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内, 天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下,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阴。
金碧辉煌的装饰和精美华丽的陈设,丝毫没有冲淡弥漫在空气中的庄严与肃穆, 反倒将皇后娘娘与安才人那矫揉造作的哭诉, 给衬托得愈发地丢人现眼,荒唐可笑。
苏彦启面对刀林箭雨都不怵, 踏过尸山血海也不惊慌,可偏偏站在皇极殿这权势顶峰之处, 此时却只觉得头皮发麻,尴尬得脚趾抠地, 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给埋了,只当自己是死在了北疆战场上。
商讨社稷大事的神圣之地,莫名奇妙地被人当成了后宫内宅, 竟拿一些不入流的手段出来显摆。
一群三品以上的文武重臣, 被迫在这里听两名后宫妇人哭哭啼啼地说一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一个个神色都不太好, 能忍着不骂人, 就已经是尽力了。
忍到最后, 却是秉性最为耿直的督察院左都御史万复礼, 最先出声劝诫道:“皇极殿乃商讨军政之要地, 岂能在此胡搅蛮缠, 后宫之事,皇后娘娘就非得要闹到前朝来吗?”
苏长瑶穿着一身彩凤华服, 头带珠翠凤冠, 很是傲然道:“太子轻薄宫妃,事关储君之德行,如何就只能算是后宫之事了, 凭什么没资格拿来皇极殿上说。”
万复礼只觉万分可笑,作为一个从未打算站任何一队的中立派,他此时也忍不住讥讽道:“证据全无,只凭一个五品才人的一面之词,皇后娘娘就已经给一国储君定下了罪名,是不是太过着急了一些。”
万复礼并不是太子心腹,他一向都只站在法理法度这一边,因此这话他说得理直气壮。
却不想,苏长瑶比他还更理直气壮道:“万御史想要什么证据?一个女子赌上了自己所有的名声与清白,只为了给自己讨个公道,这难道还不是最有力的证据?!”
“……?!”
万复礼惊诧万千地呆立在原地,瞳孔巨震,脑袋好似雷劈,胸口恶心发闷,就跟被人按头吃了一口狗屎一样,能言善辩的堂堂左都御史,竟也有被人怼得说不出来话的时候。
皇极殿上,实干派大臣、东宫党、保皇党、寒门清流等等,全都跟万复礼是一样的感受,哑口无言地看了皇后一眼,又齐齐转过头去盯着苏彦启和苏长铮瞧,那难以置信的质问之意,几乎要将昌平苏氏的两代当家人给淹没。
对于苏长瑶的胡搅蛮缠,苏彦启早已经见怪不怪,只双目放空,望着皇极殿大门外的又黑又低的天空,突然非常想念北塞草原上的宽广天地。
苏长铮如今是从二品镇北大将军,统领二十万北塞骑兵,什么样的大战阵没见过,冲锋陷阵他能跑在最前头,这会儿却恨不得整个人都缩在堂叔后头,太丢脸了,真的太丢脸了。
苏家人已然是被皇后娘娘给架在了火上烤,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得不闭嘴装哑巴,不反驳也不配合,只当自己是立在大殿上的多余的两根木头,烧心得很。
烧吧,烧完了,大不了一起回北塞种田放羊,继续当马匪去。
这一场闹剧,即便有皇帝纵容,可终归也是有人敢站出来制止的。
政事堂首相玉嵩立在文臣首位,从始至终神情不变,只淡淡地将一场闹剧看在眼里,等到所有人都唱演结束后,才平静出声道:“三日之前,重华殿梅花林外,安才人说自己为皇后娘娘剪梅枝时遭到太子殿下轻薄非礼,太子殿下辩解说自己赏梅时碰巧遇见安才人,隔了几十丈远只打了个招呼便分开了,绝无轻薄非礼之举,……以上皆乃二位一面之词,无人证,亦无物证。”
玉嵩总结完事实缘由,才拱手对着皇帝道:“皇后娘娘视安才人的名声与清白为有力证据,一口判定太子殿下无德无行,臣斗胆,恳请陛下处死安才人,并诛杀其三族。”
说完这话,玉嵩依旧神色淡淡,只语气肃穆道:“两相对峙,都以名声与清白为筹码,我大旻朝堂堂一国储君的名声与清白,难不成还没有区区一下品宫妃的名声与清白重要。”
三品以上的文武重臣,真正坚定地站在东宫这边其实只有三分之一左右,剩下的一多半都只在观望,有的人心里大约已经有了偏向,有的人却始终不愿意搅入浑水之中。
玉嵩此话一出,所有不愿意参与夺嫡的实干派,竟纷纷站出来附和道:“区区一下品宫妃,无凭无据,竟妄图污蔑储君之名声,玷污储君之清白,恳请陛下将其处死,诛其三族。”
“臣附议。”
“一国储君,乃社稷延续之根本,岂可任由人随意攀折,恳请陛下严惩。”
“臣亦附议。”
“……”
所有站出来维护太子之人,皆不是坚定的东宫党,他们维护的不是东宫,他们维护的是大旻法理。
似霍翻江这种真正意义上的东宫党,却从始至终都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个个气定神闲,好似输赢早已经心中有数一般。
苏彦启意兴阑珊地闭了闭眼,心道:安才人跪在皇极殿外的那一刻,太子殿下这边就已经赢了,如今不过是收割战果罢了。
以玉嵩为首的一多半出身于寒门清流的实干派重臣,就是此场对弈的战果。
很明显,这一局苏长瑶输得足够彻底。
可惜输了的人,却不甘心认输,反倒气急败坏地撒泼质问道:“玉嵩,亏得全天下的百姓都夸你是活青天,说你廉洁为民,公正无私,乃当世第一贤臣良相,本宫看你是第一眼瞎庸臣才是,如今竟还要冷漠残忍地逼一个可怜女人去死,你们这些人、呵、你们这些人,果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皇后娘娘不甘心至极,骂着骂着,竟活生生将自己气晕了过去。
高坐在龙椅之上的显庆帝柴健懋,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惊呼道:“梓潼!来人,快扶皇后回宫休息,传太医,快传太医。”
柴健懋提着龙袍走下高台,挥手想要退朝离开。
玉嵩却先一步拦在皇帝面前,躬身作揖道:“恳请陛下处死安才人,并诛杀其三族。”
柴健懋神色难看,眼里全是恼怒与难堪,如果可以,他其实早就想换了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政事堂首相了。
可惜他不能,他至始至终也找不到一丁点儿对付玉嵩的办法。
五十来岁的首相玉嵩是先帝一手提拔起来的能臣。
他精于实干,善于谋略,勤勉自律,廉洁奉公到身上的官服都旧得起了毛边。
就是这样一个能力与品德上毫无破绽之人,他是满朝文武的精神领袖,百官之楷模,柴健懋再怎么想换都换不了。
如今这位百官之首,正带着他手底下的百官,逼着柴健懋为今日之事表态,为大旻储君的名声与清白正名。
柴健懋气得心肝疼,忍着屈辱咬牙道:“传旨,安才人肆意污蔑储君,赐死,夷其三……,族”
“不要!皇上恕罪,玉大人明察,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安才人惊声尖叫,好似疯魔了一般,哭骂求饶道:“……是皇后娘娘逼我陷害太子的,皇后娘娘抓了我爹娘兄妹,是皇后娘娘逼我的!不陷害太子我爹娘兄长要死,陷害太子我三族亲人都要死,玉大人,您是活青天,您最为公正,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要杀就杀我好了,五马分尺、千刀万剐都可以,求求你们放过我家人,求求你们放过我家人,求求你们……”
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宫妃,容貌柔美,身形单薄,跪在皇极殿内,转着圈不停地对着皇帝磕头,对着太子磕头,对着玉嵩磕头,对着满朝文武磕头,白皙的脑门“嘭嘭”撞在石板上,嗑得鲜血直流。
太子柴璟目光冰冷地看了被宫人扶着离开皇后一眼,出声为这场闹剧定下最后结局道:“玉大人,这不过是后宫里的一场误会罢了,皇婶一时情急才闹到了前朝来,实在不必牵连太多。”
玉嵩神色平静地看了柴璟一眼,也不再继续当这个恶人,依旧淡淡道:“既然是后宫之事,我等也没资格谏言,之前多有逾越,还望陛下恕罪。”
显庆帝能说什么,真要抓着不放,怕是就要把皇后也给牵连进去,不得不捏着鼻子低头道:“玉大人严重了,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就此散朝吧。”
“……”
以玉嵩为首的实干派臣子,俱都不着痕迹地望了显庆帝一眼,耿直如左都御史关复礼,心里面对皇帝的失望与不赞同,几乎都要摆在了明面上。
沉甸甸的天幕终于兜不住所有冰霜,飘飘洒洒的大雪又落了下来。
苏彦启与苏长铮叔侄实在顶不住众多同僚的异样目光,就好似宫墙里有洪水猛兽一般,最先逃出了宫门。
玉嵩披着一件青布棉袍旧披风,与关复礼等人走到宫门外时,苏彦启叔侄已经骑马顶着风雪走远了。
关复礼瞧着苏氏叔侄俩远去的背影,有些同情道:“堂堂北塞狼王,瞧着竟有些仓惶啊。”
玉嵩不太在意道:“仓惶?没准儿只是急着赶在饭点之前回家而已,毕竟身经百战之人,可莫要小看了他。”
当然,小不小看的其实也无所谓,玉嵩等实干派大臣,本就与苏氏一族没有利益之争,真要说起,他们还要仰仗苏氏一族镇守北塞,给大家创造一个太平安稳的治国环境呢。
玉嵩说完这话,便朝着停在一众豪华马车之中的自家驴车走了过去。
赶车的车夫换了一张新鲜面孔,一双狐狸眼笑得十分讨好,谄媚讨好道:“哎哟,首相大人终于下朝啦,来来,小的扶您上车,天不亮就上朝,这都快到午时饭点了才让离开,是被什么事情给耽误了吗?”
玉九思半点也不看亲爹那爱答不理的脸色,十分殷勤地将亲爹给扶上马车。
玉嵩板着脸,可眼里却带着明显的笑意,没好气道:“哼,你跟我这儿献殷勤也没用,今日之事一出,你家主子估计是再没机会了。”
有没有机会,自家主子还能不清楚。
王爷既然不在意,玉九思就更不在意了,只十分八卦道:“今日之事是怎么个过程,结果又如何了?首相大人,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具体说来听一听呗,我也好回禀给我家主子听,就算没有了坐龙椅的机会,这不是还得防着皇后娘娘借着我家主子的名义继续闹腾么。”
玉嵩很是不满,冷哼道:“你对你家主子倒是忠肝义胆,却连亲爹都不肯叫一声。”
帝后二人对于宫廷的掌控其实并不严密,真要打听今日之事,也不是非得要通过玉丞相之口。
玉九思之所以主动凑到亲爹面前来,也不过是想要探一探以玉嵩为首的众多实干派大臣的态度罢了,因此很是识时务道:“爹,亲爹,您就算不看在我家主子的面上,也看在苏氏一族镇守北塞的份上,说一说呗。”
玉嵩高兴又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最后却也没什么隐瞒,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也说了,亲父子之间,他甚至还语重心长地提点了玉九思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