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清明时,月上柳梢头。
人烟罕至的沧州荒野,一队商旅匆匆地赶路,拉着的货物用铁箱封敛着,哒哒的马蹄声不断卷起尘埃。
行路人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像每一个在雨夜中赶路的旅人。厚厚的雨帘中只瞧得为首的领头人神色紧张,他时不时摸索着怀中用铁链锁住的剑匣。
他们当然并不是真的商旅,每人的马鞍旁都藏着至少血战过百人的武器。
突然,领头人忽而察觉到什么,他拉紧了缰绳,伸出右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
十几匹骏马慢慢停下来。
雨还在下,滴滴答答。
没有异动。
领头人放松了神情,是自己多心了啊。他重新抱紧剑匣,催起马来。
“咻。”
极刺耳的声音传来。
空旷的天地之间,一枚小小的银针蹭着雨滴划过领头人的脸颊,拉出一道锋利的血痕,不知还用了什么巧劲,竟然掀翻了他的斗笠。
领头人的脸彻底暴露在暴雨之中。
他神色大变,咬牙道,“收拢,护剑!”
第一时间,伪装成普通商旅的行路人们“唰唰”亮出佩刀,丢下做障眼法的拖车铁箱,聚拢在领头人身边,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同心圆。
这最后的路程果然不平静。
领头人被属下围在中央,他把剑匣绑在脊背上,又点燃了火匣子,试图照亮漆黑的夜幕。
荒野之上,风和雨都在刮。浅浅的野草才没过马蹄,狗尾巴草还在招摇的晃。远处的河滩,雪白的芦花绒绒一团,像朦胧的雾,遮住了汹涌东流的江水。
领头人不敢轻举妄动,四下转头警视地逡巡,可这荒郊野岭除了他们,好像什么也没有。可是,一枚又一枚银针不断向他们刺来,却又不刺中要害。
仿佛在逗猫逗狗一般。
那暗处的神秘人只把他们当做戏耍的猫狗。
领头人绷直了脊背,侧身避过一枚飞来的银针,脸上血痕道道,不断洇出新鲜的血液。
领头人抹了一把雨水血水淋漓的脸,抽出身下的弯刀,寒声道,“阁下,请现身。”
于是,雾一样的芦花终于被搅散了。少年人好听的笑声传来,笑声里隐隐还有些遗憾,他身后是更多的脚步声传来。
“我以为,你们还可以多撑一炷香。”
话音刚落,数十道戴着面具的鬼魅身影又把马背上的众人围成一圈。
领头人终于看清楚了那少年,看着只有十七八的年纪。
他穿着一身窄袖紧身黑袍,腰间束金玉蹀躞,更显得身量修长,挺拔隽秀。让人难以忘记的是如玉脸庞上的一双眼,即使隔着重重雨幕也让人觉得很剔透,也让人很清楚地能看到涌现的杀意。
领头人心中一紧,但还是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阁下,我们只是普通的过路人。若阁下不介意,身后货车里的金银货物均归您所有,我们家中还有妻小,还望饶我们一命。”
慢慢走近的少年摇摇头,抚摸着右手袖口的护腕,还是很有礼貌,“大叔,您应该知道道上的规矩。我想要的,只有您背上的剑。”
这是要剑不要命的意思。
心里的巨石好像终于落了地,他就知道是为了这把剑。领头人心中苦笑,一声大喝,“诸位,请助我!”
马背上的人群变换阵法,仿佛化作一把利箭,要穿透雨夜的包围截杀。刀剑相击,混乱的铮鸣声掩进大雨,马蹄下很快垒起一具具死尸。
这一路上,他们遇到过很多次一样的情况,他们中的很多人也因此死去。少数人是为了他们身后的金银,这也只是最简单的障眼法。绝大多数人,是为了那把剑。
一把神剑。
少年人叹了一口气,领头人只觉得那声叹息很快蹭着自己的耳垂滑过,然后飘进身后的磅礴大雨。
他僵硬地想要转过脖颈,却直直看到剔透的黑色双眸,手下的弯刀刚想抬起。
一顶头颅滚落在马蹄下、尘埃里,领头人的眼睛还睁得圆大。
脖颈断口整齐,如注的血水倾流,和少年手中软剑沾染的血液一样。雨水洗掉的剑上寒光里,映出一双干净又凛冽的眼。
剑尖轻挑,锁链如切纸般应声而断。少年从无头尸体的背上斩断铁锁,捞出剑匣,漠然道,“我说过,我来取剑。”
他转身,“都处理干净了吗?”
戴着面具的黑影点点头,他身后没有马群,也没有死尸,只有滂沱雨水冲刷后残留的斑斑血迹。但雨停之后,就什么都不会再有了。
少年轻快地笑了,“我赢了,果然是一炷香。”
那笑影一闪而过,如同雨夜里仿佛不曾出现的屠杀。
面具黑影被少年晶莹的笑意晃了神,但还是单膝跪地,伸出双手,“九护法,请将剑匣交给属下。”
雨势渐小,小小的雨滴滑进面具黑影的领口,有豆大的汗珠流下。
少年审视着俯身的黑影,没有理会,垂眼幽幽道,“七哥,若想取剑,你亲自来取。”他伸出右手,似乎想要嘉奖面具黑影,然后扼住了那人脖颈,清脆的“咔哒”一声。
尸体软软地倒下。
蓦的,一柄利剑刺向少年的面门,剑的主人还在笑,“朔风,你很聪明。”
朔风微微侧身,像蝉一般轻巧,轻松避过。
倒下的面具黑影身后,走出一个青年。青年身后,又重新跟着数十道面具黑影,黑影鬼魅般散开。
这一次,朔风站在包围圈里。
朔风按下右手护腕的一处暗钮,银白轻薄的软剑弹出,笔直一道,锋利依旧。他“啧”了一声,语气不善,然后说,“杀自己人,没有意思。”
天色有些发亮,被唤作“七哥”的青年脸上笑意更甚,露出一口白齿。他按下眼底的不耐,“朔风,把剑给我。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留你全尸。”
朔风也笑了笑,“七哥,做黄雀很好玩吗?我也觉得很好玩啊。我们这样,门主一定很开心。”
轻飘飘的小雨洒落人间,少年和青年的身影如闪电般纠缠在一起。
面具黑影们不敢出手。他们都不是门中两位护法的对手,只能静立在雨中,等到青年将少年略微制服时,然后才能合力将他斩杀。
九护法是棘手的对手。
朔风不偏不倚地挡住青年狠辣的攻击,甚至有心思和他聊起天来,“七哥,门主是告诉你带回剑的只能有一个人吧?你带了你那么多属下出来,舍得他们去死吗?”
晨曦雨影间,天光疏漏在雪白的剑锋上,衬得少年的眼睛更显剔透,平静无波。
青年咧嘴笑了笑,“我给他们用了蛊,我死,他们也得死。况且小九,我也舍得你去死啊。”他手中剑如银蛇般缠上少年脖颈,割破了少年衣口的云纹锦缎。
朔风仿佛如释重负地舒展眉头,“这样啊。那七哥,我就放心送你去死了。”
朔风手中的软剑在青年惊愕的一刹那,抵住他的脖颈。少年像是顽皮在开玩笑,在颈侧挽了一个漂亮干净的剑花,又毫不犹豫地刺穿青年的心脏。
“噗”的一声,青年仰面倒下。
“七哥,你弄破了我的衣服,我不开心。”少年左臂的玄色绸缎被划破,露出白色的中衣,和深可见底的血肉白骨。
青年已经躺在湿润的土地上,闻着雨后青草的清香和自己胸口的腥甜血气,边笑边咳,“小九,有你给我陪葬,我很开心。我剑上淬的天机毒,世间无解,神仙来了也没用。”
朔风的眼神变冷,利落地剜去了左臂逐渐颜色变黑的大块血肉,还是在笑,“七哥,有你死在我前面,我也很开心。”
他伸手合上了青年的眼睛,转身道,“好了,你们也可以去死了。”
面具黑影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没有人能看到他们面具后的惊惧神情,从尸体的眼里耳里不断钻出虫子,没入泥地。
朔风站起身,沾血的软剑重新缠上他的右手护腕。他晃了晃身子,兴许觉得背上的剑匣太重。于是,他把铁链缠在白骨森森的左臂上,拖着沉重的剑匣,摇摇晃晃地走进芦花盛放的河滩。然后,少年一头栽进了河里。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雪白的芦花迎风招展,露出绒毛上的殷殷血迹。河滩下,是大片的死尸。
*
月夜里,朔风是被汩汩的流水声吵醒的。
过了半天,他才被河水冲到了下游的浅滩上,现在刚刚醒来。原来,左臂还连着的剑匣铁链缠缠绕绕,挂在了河边破旧的废船上,他才拦腰停了下来。
他倒是从沧澜江里捡了一条命。
朔风皱皱眉头,他不觉得这是老天让自己命不该绝。
左臂已经完全黑了,因他内力深厚,毒素才没完全侵入心脉。
天机毒,果然名不虚传。没想到,七哥竟然舍得把这价值万金的毒药用在自己身上。不对,应该是门主竟然舍得。
朔风感觉自己恢复了几分力气,他站起身,摸索右手腕骨,轻薄如翼的软剑弹出。
他想了想,得给自己挖个坟。这里依山傍水,挺好。
朔风甚至笑了一声,弯弯的眼睛干净又清澈。他做杀手以来,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坟。
这也算是老天仁慈。
他的软剑虽然锋利,但到底是又轻又薄,废了好些力气,才挖出浅浅一个坑来。
朔风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
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割开铁锁,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剑匣。
他也算是为这剑而死,若连这剑的真面目也不知,岂不是白死了?
朔风看到了厚重古朴的铁剑,看起来很普通的一把剑。剑身上镌刻着深奥的符文,剑柄处还有一个小小的铁环。他沾满泥水的手掌擦过铁剑时,符文便流闪炫目的金光,似有低语。
朔风一怔。
原来是这把剑啊。人间十七州,只有一把剑无名,却被称为神剑。百年之前的大梁皇朝,神剑从天而降,伴有仙乐佛声,落入皇宫太极殿。皇帝和文武百官皆是在场,于是将之称作神剑。
与故事同样流传的还有一则秘闻。传说,得神剑者,得天下。
但二十年前,大梁诸王混战,天下四分五裂,神剑不知所踪。
怪不得,门主派出大批人马,令他们去取剑,却又不告诉他们真相,还设计让他们自相残杀,如此才能坐享其成啊。
但朔风不在乎。他愉快地拿出神剑,给自己挖起坟来。
坑很快就挖好了。
朔风舒舒服服地躺了进去。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委屈,竟然是为了这么一把破剑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转了转自己黑色的眼珠,双手握住神剑两端,干脆地折断。
这把剑很久不见光,也不见血,实在是钝了些。但拿给自己做陪葬,还是很厉害,很了不起。
有谁会知道神剑竟然给了一个杀手做陪葬呢?
朔风不再想其他事,他合起被神剑划破血肉的双掌,放在腹前,最后看一眼天上明亮的月光,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等到江潮起落,这个坟会被汹涌的泥沙埋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谁也不会知道这里曾埋了一个杀手,和一柄神剑。
这样死,很好。朔风吹了声口哨,山上的鸟雀簌簌落落地飞起,声音越响越大。
大地仿佛在震动。
朔风冷静地睁开眼睛,摸索到了断剑。
是那把剑在震动嗡鸣,断口窸窸窣窣地挨近,想要合到一起。
可朔风没有心思注意神剑的异动。因为一个少女的虚影在月色下逐渐凝实,白纱绿裙,甚至比月色还要皎洁明亮。
她颦颦眉,五官纠结在一起,还是很美丽。
“你是谁?”朔风哑着嗓问。
他在心底想,也许是阴曹鬼司的差使,终于来收他这条煞星的命。
可他忍不住又想,鬼差有这么漂亮吗?
坐在坟坑边的少女听到朔风的问话,想了想,瞄了一眼朔风身下碎成两截的断剑,神情有些幽怨,
“你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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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七护法(恶狠狠):“神仙来了也没用!”
舟月(乖巧探头):“咦?谁在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