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当空,云层也很稀薄,露出晴朗的星夜。
但一滴一滴雨水从天空滴下,然后有如倾盆瓢泼,哗哗响落。
其实并没有下雨。
拿着兵器的人们木然仰起头,抹了一把被淋透的、湿漉漉的脸。而手中的红色和腥气似乎要完全渗透皮肤,令人作呕。
这都是死人的血啊。
从那个少女开口说话以后,血雨就一直在下,被剑光斩碎的尸块也在重重砸下。
荒野之上,有些人是被砸晕的,也有些人是被这炼狱般的场景吓晕的。
只有一个少年在笑,笑声干净又清脆。
可再没有人敢向那少年发出攻击。
因为一个白纱绿裙的少女从剑光里从容落下,她像是被清风流云托举着,慢慢悠悠停在少年肩侧。
朔风的眼睛亮晶晶的,真心诚意地夸赞,“舟月,你真厉害。”
被少年如此夸赞,舟月的脸忍不住有些羞涩泛红,但她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是吧是吧?我很厉害。朔风,你要不要跟我学剑?”
两个人相视而笑,两张脸都是笑意晶莹。
围观的众人默默注视少年少女仿佛忘记了他们,兴高采烈地讨论起学剑的事。那少女竟然真的把手中神剑掂了掂,轻松示范了几个凌厉的剑招,板板正正,教那少年用剑。
真是的,这两个人有没有搞错,现在能是学剑的情况吗?
众人神情复杂,但没有人动作,谁都不想做那神秘少女的剑下亡灵。
这时,还是朔风注意到了瑟缩的人群,他高兴地接过从少女手中刚递来的剑,笑嘻嘻道,“大家还不走吗?需要我们请你们离开吗?”
请的话音很重。手中剑尖却直指人群豁口。
但这哪里是真的“请”?这根本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要不要走?真的可以走?人们对视一眼,脸上神情或是惧怕、或是颓丧,在忽而铁青、忽而苍白的脸中,终于有第一个人向后退却一步。
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响起,然后不停地有马蹄声长啸,人们勒缰挥鞭,匆匆夺命而逃。荒草稀疏的原野如同坎坷不平的鼓面,有千百只鼓槌同时在敲响震动。
而那少女始终安安静静的、背对着他们跪坐,她甚至于曝尸的荒野认真念着往生咒。念罢后,少女脊背端直,好像是真的一心一意在看少年习她的剑招舞剑。她的绿色裙摆像花儿一般绽开,乌黑长发微微露出后颈清透的皮肤,白纱衬得纤细背影更加曼妙,能让过路人情不自禁地赞叹一声玉美人。
玉美人此时却没有理身后慌忙奔逃的人群,她只是轻轻拍了拍手掌。
苍茫的天地之间,风和云都在悄悄流动,这掌声干净,又仿佛有魔力。
逃亡的人们瞬间僵住了动作,看家的本领已经预备使了出来,肌肉刹那紧绷,绝望的心情如潮水般席卷心头。
但清风拂去后,是那个少女脆玉般的笑声传来,“朔风,你学得很快,比我当初还要厉害。这剑招真好看,我再教你点别的。”
两个人竟然真的是一个人在认认真真地教剑,一个人在认认真真地学剑。
这是什么新作弄人的玩笑?人们木然着脸。
不知哪个亡命之徒受惊踉跄一下,脸朝地摔进土里,人群也如竹筛里筛下的豆子、蒸锅里跳脚的螃蟹一样慌乱挣扎,在地上滚来滚去。一时间,怒骂声和推搡声交织在一起,但到底都心照不宣地越窜越远。
少年当然注意到这混乱又滑稽的情景,他“啧”了一声,不善的眼风已经睨向人群。
“还不快滚?”
听到朔风的喝声,舟月也惊讶地转过头,她疑惑道,“你们都不走,难道还有事吗?”
这少女脸上的困惑表情迷茫又真挚,仿佛真心实意地在为人们感到担忧。她的面容也确实很漂亮,如玉如瓷,此时眉头轻皱,眉峰上两粒对称的小小红痣在跳动。
但人们不会觉得她是九天上的仙女,只会觉得这是来索命的恶鬼在下最后通牒。
无人的荒野终于寂静下来,远山之上只剩弦月一弯小小的尖儿,天色已有些泛青,河流尽处有郊野村落里的鸡鸣渐响。如果忽略满地的死尸,这当是一副有山有水的郊野水墨图。
宜人的水墨画里,少年少女并肩而立,一起看微熹的晨光中朝阳初升,雁阵掠过。
舟月转身看向身侧执剑玉立的少年,轻轻说,“朔风,我教你用剑,你要不要拜我为师?”
她想做他的师父啊。
少女的神情很是认真,眼里没有倨傲也没有算计,和旁人也许不一样。
她好像想到了开心的回忆,抿唇微笑,连眼角也在笑,“我的师父很好,朔风,我也会像他一样做一个好师父的。”
日光很暖,站在日光里的少女也是暖的。
可朔风的眼角眉梢却在一寸一寸添上料峭春寒,他捏紧了寂华剑的剑柄,哑声说,“你也要让我帮你去做事吗?”
还未等到舟月开口,朔风古怪一笑,继续说道,“我以前也有个师父,后来,是我亲手杀了他。”
“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话里话外,十足的漠然。
他就是这样欺师灭祖、彻头彻尾的恶人。朔风在心里冷冷地想。
朔风垂下眼眸,如果舟月不想被他伤害,就应该离他远些。他的目光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黑色靴面,银丝绣纹因为沾了很多血,颜色变得更深,也更脏。
可少女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低下的头和乌黑的发顶,她伸出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侧、眼角和眉角,似乎想要吹散附在那上面的彻骨寒意。
她的眼神是动人的怜惜,舟月皱着眉道,“他一定做了很多伤害你,让你伤心的事情。朔风,既然是坏人,杀便杀了罢。”
“罢了,虽然你不想拜我为师,我还是会教你用剑,助你修道成仙。”少女的话语重新轻快起来,“毕竟,我是你的剑嘛。”
朔风抬起头,他清晰地看见少女在晨光里开始颤抖摇晃的身体,而她的脸纤尘不染、一如从前。
他捏紧剑柄的指节一下松懈起来。
忽然,舟月蹲下身子,抱紧自己,蜷缩成一团,“朔风,我累了,要睡觉了。”
朔风也蹲下身子,扳过少女的双肩,平视着她纯澈的眼睛。他语气脆弱,像是将将摔碎的琉璃,“舟月,我受了伤,也许马上又会有人来追杀我。”
四月的天寒凉,冷气和昨夜的血气涌进少年的衣袖,他的双肩在抖。舟月想到少年冷冽的眉和剔透的眼,唇不染血色,但骨相锋利又美好,整个人如同熙暖日光下快要融化的春雪,干净也稍纵即逝。
她站起身叹息,“朔风,我真拿你没办法,可谁让我是你的剑呢?”她背对着少年,重新半弯下腰,“喏,我背你罢。”
原先还在在灵华宗的时候,她也背过很多年幼的弟子。
舟月的眉眼柔软起来。
不曾想,少年的呼吸开始急促,他嘀咕着,“谁要你背,哪有……哪有……”
朔风烦躁地摇摇头,想让清风吹散脸上的热意,但也许是日光太盛,脸色更加通红。
他不想让舟月看见自己这幅模样,于是几下转到舟月面前,匆忙背过身,努努嘴道,“还是我来背你吧,你不是要睡觉吗?你在我背上,我也不怕别人来追杀我啦。”
舟月有一瞬的讶异,但她没有忸怩。她轻轻地跳到朔风背上,少年感觉自己像背上了一团轻盈的云彩。他剔透的眼里洒满细碎金光,竟是出奇的温柔。
少女的双足轻飘飘垂在朔风的臂弯,也许是因为刚在凡间化出血肉,来不及穿足衣绣鞋,露出的粉嫩脚趾像是暖色珍珠,在明媚春光里更显娇憨。朔风的脸红了红,他似乎不经意间拉下少女的碧色裙摆,试图挡住她裙底的天真风情。
路是泥地,并不平整,两边的青草茂盛,水汽从穿城而过的沧澜江里来,在微热的天里蒸出一片暖暖春意,藏住了草地里泥泞的血气。
朔风避过坑坑洼洼的地方,手中银针用内力发出来刺偏挡路的石子,他走得十分安稳,背上的少女睡得也很安稳。朔风感觉少女的头已经有一搭没一搭地垂落在在他的肩侧,乌黑未绾的青丝窝在他的颈侧,又暖又痒,他轻声道,“舟月,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情?”
少女虽然困,但其实怕有人伏击,所以并没有睡着,“我想让你修道成仙,帮我封印玄冥之界。”
她话语坚定,不像是在说对于凡人而言或许异想天开的事情。
其实,修道成仙的故事在人间流传许久,传说几百年前天梯未断绝时,大梁也有人飞升成仙。但传说毕竟是传说,就像有谁会知道神剑里住着一个剑灵少女呢?
但朔风很认真地在听,他想这也许和舟月的来历有关,但他并不在意她的隐瞒和秘密。
每个人都有秘密,就像他一样。
“玄冥之界?那是什么地方?”朔风问。
“玄冥之界,跳脱于六界之外,是邪灵本源所在。”背上的少女话语一顿,严肃道,“那并不是一个好地方,十分危险,有无尽的怨灵和煞气撕扯神魂。若是于此身死,便会永生永世囚于玄冥之界,再无转世。”
脑中的弦在飞速波动,朔风敏感地察觉到什么,忍不住又问,“你在那里吗?你想让我去救你吗?”
其实是一个善良又心软的孩子呀。
舟月笑了笑,像是在感激朔风的好意。但她摇摇头,顺便甩开挡住少年视野的乌发,“无需如此,那个地方我都不喜欢,怎么会让你去呢?朔风,你只需要在界门之处帮我重新加固封印就好了。”
可这一刹那,朔风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好像被少女甩开的乌发一同击中,又酸又涩,像是平静的湖面飘来柳絮,针扎似的刺痒。
少女已经察觉到他的复杂心绪,平静地安抚道,“朔风,你不用难过。”她顿了顿,“我死于玄冥之界,已经两百年了。”
“现在的我,虽然说是寂华剑的剑灵。但归根结底,只是剑上侥幸附着的一缕残魂而已。”
朔风一下把少女的腿抱得更紧,但舟月似乎真的很困,她说完这句话,便在他背上沉沉睡着了。
朔风能感觉到脊背上少女温软的胸脯,可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万籁俱寂的春日,村落里鸡犬相闻,而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的心脏在咚咚跳动。
舟月清浅的呼吸声在朔风耳廓吹拂,一阵又一阵,像是鼓风的火苗,将少年的耳垂一点一点吹红。
太阳真的已经升起,照亮热闹的人间,远方城池里的烟火气越来越近。
朔风垂眸,双臂上的肌肉微松,让少女的小腿稍稍滑落,想让熟睡的少女更加舒服一些。
他想,至少此刻在人间的她是真实的,是鲜活的。
他竭力使自己的心湖平静,剔除那些慌乱、隐约的难过和心疼重重交织而迭生的波澜。最后他深吸一口气,画面定格于少女光洁的脚背和粉嫩的脚趾,他得给舟月买一双绣鞋。
毕竟,谁让她是他的剑呢?
想到这里,朔风本就剔透的眼眸更加晶莹,少年的嘴角在春风里也忍不住向上翘了翘。
作者有话要说:朔风(疯狂心动但强装镇定版):没错,都是因为她是我的剑,我才会……
亲妈:你就继续口是心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