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背着舟月,并没有重往澜州城去。他们沿着沧澜河的一条支流,一路往南行,到了一座春暖花开的小城。
小城的城墙建的并不高,弯弯的河水绕城而过,河堤两旁栽种青青的杨柳,柳色苍翠,衬出许多斑斓春意。小城的名字也很贴切,唤作小春城。
小春城是一座宁和的小城,鲜少有守兵盘问过路的旅人。
但今日的小春城不同往日,也不知是从郡城还是哪里拨了什么人马过来,穿戴明光铠的官兵来来往往进出城门,他们比照着一张张画像,面色凝重,严格地搜查行人。
“这是出了什么事?”茶棚里的客商们向城门张望,又恍然大悟般窃窃私语,“难道是因为几日前澜州城外伏尸十里的事?光天化日,真是让人害怕。”
“这世道啊,难道是紫衣卫……”
好端端的怎么提起紫衣卫那群煞星来?
戴草帽的老翁怕惹上官司,连忙从炉火旁提起烧红的茶壶,给客商们续上新茶,又紧张地打起圆场,向大家拱手赔笑,“勿谈国事,勿谈国事。”
谈及国事,客商们也都变了脸色,脸上又是恐惧又是忧愤。自从大梁易帜,诸夷反叛,南梁朝廷偏居一隅,兵备不足且国力孱弱。但皇帝仍一意孤行地拨出大量军费设紫衣卫一司,纠察民生,以肃民怨。
可这紫衣卫分明是宫廷鹰犬,除了都城衙司里的督卫,潜伏在民间的密探也有甚多,以此镇压黎民,巩固皇权。
这乱世,不知由来却被紫衣卫抄家灭族的不在少数,手段之残暴酷烈,连那赫赫威名的大梁武将凌氏一族也未能幸免。
但大家到底都是寻常百姓,并不愿惹祸上身,于是茶棚里的大家都打着哈哈过去了,客商们彼此推杯换盏,说起今岁的茶叶、布匹生意来。
不料,又有人揭开了话茬子。
“紫衣卫?”一道少年兴致勃勃的声音传来。
哪个不长眼的?客商们恼怒地看向声音来处。
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少年。他的脸上沾了泥土,黑糊糊一片。眼睛形状却很好,眼尾弯弯,弧度柔软,显得少年的瞳仁又黑又清透。
他身边还坐了一位娇小的少女,她身量较矮,一直低头捧着茶碗,让人看不清面容,露出的下颌皮肤偏黑,曲线优美。
客商们在心里先想到一句“可惜了”,继而脸色大变,盯紧了这一对看上去是农家兄妹的少年少女。
这自然是伪装过的朔风和舟月。
两人自从离开澜州城,便由舟月施了幻术遮住面容。她又把寂华剑微缩成小小木剑,用河边新生的芦草串成手绳,戴在朔风手腕,以此来掩盖行踪。虽然说二人并不怕截杀,但舟月还是不愿惊动普通的凡间民众。
日影从茶棚一角微微挪动,快进入五月的天恍然间有了些初夏的暑气。
冷汗岑岑地透过锦袍,邻座的胖老爷匆匆瞥一眼城门处正在巡逻的士兵,急急向朔风低声呵斥,“你这小子,快噤声噤声,还要不要脑袋了?”
胖老爷在心里继续嘀咕,不知道这少年究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艺高人胆大?
而朔风没有理会众人的探究打量,他饮罢碗中的清茶,习惯性地蹲下身子,熟练地背起少女,又在桌上掷一角纹银,慢悠悠在官道上走远了。
这是做进城的打算。
一对农家兄妹在这乱世相依为命,很是常见。
守门的官兵仔细拿出画像比对,眼前的少年掂掂背上似是熟睡的女孩子,露出一个羞涩又忐忑的微笑,“我妹妹,她生了重病。方圆十里,只有小春城有像样的医馆。请诸位大哥,行个方便。”
舟月在朔风背上,配合地咳嗽几声,呼吸若有若无,看着很是虚弱。
官兵还是伸出手,面色严肃,像一堵厚实的墙堵在城门。
这是索要两人的通关文牒。
朔风假装哭丧起脸,声音嗫嚅,“对不住,走在路上,不小心丢了……”
丢了文牒?这便不能进城了。官兵们铁青着脸,伸手要推要拦。
但那少年却从腰带里点点碎银子,一股脑全部塞进了官兵的手里。
既然是这样啊,打头的官兵捏住了银子,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是一个机灵的小子,他向身后的兵卫示意。
这就没有拦住不让人进城的道理嘛。虽然说兄妹两个没有文牒,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皇帝信的教,他们也只是谨遵上令来行个方便罢了。
官兵们嫌恶地摆摆手,怕沾上病气,让两人快快进城了。
朔风也确实背着舟月往医馆的方向去了,在街巷的转角,两个人错过纹着“医”字的青布帘,悄悄隐入檐下的阴影。
烂漫春光里,一对俊俏的少年少女走了出来。
小春城不比澜州城热闹,街旁没有摊贩,只有货郎挑着扁担走街串巷,用力叫卖着生意。
舟月好奇地打量着货郎,白瓷般的皮肤上眼睛又大又圆,像是头一回知道了如此新奇的玩意儿。
这视线太过炽热,货郎也回过头来,他看见美丽得不可思议的少女,呆住叫卖的脚步,也忍不住笑了。
一只手忽而挡住了舟月的视线,少年的手指修长,无名指指腹有颗小小的黑痣,掌心白皙,有一层薄薄的茧。他手腕处的骨节分明,青筋微微凸出,秀气又漂亮。
“舟月,这里有我的院子,我带你去休息休息吧。”朔风跳到舟月面前高兴地问道,趁机挡住街对面的窥探。
虽然没能继续看到有趣的新鲜事,但舟月抬头就看见少年恣意的笑容,他眼神里有不加掩饰的期盼和得意,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满足他的愿望。
于是她也笑着点点头、拍拍手,想让少年更加高兴起来,她说道,“好呀好呀。”
*
这是一座小小的院子,只有一进。庭院中央摆了一个很大的水缸,在暮春里驱散热意。清澈的水面上浮着含苞的白荷,在相依错落的荷叶蔓枝间,灵透的水光摇晃出一圈涟漪。
一根纤细如葱的指头在水缸里捣乱,水色里倒映少女暖玉般无暇的脸。她还是照旧的白纱绿裙,木凳上的双足轻踮,碧色裙摆在微风里摇曳,隐约露出嫩藕芽儿似的脚趾。
院门嘎吱一动,裙摆坠了下来,随风一旋,如碧色花儿绽开。
“朔风,你回来啦?”
舟月看着从院门里匆忙进来的少年,含笑问道。
朔风已经置换了一身新的天水碧长袍,仍束金玉蹀躞,少年英姿飒爽,显出几分江湖快意。他把舟月安置在小院后,便匆匆跑去街上置办东西。此时他把大包小包物什的搬进屋里,脸红红的,额角浸出薄汗,舟月也从木凳跳下来帮忙。
他们都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嘛。
少年少女相视而笑,两张笑意晶莹的脸。
舟月坐在床沿捧着脸,看到朔风胸前揣了一个布包过来。他站在少女面前,把碎花布打开,是一双小巧精致的绣鞋,桃粉软缎,绣着金丝并蒂莲。
朔风有些不好意思,“等我们到了琼州城,我再给你换上更好的,让鞋子上面都缀着东珠。”他比划比划,拇指和食指环成一个圈,“有这么大。”
他给舟月套上足衣,拇指滑过少女白嫩的脚心时,他看见少女粉嫩的脚趾卷了卷。
舟月干净的声音响起,“朔风,我有点痒。”
朔风的脸通红,但还是坚持给少女换上绣鞋。穿着绣鞋的少女双足在他眼前摇晃,他把布包里的月白衣物一同塞给舟月,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进院里。
日光一寸寸垂下,小院里的青石板颜色变暗,石板间隙的苔绿如绒伸展。
朔风坐在舟月曾站过的小板凳上,一心一意地给芦草丝绳穿珠子。珍珠和宝石每一粒光泽都很好,在夕阳里闪动璀璨的光泽。这些当然都是朔风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私藏,但这串手绳的主角竟然是芦草丝绳和一个小小的木剑吊坠,看上去还是十分古怪。
脚步声轻巧,在少年面前站定一道窈窕的少女身影。
舟月还是换上了新的月白衣裙,但她困惑道,“朔风,你不用给我花这么多钱。”
还有这么多心思。舟月垂下眼,刚想说上一句她是死物,已不必如此。
但朔风已经仰起俊秀的脸,右手支起下巴,眼睛亮晶晶的,他认真地说,“做剑,也可以漂漂亮亮的。”
“你漂亮,我就很开心了。”
听到少年郑重的话语,舟月的心软了软,转瞬改变了心意。她也弯弯眼睛,提起裙角,在朔风面前炫耀般地轻盈一跳,足尖转起圈来,金丝莲花在脚下绽放。她开心道,“我也觉得很漂亮,很喜欢。”
这时,在夕阳的余晖里,舟月注意到少年腕侧已经重新编好的手绳。她也许是觉得自己编的草绳太丑,也许是不忍珍珠宝石搭配得如此不相宜。
半晌,她慢吞吞地开口,“等你完成引气入体,我就教你识藏之术,你就可以将寂华剑放入识海里了。”
可少年却已经扬起干净张扬的笑容,晃晃珠绳上的小木剑,拒绝道,“不要,这可是你亲手给我编的,我才不要取下来。”
“而且,我要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这是我的剑。”
真是恶劣又顽皮的少年。但舟月却莫名觉得这样的他很好,忍不住会心一笑。
笼罩在夕阳里的小院温暖美好,在春光恣意的小城里像寻常人家一般,燃起袅袅的炊烟,彻底隐入人间的市井烟火。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由于处理签约的具体事项,可能更新时间不够固定,请大家见谅。
【小剧场】
舟月:我好喜欢朔风给我买的裙子。
朔风(脸红,小鹿乱撞):她说喜欢我买的裙子,是不是也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