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刀工

向云蔚的主厨位置可不是从养母那里继承来的。上一辈子,从她拿得动刀开始,她就在湖春酒楼的后厨,从切菜小工一路做到颠勺主厨,她足足用了二十年的功夫,每一步的基本功都打得扎实牢靠。

尤其是刀工,她可是湖春酒楼最快的一把刀!

中华上下五千年,最早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厨师是个解牛的庖丁,可见刀工对于厨师的重要性。在厨艺界,更有刀工见真功的说法。刀工讲究快捷、巧妙、精准,要求运刀如飞、刀下生花、不差分毫。

正如向云蔚此刻切白菜。

她立在案板前微垂着头,神情悠然如若闲庭散步,但仔细一瞧又能看出她双肩下沉,上臂稳定,持刀游刃有余。她下刀极快,以至于在旁几乎只能看见残影,刀光如同雪光飞过,而刀光所到之处,一整颗白菜化作散雪,整整齐齐地落在案板上。

在场的村民不由得微微屏住呼吸,他们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从前看戏里的武生舞枪会这样,听村头张大娘唱曲会这样,但还从没有看人切菜的时候会屏住呼吸。

他们还不明白,有些人做菜也是一种艺术。

钟杏花起初还没有发现,她专心地对付手下的白菜。可明明是个没有生命的白菜,落到她手上不知道怎么就像个活了的泥鳅,在案板上滑来滑去,她按也按不牢,还险些切到自己的手。

好不容易切完一颗,她连忙甩甩酸麻的手腕,扭一扭僵硬的脖子。扭头一看,发现向云蔚身边那盆白菜都已经见底了,取而代之的是旁边一大盆切成的白菜片。

“怎、怎么可能!”

钟杏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向云蔚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切出这一盆菜来,根本没有任何耍花招的余地。这一小盆白菜山就是铁证,不由得她不信。

她睁大眼睛走过去,抓起一把白菜片细看,每一片都差不多大小,差不多长短,差不多厚薄。整齐均匀得像是用仙法切出来的,好像这颗白菜生来就是用这一块一块的白菜片组成的,到向云蔚手下,让她一指,就从整颗白菜化成了这堆一模一样的白菜片。

“杏花,我看你还是别比了。”

“就是,你看人家小妹切的,再瞅瞅你自己切的,歪七扭八的,还有一片抵两片的。”

“小妹是切的真漂亮啊,叫我看了都觉得这白菜炒起来要比其他的好吃。”

围观的村民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钟杏花的脸在议论声中越涨越红,她明白这场比赛虽然还没结束,但输赢已定,是她输了。

“不比就不比,我才不稀罕什么做菜,又是火烧又是烟熏的,腌臜得很!一辈子窝在灶前烧火又没前途!”

说着,干脆把菜刀一扔,放弃了比赛。

她放狠话给自己找台阶,没料却误伤了在旁的叶大牛。他黑着脸哼了一声:“你个小女娃口气很大,看不上俺们做菜的,你有本事今后都别吃厨房。我们庙小又腌臜,供不起你这尊观音娘娘。”

“你!”钟杏花心中后悔,吃食堂能给家里省下不少口粮。但话已经说出去,她也不能打自己的脸,只好强撑着说:“不吃就不吃,谁稀罕!”

说完就跑出了食堂。

最后,钟杏花愤然奔出食堂的背影,宣告了向云蔚的胜利。

叶大牛拈起几片向云蔚切出的白菜,仔细打量。最后点头:“向小妹是吧,你是个有本事的,切得比我好。以前学过菜?”

向云蔚笑眯眯地点头:“跟我母亲学的。”

她是隔壁村来的,大家不清楚向小妹的家世,加上爱脑补的叶三花主动替她解释,大家自然地把她一身厨艺归结到向小妹早逝的母亲身上。

对此,向云蔚表示能蒙混过关就好。

叶大牛虽然之前以貌取人,光凭向云蔚面黄肌瘦的麻杆身材,断定她是个不会做菜的。但他也是个善于改过的人,见识过向云蔚的刀工以后,立刻就承认了她的帮厨身份,甚至还说:

“瞅你这刀工,说不定比我做菜还厉害,这以后也别说什么帮厨大厨的,这厨房咱爷俩一起干。”

在场的人见识了向云蔚的白菜,不由得畅想未来的食堂伙食,个个都满脸笑容。除了钟大,他明白把女儿安插进厨房的打算是彻底失败,一张脸比后厨的锅底还要黑。

在满食堂的欢声笑语里,钟大的心情和脸色一样越来越黑,几乎没办法再待下去。

就在钟大也要转身逃走的前一刻,他却被叫住了。

向云蔚当着众人的面,高声喊住他:“大伯别急着走,要说起公平公正,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掰扯掰扯。我家鸿羽的工作是咋回事,钟为民也该把工作还给他了吧?”

钟大瞪着眼,黑锅底一样的脸上青筋暴起。要不是在场这么多人,龚支书也在,他绝对要冲上去给这个女娃一脚。

“你说什么哩!什么鸿羽的工作,那会计现在是为民干。”

向云蔚不急不慢地说:“这会计的活可没写钟为民的名字,从前村里的帐就是鸿羽在做,是因为奶奶病了,他向村里请假,才让钟为民暂时顶替。现在鸿羽回来上工,按理该让他回原来的岗位。”

“胡咧咧什么!”钟大气极,“工作哪有个人的!”

“行啊,工作都是公家的,没有个人的。那么要公平公正,应该谁干得好谁来干。”向云蔚冲人群中一指:“钟为民,你敢不敢和钟鸿羽比一比,看谁的帐算得好。”

人群中的钟为民忽然被指到,话都说不利索:“你、你说什么比?”

他只是来看热闹,本来是想看妹妹杏花抢来帮厨的活,谁想到现在轮到自己成了热闹。

“我和你妹妹都比了,你一个大男人不敢比吗?是没有女人有胆,还是不敢和钟鸿羽比?”

向云蔚说着激将的话,脸上浮现露出一丝微笑。这是属于向主厨老谋深算的笑容。

她可是提前从叶三花那边打听过了,钟鸿羽大概是天生擅长算数,他经受过的账册清清楚楚,而钟为民虽然有小学学历但是做出来的帐笔笔烂账,算错漏算都是常事,很多时候甚至要龚支书亲自返工。

只要钟为民比试,他一定会输给钟鸿羽。

而钟为民就像他的老爹一样好面子,虽然没有本事,但绝不承认自己比不过女人,或者是村里人公认的傻子钟鸿羽。

钟为民果然吃这一套,扯着脖子就喊:“比就比,我还能怕你们。”

生怕自己喊迟一秒,就被人看低。

等不及钟大开口阻拦儿子,龚支书立马高喊:“来来来,鸿羽也到前面来。张校长,我们就用学校这几天的帐,拿出来就立刻在现场算。”

他着急得一路小跑,亲自去办公室拿账本。

虽然跑得气喘吁吁,但是心里美滋滋的。他早就看不惯钟为民做的一本烂账,但顾虑着钟为民一对无赖爹娘,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想不到今天向小妹给他创造了这个机会。

村里人也都没有散开,都等着看钟鸿羽和钟为民比试。

一天能看两场热闹,今天真是充实的一天。

在龚支书的催促之下,两人就在食堂的桌上算账。算账的过程当然没有向云蔚切菜那么具有观赏性,在大部分村民的眼睛里,两人都是对着一堆数字写写画画。

但谁算得更快更好,明眼人还是能瞧出来的。

“鸿羽这就算完啦。”

“我瞧他一页一页哗啦啦地翻过去都没停。”

“为民画了好几张纸,鸿羽咋都不怎么算,直接就写上数字了。”

“该不会是瞎写的数吧,他不是个傻子么——”

最后这句话说得声音高了些,说完食堂里都一静。

正好张校长亲自核对完钟鸿羽的计算结果,在静默中,他宣布道:“全对。”

他的话像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把方才“傻子”那句话打落在地。

向云蔚开心地看向钟鸿羽,见他眼睛里也是闪亮着兴奋的光芒。

钟鸿羽全对的结果给了钟为民一记重压,让他的脑袋变成浆糊,本来就困难的计算变成无法完成的难题,草稿纸都画完了也算不出来结果。最后只能胡乱蒙一个数字写上,递交纸张的时候他双手忍不住发颤。

果然,张校长很快也核对出结果:“有五笔帐都算错了。”

意料之中的结果,向云蔚问:“按照比赛结果,这会计的活还是该钟鸿羽做。公平公正可是大伯你亲自说的,你现在没有意见吧?”

钟大气得头昏脑胀,说不出话来。

“公平公正”这个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大旗,现在却啪啪地打在自己脸上。

向云蔚趁他不说话,又问龚支书:“龚支书,您看呢?”

龚支书连忙点头:“我认为出于对生产队和大家的负责,会计的工作还是由鸿羽继续做。为民就回到从前的岗位上去,继续参与种地。”

“龚支书明智!这才是公平公正的做法!”向云蔚率先鼓掌,还拉起钟鸿羽的手一起鼓掌。

村民们也纷纷跟着鼓起掌来。

在掌声中,钟大狠狠甩了儿子一巴掌,黑沉着脸,扯着儿子冲出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