点了两颗红痣。
这世上有人醒过来,有人却还在沉睡。
朔风没有心思看琼州城的满城美景。
自那日告别蕴香后,他就一直守在客栈等剑中的少女醒来。
少年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的地上,能让外人稀奇的是,本该躺人的床榻上躺了一柄剑。
朔风没觉得什么不妥,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有很多新鲜交错的深深伤疤。
他用软剑割了一道又一道,近乎自虐地流下很多血。可他不怕疼,少年的面容苍白,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寂华剑的动静。
朔风剔透的眼睛里仿佛有黑雾蔓延,他在想,舟月不是说好要永远永远陪着他吗?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承诺,怎么可以为了外人背弃承诺呢?
阳光里有簌簌的粉尘白灰落下,朔风蓦的想到三息镜里的漫天大雪。
少年面无表情地又在左手心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甚至可以见到森然的指骨。
但他脸上没有表情,挤出新鲜的血液滴在剑身上。
朔风握紧拳,血液淅淅沥沥,慢慢变少。他皱眉,已经滴不出血了。
于是他打算再给自己的腕部划一刀,刀尖已经划破肌理,撕拉的声音如同破布一般。
“朔风,你在做什么?”少女惊愕的声音从剑中传来,但她并没有现出人形。
她醒了?
朔风眉眼一弯,笑意柔软,想了想说,“舟月,我想让你醒过来陪着我。”
他喜欢她陪着他,没有她的时光,一切都很无趣。
少年悄悄藏起了伤痕累累的手,想到舟月一定会觉得这双手很难看,可是如果舟月觉得他难看的话,是不是就不会陪着他了呢?世上好看的人有很多,譬如那个白七。
想到白七,朔风干净清澈的的眼里,此时闪过一道凛冽的杀意。
舟月没有因为少年的话平静下来,她焦急道,“你的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因为又有人来追杀你?”
朔风自然地顺着少女的话点头,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地撒谎,“嗯,我把他们都杀了,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打扰我们了。”
寂华剑沉寂良久,窗棂斜斜落入一线日光,一道青绿色的灵气从剑身钻出,浮在日光里,涌向了少年藏起的双手。
朔风把手重新摊开,伤口正在修复,血迹干涸,不疼,却有些痒,像是少女曾亲手用指尖抚过那些旧疤。
舟月叹了一口气,叮嘱道,“我虽然已经清醒,但现在还不能化出血肉。朔风,这些时日里你要小心。”
少年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抚摸坚硬的剑柄,莫名想到舟月柔软的手。
在素琼园的那个时候,他是故意去牵她的手的。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安心不必芥蒂他人的觊觎,而她确实是属于自己的。
舟月又说,“时间不多了,我们得趁魏明还没发现蕴香,找到事情的真相。”她喃喃低语,“为什么杀人还要挖心呢?朔风,我们得去素琼园再看看。”
挖心?
朔风一怔,他差点忘了这件事。
少年眸中闪过一道暗色,舟月不知道,像他们这些杀手进入罗刹门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学会怎么从刚死的人尸中剖出完整还跳动的鲜活心脏。
这是罗刹门的规矩,杀人留心。
作者有话要说:小宁阴差阳错,哈哈哈。以后他知道真相,会气哭的,小小剧透是双重意义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