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少明脸上的神色顿时僵住, 他看着面前沈妙瑜,说道:“……抱歉。”
“哪有人因为这种事情道歉的。”沈妙瑜不以为然,对他说道:“你太紧张了,放轻松些。”
“……”
扶少明脸上神色依旧僵硬, “我尽量。”
闻言, 沈妙瑜心下叹了口气, 你这看上去一点都没放松啊, 算了!不说这个,她选择换个话题,“如何?那人醒了吗?”
“方才服了药清醒了一会, 又睡过去了。”扶少明说道, “等明日,他醒来便会恢复正常。”
沈妙瑜听后说道:“如此甚好,不枉你跑这一趟。”
片刻之后, 那中年妇人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目光感激地看向扶少明:“多谢大夫, 我夫君他服下药之后,就不再发抖打寒颤了。”
“接下几日, 他身体会有些虚弱,注意休息调养几日, 不要干重活,三天左右便能一切照旧。”扶少明交代道。
中年妇人闻言在心下记住他的叮嘱,她脸上闪过一道犹豫, 看着他问道:“不知这药钱……”
“权当报答方才那一碗水的恩情,药钱就不必了。”扶少明摇头说道。
中年妇人听后面上松了口气, 家中捉襟见肘,实在没有多余的银钱, 她心下不由更加感激扶少明,“多谢大夫,我替我家夫君在此谢过大夫。”
事情办完之后,沈妙瑜和扶少明二人便告辞离开了。
离开之际,中年妇人提着一小篮野果送给他们,“这些是我今日在山中摘的杏子,给尊夫人尝尝鲜。”
原本想要推拒的扶少明,听到她那句尊夫人,不由怔住。
就是这么一个愣神,手上就多出了一篮野杏儿。
那中年妇人见他这副怔愣的样子,不由抿唇笑了下,“二位感情真好。”
“……”扶少明。
“?”沈妙瑜。
最后,扶少明只得提着这篮野杏儿,和沈妙瑜一道离开。
回程的时候,两人倒是不急。
沈妙瑜放出了一艘灵舟,两人坐在灵舟上,朝着蜀山剑派飞去。
此时暮色升起,天空是一片深蓝色,月亮已经升起,偶尔还能看见几颗迫不及待显露出星光的星子。
晚风微凉,徐徐吹着。
沈妙瑜和扶少明二人坐在灵舟上,面前摆放着一张矮小的茶几,上面放着一壶酒和两个白玉酒杯,她给面前扶少明斟了杯酒,“尝尝?”
“有劳道友。”扶少明接过酒杯,微抿了口。
那篮野杏就放在一旁茶几上,橙黄的杏子看上去十分可口。
“你对那妇人说了什么?”沈妙瑜看着面前扶少明,忽地问道。
“……”扶少明。
片刻沉默之后,他抬眸看向面前沈妙瑜,“若我说,我什么都未说,你信吗?”
“为何不信?”沈妙瑜说道,“这种事情没有什么撒谎的必要吧?”
随后,她感慨说道:“果然,比起兄妹还是夫妻更符合常理,更能取信于人吗?”
“……”扶少明。
闻言,他沉默没说话。
扶少明想起很久以前,曾从友人那里听来的一句话,恋慕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问题,出在他的身上。
是他暴露了。
但扶少明不会将真相告诉面前的沈妙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何必徒增他人烦恼。
沈妙瑜并未过多的在意这个事情,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她转头目光看向了茶几上的那篮野杏,伸手拿了两个,将其中一递给了对面的扶少明,“尝尝,你的劳动成果。”
扶少明伸手接过了这个野杏,拿在手里看了一会,然后放到口中慢慢地咬着,吃相很斯文。
倒是沈妙瑜,在她拿着这个橙黄看上去很可口的野杏,咬下第一口时,脸上神色就顿住了,她抬头看了眼前方面不改色没有丝毫异常,一口接一口的持着野杏的扶少明,忍不住问道:“你觉得这杏子味道如何?”
扶少明抬眸看了一眼,语气平淡:“挺好,很甜。”
“……你真的觉得它很甜?”沈妙瑜看着他问道。
“对你来说,太甜了吗?”扶少明见她如此问,于是说道:“不喜欢的话,便不要勉强。”
沈妙瑜目光盯着他脸上的神色,半晌之后说道:“扶道友,其实你没有味觉吧?”
“……”
扶少明咬着野杏的动作顿住,他将这最后一口杏肉吃完,然后对着她说道:“抱歉,我不是有意骗你。”
闻言沈妙瑜叹了口气,“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上回是我失礼了,你应该直接拒绝我才是。”
她指的是之前,她向扶少明卖点心的安利,让他品尝了不少点心,还问他味道如何,那个时候扶少明应该为此感到很为难吧。
“感到为难,应该直接拒绝更好吧。”沈妙瑜看着面前扶少明,对他说道:“你完全没有必要迁就我。”
扶少明沉默了片刻,然后选择了坦白:“我只是不想扫兴,你那个时候看上去很高兴,欺骗了你,是我的错。”
“若你愿意听,我可以解释。”他说道。
沈妙瑜抬眸看向他,“如果你愿意讲的话。”
在这之后,扶少明讲了他少时的一段往事,那个时候他还未曾拜玉容真君为师,还只是一个凡间少年,有为寻宝而来的邪修闯入了他生长的村庄,为了避免消息的泄露,邪修屠杀了整个村庄的人口,但在他将要杀死扶少明时,却发现他骨骼清奇是百年难得一遇修道天才,于是留下了他的一条性命,将他掳走收做传人。
扶少明在这位邪修的手下度过了一段相当艰难的时期,动辄打骂,虐待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情,邪修辟谷无需进食,但扶少明那时只是个凡人,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吃,只要能填饱肚子,活下去,便再也顾不了其他。
等到玉容真君斩杀了这位作恶多端的邪修,将扶少明救出来时,瘦骨嶙峋的他在吃到第一口正常的食物时,发现他已经尝不出味道。
“在那个时候,我便已经失去了味觉。”扶少明语气平淡地说着,仿佛在说着一件极为普通寻常的事情,“但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没有味觉,对日常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辟谷之后,更是无需进食。”
沈妙瑜看着他,问道:“你的味觉,能治好吗?”
闻言,扶少明看了她一眼,“真奇怪,你和师父问了一样的话。”
“当初师父将我从邪修那里救出来之后,发现我失去了味觉,便将我带去药王谷求医,云景医尊曾为我医治,但并无效果。”扶少明说道,“云景医尊曾说,我的病在心上。”
云景医尊的话还有下半句,医者可医身,但心唯有自医。
闻言,沈妙瑜怔了怔。
听完了扶少明的讲述,她立即明白了过来,为什么一直以来她会觉得扶少明不对劲,他身上那隐隐的违和感。
扶少明有病,他的病在心上。
他的道心有瑕。
“这就是你厌恶战斗的原因?”沈妙瑜抬眸看向面前的扶少明说道,“你在逃避。”
扶少明闻言,沉默了一瞬,然后说道:“或许吧,我无法原谅他,更无法原谅自己。”
无法原谅屠杀了一整个村庄的邪修,无法原谅活下来的自己。
为什么只有自己活下来,为什么不把我也杀了?
这是一直以来,纠缠着扶少明的心魔。
唯一幸存下来的生者的罪恶感和负疚感,始终在折磨着他。
因此扶少明厌恶残酷冷漠高高在上肆意屠杀凡人的修士,厌恶那股强大的超出凡人的力量,更厌恶活下来成为修士的自己。
“你在拒绝力量,拒绝长生。”沈妙瑜指出道,“你的问题,比你师弟更严重。”
闻怀英的劫是情劫,这玩意说难难,说不难也不难。
但扶少明的劫是生死劫,是心魔劫。
修真界但凡有心魔劫的,要么道心破碎而亡,要么直接想不开堕魔,极少数能够勘破心魔,重塑道心。
倒是没想到,扶少明居然藏有如此大的隐患,玉容真君这两个徒弟,一个比一个问题大。
闻言,扶少明抬眸看了面前沈妙瑜一眼,“或许我当初就不应该活下来,师父他不该收我为徒。”
“不可能的。”沈妙瑜指出道,“像你这种百年难得一遇的修道天才,玉容真君只要眼睛不瞎,肯定不会弃之不要。”
“更何况,你当时看上去那么可怜,那么凄惨,如果不管你的话,你一定就会那样悄无声息的死去吧?”沈妙瑜看着面前扶少明说道,“活着,并不是一种罪,也不是任何人的过错。”
“……”
在这之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扶少明始终垂着眼眸,安静地坐在那里,鸦羽似的乌黑眼睫垂下,洒下一小片阴影。
坐在他对面的沈妙瑜,皱着一张脸将手上这颗野杏给吃完了,好酸啊!好苦涩。
真是欺诈,明明看上去那么橙黄橙黄的,居然这么酸,又酸又苦。
难怪会让人上当。
******
很快地,灵舟便飞到了蜀山剑派的山门前。
沈妙瑜和扶少明从灵舟上下来,二人在山门前就此分开,最后这篮野杏被沈妙瑜交给了扶少明,“既然你觉得甜,那你就多吃点,别浪费了,好歹也是别人一番心意。”
“……”扶少明。
饶是扶少明,听了这番话,都不由心下无语。
只能说,狗还是你沈妙瑜狗,连一个失去味觉的可怜人都要欺负。
沈妙瑜:那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可怜,她可怜他什么?
但不得说,沈妙瑜这和往常一般的态度,并没有知道他没有味觉从而对他流露出怜悯或是同情的态度,令扶少明心下好受多了,他并不在乎自己失去味觉,但他在乎她的态度。
扶少明,并不想要沈妙瑜的同情。
“好。”扶少明接过这篮野杏,对沈妙瑜说道:“今日多谢你了,沈道友。”
“客气了。”沈妙瑜朝他挥了挥手,“明日再见。”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
在沈妙瑜离开之后,扶少明手捧着那篮野杏,站在那里目光盯着她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
许久之后,他方才转身离开。
……
……
扶少明沿着山道缓缓朝前行,此时天空已是星河密布,明月高悬,正所谓是披星戴月而归,出去的时候还是烈阳高照之时,回来已是月上柳梢头,今日这一天过得可谓是充实刺激。
手上这篮野杏并不算轻,扶少明提着它慢慢地朝前走,脸上神色不知在想些什么,前方不远处便是他在蜀山剑派暂时落脚的地方,那座单独划出来的道经室。
道经室大门外。
“你终于回来了。”
前方忽然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扶少明抬头看去,这才发现前方黑暗中站着一个人,看上去已经在那里站了许久,等到他从黑暗中走出来,扶少明才认出,是闻怀英。
闻怀英从旁边的角落里走出来,目光幽幽地看着前方扶少明,“师兄,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闻言,扶少明心下叹了口气,他对着前方闻怀英说道:“外面风大,有事进去说。”
他走在前面,进了庭院。
闻怀英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他一贯听他师兄的话,从小他就只听两个人的话,一个是他师父,另一个是师兄。
所以哪怕他现在心下有怨,怨师兄和他争抢,但还是听他的话。
扶少明推开道经室的门,走进了屋内,他掐了个法诀,屋内的灯盏瞬间全都亮起,原本黑漆漆的屋子此刻亮堂了起来。
在他的身后,闻怀英也跟着走了进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等在这儿?”进屋之后,扶少明将手上的那篮野杏放到一旁桌上,转身对着后面的闻怀英说道。
闻怀英听后当即冷笑了一声,“师兄难道以为我睡得着吗?”
“睡不着就去修炼,打坐。”扶少明语气平静说道,“总比你在这儿干等着耗时间,更加有意义。”
闻言,闻怀英再也按捺不住心下的情绪,他冲着前方扶少明大声质问道:“师兄明知道我在说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不管是找沈道友试剑,还是今日和沈道友一同外出秘境探索,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如何?”扶少明看着他语气平静说道,“少英,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沈道友也不是你喜爱的玩具,向大人哭闹个不停,就能够得到。你应该学会成长,去接受事实。”
“可是师兄你说过要帮我的不是吗?”闻怀英看着前方扶少明,脸上神色怔怔,眼中含着泪光:“你说过要帮我的啊!”
“是我的错。”扶少明坦然承认道,“过去是我太纵容你,我也有责任,一直以来是我对你太放纵。少英,你应该学着去接受,这世上并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如你的意,并非是你想要的每件东西都能够得到。”
“总有你无法企及,得不到的东西。”
闻怀英听后几欲崩溃,“可我就想要她,我就只想要她,这是我唯一想要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这样喜欢,爱一个人。”
“帮帮我,师兄,帮帮我,师兄!”
他祈求扶少明,求他帮他。
扶少明只目光怜悯看着他,“我帮不了你,少英。”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并非是你想要某一个玩具那般简单,这个世上,有许多事情,即便是师兄,也无法帮你。”
扶少明对着他说道,“我很抱歉,少英。”
听到他这句话,闻怀英彻底疯了,“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你之前分明不是这样说的,师兄,你告诉我——”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看着前方扶少明,“你告诉我,你今日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没有私心。”
“……”
扶少明的沉默,令闻怀英明白了。
“哈哈哈哈!”
他发出一声大笑,讽刺的,嘲弄的大笑,“真是可笑啊!”
“师兄。”
闻怀英伸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喉咙里的腥甜不断地上涌,他死死忍住,对着前方扶少明说道:“我真是,错信你了!”
留下这句话,他转身跑了出去。
“……”
只留下屋内扶少明一人。
扶少明站在那里许久未动,他目光怔然望着闻怀英跑远的方向,脸上神色怔怔出神。
许久之后。
他伸手朝着桌上放着的那个篮子中拿起了一个野杏,放在口中咬了一口,真是奇怪……
明明,他早已失去味觉。
却为何会觉得又酸,又苦。
苦涩的令人心都不由感到了痛苦。
另一边。
沈妙瑜回去紫阳峰,“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是她的大师兄崔珩,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道场的大门前等候她。
“师兄。”
沈妙瑜走了过去,“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
“见你迟迟未归,难免挂心。”崔珩说道,他看着面前沈妙瑜:“看来是发生了不少事?”
“嗯,一时半会说不清。”沈妙瑜说道,“回头和你细说,师父休息了没?”
“方才我刚从师父那里过来,在等你回来期间陪师父他下了会棋,怎么你有事寻师父?”崔珩说道。
沈妙瑜闻言,也没有隐瞒:“是时雨师叔,我白日里去了趟仙盟,他让我给师父送封信,看样子似乎挺急的。”
崔珩 听后想了想,便道:“既然如此,那我们现在去见一趟师父,师父他应该还未休息。”
随后,二人便前去见离光剑尊。
来到离光剑尊的道居外,崔珩敲了敲门,片刻之后屋内传来一声,“进来。”
沈妙瑜便与崔珩一道进了屋。
“你们两个深夜前来,可是有事?”屋内,一袭紫色剑袍正坐在棋盘前的离光剑尊抬头,看向前方走进来的沈妙瑜和崔珩问道。
“师父。”沈妙瑜开口道,将白日里时雨剑君命她送信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将信取出,递上前去。
离光剑尊伸手接过这封信,他将信打开,看了一遍之后又重新合上,片刻之后对着沈妙瑜说道:“瑜儿,下个月宗门将要去凡间界广收弟子,你时雨师叔写信来为的正是此事。”
“?”沈妙瑜。
闻言,沈妙瑜疑惑说道:“这事情,难道不是一直由主峰那边负责的吗?”
各大门派每隔十年都会去凡间界招收有灵根的少年人入门,其实就是广撒网,毕竟凡人求仙问道没有门路,偌大凡间界总有那么些沧海遗珠,如果撞上几个天才什么的,那就赚大了。
今年恰好到了十年之期,各大门派下个月将会前往人间界,招收有灵根的少年人。
但这事情一直由主峰掌门那一脉人负责。
“今年情况有变,魔道那边蠢蠢欲动,此行恐怕不顺,仙盟人手有限,所以你时雨师叔写信来,希望能够得到增援。”离光剑尊看着沈妙瑜说道,“瑜儿,你可愿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