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少女幽怨的回答,朔风怔愣一瞬。澄澈漂亮的眼睛里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连眼尾也漫出浅浅的红晕。
但他却恶劣一笑,爽快地承认,“对不住啊,我故意的。”
语气清淡,彻骨漠然。
月光清清凌凌,照进少年的眼睛里也是清清凌凌的。他眼里,没有一点歉意。
舟月在心中叹息,伸出透明的右手想要摸摸少年毛茸茸又脏污的乌黑发顶,但什么也摸不到,“我知道,你很委屈。”
她的师父在她委屈时也是这么说,这么做的。
朔风别过头,小小“嘁”了一声。从脖颈露出的大半皮肤,已经完全变黑了,白皙的脸上露出清晰可见的紫黑血管。
看着躺在坟坑里独自生闷气的少年,舟月没有生气,她双手并拢结印。万千幽光从河里、从河畔、从远处的深山、从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引来,在坟坑上方的小小天地,聚成一方灿烂星斗。
寒月高悬,清风微起。
舟月伸手,就抓住了一捧流动的星斗,像抓住了一捧流萤,她念道,“诸天有灵,万物苏生。”
口诀转瞬化作法阵。
如同乘着清风,朔风感觉浑身很轻地飘了起来,而月光倾洒,若衣肩落雪。他往下看,望见滚滚东流的沧澜江水,他警醒地摸到了右手护腕处的软剑,手指微屈,薄刃蓄势待发。
“不要害怕。”舟月也飘了起来,抚住少年瞬间紧绷的手背,“我会救你,你也不会死。”
毕竟因她才会半死不活,舟月对眼前的少年很是抱歉。
她的神情很宁静,朔风只觉得手背上碰到的少女肌肤凉凉的,跳动的也只有他的脉搏,但莫名觉得安心。
反正左右不过一个死字,朔风扯扯嘴角,没什么不一样的。
此时沐浴着月光,朔风终于看清了少女的脸庞。她青丝未绾,乌发如瀑,两处眉峰上方有着对称的红痣,眉眼精致,睫毛卷曲,一点朱唇,眼神平静又漠然。但她的漠然又不同于他,像是不属于这个世间,因此万物对她而言都是寻常。
“会有点儿疼,你要忍一下。”
朔风刚想嗤笑,便觉得五脏肺腑连着骨肉筋脉一起疼得蜷缩起来,像整个人被扔进了沸水汤锅之中。
但他是杀手,再疼都受得了、忍得了,连死都不怕,怎会怕疼?朔风阖上双眼,绷紧嘴唇,额角浸出薄薄的冷汗,但身上的毒素却在一点点退却消失,在体外湮灭如同黑色粉尘。若他能看见,便能发觉左臂上的骨肉和双掌的剑伤正在新生愈合,内里的筋脉被纯净的灵力涤荡着重新连接。
“洗经伐髓,这乃是第一关,恭喜你。”舟月的声音慢悠悠响起。
刹那间,朔风睁开眼。明月松岗,河水浅滩,一朵芦花飘到了他的鼻尖,有些痒,他已经重新躺回了坑里。
朔风不做掩饰,用内力一探,便知身上旧伤新伤已经愈合如初。他心下虽讶异,但还是照例活动筋骨,把双臂枕在头下,打量着坑边跪坐的“剑灵”少女。
月色很好,浅浅的江潮声传来。人间四月的夜,刚下过几场冷雨,凉凉的,朔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为什么要救我?”
舟月闻言,轻轻一笑,眼睫弯弯,眉峰处的两粒红痣更加生动,显得有了些活气,“因为,我是你的剑呀。”
寂华剑已经重新滴血认主,并且他通过了她曾设下的考验,她这样说也没错。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透明几分。
少女似乎十分困倦,伸出越来越透明的右掌打了个呵欠,“为了救你,我的力量耗尽许多。朔风,我要睡觉了。如果有事,再唤我。”
朔风听她念出自己的名字,微微挑眉,显出几分少年风流。
“你不要再撒气折剑,修复很是麻烦。”舟月觉得越来越困,还是强撑着睡意劝道。
朔风坐了起来,在坑里仰头看着舟月不染尘埃的脸,好奇道,“剑,也会疼吗?”
那张脸挨她挨得很近,少年的面容英俊秀气。更深露重,一双眼更是好像弥漫着氤氲水汽,照出雪白芦花和皎洁明月。
舟月有些累,低下头,两个人仿佛鼻尖碰着鼻尖。
她摇摇头。
朔风感觉少女的鼻尖已经蹭到了自己脸上的绒毛,痒痒的。她长长的眼睫离自己那么近,近到他甚至能望见自己在她眼底清晰的倒影。
少年的耳垂隐隐有些发红。
可她的脸还是如雪一般苍白,“朔风,我是死物,不会疼。”
“只是,这是我亲手铸就的寂华剑。现在,是你的了。”
最后一句话语飘散在清风和芦花里,少女的身影彻底消失,好像她从未来过这个世间。
朔风拍拍身上的脏污,借力跳出了坟坑,趁着天还未亮,头也不回地走向山中密林。
寂华剑修复如初,孤零零地躺在坟坑里。
这乱世,有谁愿意再惹一个神剑的麻烦?
岩壁上石松枝头微微一晃,一个少年的身影跃起又消失,抖落无数夜雨。日光悄悄落下,河边青草镀上细碎金黄,一颗颗露珠晶莹剔透。
春日里的嫩草露水凝结,沙沙的踩草声又近,草尖和水珠被靴底一同踩回泥地。
玄色的靴底绣着精致的暗纹,再往上是个一身黑袍,束金玉蹀躞的少年。
疏落天光下,少年神情莫辨,几度明明灭灭,他好像有些恼怒又有些开心。
朔风撇撇嘴,抓起寂华剑,又从身上黑袍“刺啦”撕下一大块绸缎布片,把剑身裹得严严实实,背到了清瘦的脊背上。
“啧,要不是我的剑,我才不要惹这么大的麻烦呢。”
少年背着长剑,这次是真的头也不回地扎进密林里。
他的身法很轻巧,如行云流水,在松柏枝头掠影。那层层叠叠的绿在翻涌搅动间,压弯的枝头偶尔露出少年背后的一点闪烁银光。
*
沧澜江养育着一方生民,南梁的城池也多依江而建。因而沧澜江上游是沧州城,下游便是澜州城了。
此时热闹的澜州城里,早市刚开起,贩夫走卒来来往往叫卖着生意,热腾腾的雾气水汽里露出一张张平静宁和的脸。
偶尔也有生面孔进城来,不过大多坐在牛车、驴车上。这年头,天灾人祸的,农民的营生不好做,多半是家里田产没了,进城来做工的。
市井民众瞧过去,似是无聊似是同情地打量一眼,念叨一句“这世道”,然后快快走开了。
但今天,民众们都楞楞看到了板车上明媚如春的少年。那少年穿着团绣锦袍,叼着新鲜的狗尾巴草,眉眼生动,嘴角的笑意亮晶晶的,连灿烂的日光也逊色许多。
“果然是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年轻人啊。”“真是俊俏的少年郎。”大家都笑着走开了。
他身后背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东市。
穿过弯弯绕绕的街巷胡同,朔风站定在顺来镖行的后门,他有节奏地扣响门环,一下,两下。
灰瓦下,匆忙的脚步声赶来。
打开门,是一个刀疤脸的青年。他单膝跪地,抱拳道,“九护法,属下来迟了。”
跪下的人影在檐角破碎的日光下有些抖。
“十七,你跟我多久了?”朔风并未进门,倚在木门边懒懒地问,手指轻轻摩挲着右手软剑的暗扣。
十七心头一颤,低声回道,“三年了。”
朔风“噢”了一声,既不惊讶,也不感叹,“我这次来,是为了告诉你,我已经不是罗刹门中人了。我和门主的三年之约已到,从今以后,你和其他人也不必再跟着我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十七的双腿重重跪了下来,拱手道,“九护法,十七的这条命是您救下来的。若是以后还能见面,十七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朔风背着剑,没有回头。
慢慢悠悠走到巷尾的少年,日光将他背着长剑的身影拉得笔直纤瘦,一步一步,轻松朝气。
十七不忍,心一横,还是咬牙道,“九护法,门主已经发布了江湖令。”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继续道,“他说,十五日前,您在沧州抢了神剑。现在,江湖和朝野俱知,不少人马要来夺剑。”
身侧的双拳握紧又张开,十七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注视着少年背上平整的布包,麻布微微凸出剑柄的形状。可那少年竟然回了头,嘴角笑意晶莹,神采奕奕,“是啊,我抢的,不过这是我的剑。若旁人想抢,今夜澜州城外见。”
他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变成了千夫所指的天下公敌,甚至有意在澜州城里放出风声。
一切都在他的筹谋计算之中,十七的胆尖发寒。
朔风从东市一出来,便晃荡进了西市最大的庆云酒楼,要了一副上好的席面,又让跑堂的备好两双碗筷。
等了许久,这少年也只有一人,掌柜和小二都觉得稀奇。但客人嘛,哪有生意不做的道理,况且那少年给足了一锭银。
庆云酒楼的雅间里,附庸风雅地挂着一副山水画,簇新的酒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
朔风夹了一块红烧肉给自己,想了想,又夹了一块放到对面未曾动过的米饭上。
对面的米饭已经堆满了盐酥鸡、红烧肉还有金丝卷。
他有些不开心,嘟囔道,“醒了好久了,也不出来一起吃饭。”
身后的寂华剑沉寂如初,没有丝毫反应。
朔风右脚踢起酒坛,拆了泥封,鼻尖轻嗅,又从腰上的金玉蹀躞下取出一个酒葫芦。琥珀色的酒液对紧葫芦口流下,朔风舔了一口,辛香十足。他的唇也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眺向窗外热闹的街景时,如同从富贵锦绣堆里出来风流快活的小公子。
他高兴道,“酒足饭饱,今天晚上才好杀人呀。”
像是在说要去骑马踏青的俏皮话。
寂华剑嗡嗡一响,似是警告。
朔风垮下脸,“这还不是为了你?”
寂华剑没有动静了。
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动静。
舟月确实早就醒了,但她一直在反复尝试感应自己被困在玄冥之界的金身,始终没有回应。
她忍不住叹息。
为了封印邪灵,舟月选择于玄冥之界渡劫。若是成功,便能一举消灭邪灵,还六界太平;若是不成,她也能将自己的身体化作囚笼,彻底封死玄冥之界,囚禁邪灵。
舟月垂下眼眸,而她渡劫失败,殉道于玄冥之界已经两百年了。
她这次醒来,朦朦胧胧感知到自己金身大限已至,即将破碎。如此以来,邪灵必将冲破封印,卷土重来。
而她的一缕神魂不知为何附在了寂华剑上。在和邪灵大战时,寂华剑意外跌出撕裂的空间。没想到,竟然是落到了凡间。而自己,也变成了寂华剑的剑灵。
百年之后,她和它都被叫做朔风的少年杀手唤醒。那少年摸到寂华剑的一刹那,舟月就苏醒了。
她知道他受过很多委屈。因神魂交触的刹那,她看见了那少年隐藏已久、无人得知的些许记忆。
舟月咀嚼着朔风的名字,捧起白嫩的下巴,从剑里看到朔风漆黑的发顶和一缕跳脱的乌发。她心中想到,只愿这少年快一些、再快一些入道。
如此,她教他放下杀戮,渡他成仙,他才能帮她重新封印玄冥之界,然后真正的于天地之间,自在如风。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朔风(脸红):她说,是我的剑诶。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