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前的听潮楼,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罗刹门的所在地。
淅淅沥沥的雨声钻过几重黑纱罅隙,吹起波澜,夹着一丝凉气送入楼内,引得老者咳嗽了几声。
鹤发童颜的老人坐在黑暗里的案首,用帕子擦过嘴角。他看见底下七七八八跪着的人群,笑道,“这么说,他一个人全须全尾地取了剑,你们却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除了活着的朔风和死掉的青年,罗刹门全部的罗刹子都结束任务,回到了门中。门中现下还余七位罗刹子,有男有女,都是万中无一的杀手,他们也正是罗刹门赖以延续的基石。
这时,排行第六的罗刹子出列。
他和其他罗刹子不同,因为脸上有伤,始终戴着青铜鬼面,“门主,只有消息说他失足掉进了沧澜江里,属下们办事不利。”
“六子,你们确实都不是他的对手。小七死在他手里,不亏。”老人没有生气难过,反而笑呵呵地让其他罗刹子扶起六子,“来人,去取江湖令来。”
江湖令是集盟令,它存于江湖四大势力手中,只有危急之时才能调用。
门主这回是真生气了啊,罗刹子们彼此交换着眼色。不料上首的老人已经开口,话语十分和善,
“孩子嘛,总有离经叛道的时候。总要在外头受了委屈,才想起家里的好来。”
老人伸出苍老的手,抚过呈上来的黑金令牌,继续道,“这一枚江湖令,便是告知天下英雄,神剑在他朔风之手。”
听到“神剑”二字,罗刹子们皆是神色剧变。他们不知,要取的剑竟然是“神剑”。但他们都知道,那个神剑从天而降的传说。
所以门主这枚江湖令,原来是要动用天下一切力量,让那朔风千夫所指,彻彻底底成为众矢之的。
六子开口,却是意外的平静,“门主,如此以来,必将引得朝廷注意到我罗刹门。”
老人挥手,不在意道,“这个南梁小朝廷,也存续不了多久了。”他瞥了一眼六子,又继续吩咐,“小八,你差人仔细看着他手下的十七,朔风会去找他的。他这个孩子啊,还是太心软。”
对于一个杀手而言,心软并不是好事。
被老人目光扫过的六子没有说话,他和其他罗刹子们一齐拱手退了出去。
这时安静下来的楼阁,一盏如豆小灯照亮老人的半侧容颜,腐肉尽生,蛆虫翕动,眼眶下的白骨森然。
“天下将乱啊,这样我罗刹门才能杀出重围,渔翁得利嘛。”老人转动身下的轮椅,俯身看向楼下汹涌的江潮,含笑道,“这潮声,再大些才好。”
*
“今夜的潮声,很大。”朔风坐在河畔礁石上,仰头看了看月亮。今日不是十五,所以并非满月。
他背着寂华剑,看似很松散,却在时刻紧绷脊背,观察四周。
澜州城外很安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星子忽闪忽闪,郊野空旷,偶尔有远处村落的几声犬吠。
“寂华剑,今天晚上有很多人要来欺负我,我很委屈。”朔风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好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一些。
寂华剑里终于传来了清浅的女声,“朔风,我不会坐视不理。”她顿了顿,“还有,我有名字,我叫舟月。”
她的名字啊。
十几天来头一回听她说起自己的名字。
朔风的眼睛亮了亮,但还是继续像之前一样撒娇说话,“如果我死了,你会变成别人的剑吗?”
小心翼翼的口吻,藏不住失落的语气,但眼神平静无波,始终是冷的。
可朔风这副模样,还是让舟月无端想到宗内弟子曾豢养的灵兽,软绵绵,毛绒绒。她认真道,“朔风,我是你的剑,现在是,以后也一直是。”
她的语气很平淡,不像是正在许下郑重的承诺,“你不会死。无论有多危险,我都会保护你。”
朔风紧张的肩颈慢慢放松,他仰头看着星夜里垂下的弦月,亮得让人心发烫,亮得让人想到那个女孩子比月亮还皎洁明亮的脸庞。
他察觉到少女话语里极力掩藏的倦意,轻声说,“舟月,你好好休息吧。等你睡醒,下个月我们去琼州看大潮,很好玩。”
风在悄悄的吹,江潮卷起乳白的潮花拍向礁石,汹涌磅礴,犹如千军万马正在厮杀。
耳边的风声传来兵器的蜂鸣,朔风跳下石头,右手执软剑,回身道,“诸位,来找我玩吗?”
果然有连续的黑影从地平线下浮出,如同连绵的群山拔地而起,静静围住了中心那个眉眼冷冽的少年。
少年的眼睛干净清澈,嘴角的笑意也是干净清澈的,他说,“大家特地来找我玩,我很开心。”
明明是杀人的勾当,却被这少年视作玩耍。
太过年少轻狂,还是要让他知晓藏匿神剑的厉害啊。
于是蜂拥的黑影挤向少年,短兵相接,闪出四溅的火花,如同春夜里的一声声惊雷,白惨惨的。
而少年身法鬼魅,一息之间,便取得数人性命。他撇撇嘴,似乎在遗憾这些人没能陪他玩更长时间。
见少年丝毫不落下风,形势不妙,有人先喊道,“大家一起上!谁先抢到神剑,就是谁的!”
无数双贪婪的眼睛盯紧少年身后的布包。
朔风闻言,幽幽道,“我的剑很累,在休息。你们这样打扰她,她不开心,所以我也不开心。”
他窄袖玄衣,秀气得不可思议,又只执右手软剑。而身体因为洗经伐髓,轻盈得像是只黑色蝴蝶,翩然穿梭在刀光剑影之间。手中软剑如同翻飞伸展的蝶翼,每划过一人,便是一具死尸倒下。重重血色溅上他的脖颈,再向白皙光滑的下巴蔓延。而剑光反射下的黝黑瞳仁,始终剔透又冷漠。
朔风身后的死尸越积越多,他随意踢开一截断掉的手臂,微微喘口气,“再来?我今天玩得很开心。”
这一次,是无数的面具黑影,他当然也看到了其中熟悉的身姿。
朔风仿佛见到至亲好友,含笑道,“原来是家里人啊。”
罗刹子们站到了最前面。
他们都拿了自己最趁手的杀人利器。
他们当然也曾跟朔风打过。朔风虽然在罗刹子里排行第九,但实力乃是门中第一,他们也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但今天,罗刹子们相视无言,这并不是公平的对决,再厉害的人终究也会寡不敌众。
他们一起涌了上去,像驱赶围捕一只刚露出獠牙的幼兽。
漆黑的夜里,寒光飞散,少年看上去已是强弩之末,虎口开裂,右手血迹殷殷。
“朔风,你怎么总是在受伤?”少女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从寂华剑里钻出,随风而动,替他打偏了一柄暗器。
朔风一边格挡着众人攻击,一边笑道,“因为我是杀手嘛。舟月,你醒啦?”
围攻的众人只见到少年仿佛对着旁人说话,心下一骇,谨慎地巡视着暗处。
可什么也没有。
但下一瞬,人们睁大了双眼。少年身后的神剑自己破开了布包,凌空飞起,在虚空中仿佛被人拿着。然后是一道金色剑光瞬间撕裂了天空,如同轰鸣的无边雷光降临人世。
但剑光并没有伤害他们,只是将他们逼退少年近侧。耳鸣过去,这一次,他们终于听见了雷光里一个女孩子清澈的声音,
“我不欲伤害凡人,还请诸位离开。”
暗夜里有人“呸”了一口,恨恨道,“装神弄鬼,大家别被那贱人骗了。”
人群开始还瑟缩着,但想到那柄举世无双的神剑,心脏愈发蠢蠢欲动起来。
终于,第一个莽汉举起阔刀,砍向了正在休憩的少年。
少年没有动作,只是望着剑光里的少女说,“舟月,他们都杀了很多无辜的人。坏人,该杀。”
在阔刀削向少年脖颈的刹那,剑光再次斩下。阔刀寸寸断裂,连莽汉的身体也在寸寸断裂。
少女轻声道,“罢了,既然是坏人,天道说,当杀。”
不知是剑光,还是雷光,再次轰轰响起,照彻了血肉堆积的荒野,像是白昼尽明。
血肉残躯本能地激起了狰狞人群中的熊熊杀意,他们前仆后继地想要追杀少年,但那把神剑如有神助,一次又一次粉碎人群的身体。
可根本没有人握住那把剑!
惊慌失措的人们背过身,开始源源不断地向外围奔逃。
但已经来不及了。寂华剑不断挥舞,简简单单的一劈一砍,像是孩童正在刻板地在学习基础剑式。剑下的死尸里诞生出越来越浓郁的血气,它们如丝如缕缠绕剑身,盘旋交错间向被握住的剑柄处汇集。
冷月下,血红开始凝结,先出现的是剑柄处一只柔软白皙的手。然后血肉不断铸就,先是臂膀,继而是胸脯,最后出现了少女被白纱绿裙包裹住的玲珑躯体。
原来真的有“人”在挥舞那把剑!
人们惊恐地看向握住寂华剑的少女。
她的脸在月光和剑光里,明净如初,不染尘埃,如同神女向世间瞥去漠然一眼。
她说,“这是我的承诺。”
作者有话要说:我女儿天下第一帅,骄傲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