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龙过境, 洪淹百里。
瑞王殿下蛰伏月余,猛然出手,便搅得金陵府上下是一片风声鹤唳。
夕阳离山近, 前一秒还是碧空万里, 后一秒便是雷霆暴雨,……好一个夏日无常, 世事更无常!
姑父下午的时候从庄子上拿了不少的蔬菜过来,见他们兄弟俩都没在家, 就直接给放到灶房门口的菜篮子里了。
新鲜菜都送到了眼前,两人就是再懒得开火, 也不好浪费食材不是。
屋檐上的水“哗啦哗啦”淌得跟小溪一样,灶膛里木柴烧得“哔哩啪啦”乱响。
苏云绕拿着个吹火的竹筒,一会儿怼嘴上装模作样地呼口气, 一会儿又偷偷摸摸瞥他大哥一眼。
刘文轩已经将米饭蒸好, 正拿着一把尖刀给莴笋剥皮, 明明是青绿色的嫩茎, 却被他剥出了血腥狠辣的一股残酷劲儿!
莴笋剁成片, 泡好的木耳捞出来洗干净。
锅里的菜籽油已经烧得冒烟, 肉片、莴笋片、木耳片“滋啦”一声全倒里头, 水汽热油混在一起, “轰”地一声, 锅里燃起一尺多高的火苗。
苏云绕抱着吹火筒缩在墙边,看着他大哥立在火光硝烟里, 肃杀冷酷, 炒菜炒出了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有些瑟瑟发抖。
“火候烧足了,你缩在那里装鹌鹑呢!”
刘文轩横他一眼, 却又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底闪过老父亲般深沉的心痛与怜惜,面上也不自觉浮现出几分懊悔之色。
苏云绕将他的神情变化给瞧了个仔细,心里顿时更慌了!
在这个家里,就数他大哥最会表情管理,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就端着一副八风不动的老成模样,不管心里藏着什么事,从来都不会挂在脸上。
今儿去府学一趟,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妖魔鬼怪给附身了,打从苏云绕进门开始,他就时不时都会露出这种复杂神情!
那是一种类似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失望。
失望之中,又藏着好似“我家的白菜被猪拱了”的心痛。
心痛过后,就只剩下对那头不长眼的“猪”的无限愤恨!
苏云绕自个瞎猜一通,也不知道靠谱不靠谱,可不管怎么样,面对这样的大哥,他是真不敢大小声说话啊!
灶膛里三个大木柴棒子错落搭着,本就燃得很旺!
苏云绕却赶紧拿着烧火棍假模假式地捅了两下,很是配合道:“哦哦哦,好好好,烧足,这就烧足。”
莴笋炒肉出锅,刘文轩又迅速打了三个鸡蛋,嫩韭菜切成断,三两下就煎熟了一个韭菜鸡蛋饼。
最后再烧水,水里放油放盐巴,然后将翠绿色的菜心放在盐水里烫熟,整整齐齐码在白瓷盘里,再浇上耗油料汁。
饭菜上桌,兄弟俩相对而坐,刘文轩亲自给弟弟盛了饭,亲自给弟弟夹了一筷子莴笋木耳炒肉,又亲自关怀备至道:“吃吧,我看你最近抽条抽得厉害,多吃点。”
苏云绕哪儿受过这种待遇,茫然又惊骇,总觉得吃了这碗饭,就要上断头台了似的!
苏云绕再也憋不住了,泪都快要逼出来,求饶道:“哥,到底谁惹你了?你说出来,弟弟帮你出气!你别这样,看着怪瘆人的。”
首先第一个要排除的就是苏云绕自己,他最近老实得很,也没犯什么事啊。
刘文轩沉吟许久,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弟弟瞒着自己继续登台,确实该揍!
可一想到自家弟弟在外面被人给欺辱了,他又下不去手,如今就连问都不敢直接问,就怕戳了他弟弟的伤疤。
刘文轩想了想,那话头转了十八道弯,跟猜谜似的,极其委婉道:“今天去府学里听沈三说起瑞王殿下查私盐一案之事,别的不好定论,只瑞王此人,表面上装作风流浪荡,实际上却不动声色地结交漕帮,又在藏芳阁里埋了暗线,只抓住一丝破绽,便是雷霆一击,……倒是个心机深沉,行事狡猾之辈。”
“……”
苏云绕一时没整明白,他大哥到底是想要夸人呢,还是想要骂人啊?
刘文轩又继续分析道:“抓了守备许舶铮,后面估计能牵扯出来一大串,两江水深,于京城里也有盘根错节,不管是谁来了,估计都得沾上一身腥,况且瑞王殿下本身也处在一个进退两难之境地,往后日子还长呢,咱们且看他能得个什么好下场!”
“……”
苏云绕愈发地糊涂了,他哥是吃错药了吗?
苏云绕万分不解道:“哥,你对瑞王殿下是不是有什么意见啊?”
刘文轩见他一副半点不记仇的模样,想起这蠢东西小时候被野猫给挠了,转过头还又拿着鱼干去讨好,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对他难道就没有意见?!”
苏云绕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过:“还好吧,之前有幸见过瑞王殿下几回,虽然有时候霸道任性了一些,但其实还算是个和善大度的好人。”
刘文轩仔细打量,没在自家弟弟眼里瞧见半点勉强之色,陡然间明白过来,他或许是误会了什么。
亲兄弟,果然还是不能太委婉。
刘文轩突然搁下碗筷,有些气闷道:“我今日下午才从沈三嘴里听说,瑞王殿下刚来金陵府的时候,为麻痹许舶铮等人,曾以势压人,逼迫花魁凤舞,不得不卖身,所以……,绕哥儿,你跟瑞王之间,真的没有什么吗?”
“噗,咳咳咳……!”
苏云绕惊讶得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咳得眼泪汪汪道:“我的亲哥哎!沈三哥不知道凤舞是男子,你还不知道啊?!两个大男人之间,能有什么啊!”
刘文轩有个同窗就喜欢养模样英俊,体格健壮的小厮,两个大男人之间,能有的花样可多了去了!
不过见自家弟弟这副不开窍的模样,想来他跟瑞王之间确实是没有什么的,倒是自己白误会了一场,也是好事。
没了“大白菜被猪拱了”的心痛之情,刘文轩陡然就变了态度,神色十分严厉道:“早之前你便应承过我不再登台,结果又登台了不说,还跟瑞王殿下牵扯在了一起,最重要的是你竟一直瞒着家里……!”
听大哥的声音的越吼越大,苏云绕怂得十分迅速:“哥,我错了,我也是身不由己啊,你听我解释!”
“我听着,你好好解释吧。”
刘文轩其实已经大致猜到他是如何地身不由己了,却还是想听听具体是怎么回事。
苏云绕多会儿看人脸色啊,只一听这话头,就知道他大哥铁定没怎么生气!
苏云绕顿时就像得了“免死金牌”一样,提着的筋也松了,跟讲别人故事一样,波澜起伏地将他因为小云仙受伤,不得不登台,然后惊艳亮相,被苏蓉玉这搅屎棍给弄得下不来台,之后才是瑞王殿下出千金收场……
讲前因,也没有忘记后果,一直说到瑞王殿下猜到“凤舞姑娘”是男儿身,借着定卤肉的名头,将他叫过去刁难了一通后,这事便算是翻篇了。
刘文轩听他说完,有些怀疑道:“真的翻篇了?……‘凤舞姑娘’离开金陵府,你成了灵风戏社二东家之后,跟瑞王下真的就再没有牵扯了?”
苏云绕努力装作老实模样,十分真诚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都换回男儿身了,不想着好好经营戏社,谁没事还去招惹他啊!”
苏云绕说得半点也不心虚!
撞鼻子那回是瑞王先来招惹他的,送密信也是因为实在推脱不了,去风陵渡看人放炮,也同样不是他主动想去的!
刘文轩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只又盯着苏云然多看了几眼,才阴恻恻道:“瑞王之事,还可以说是身不由己,欺瞒家人,却就是你的不对了,该罚!”
苏云绕咽了咽口水,试图求饶道:“哥,你看,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被打手心、打屁股的话,那也太丢人了吧。”
刘文轩觉得他说得也算有理,因此没给苏云绕上体罚,只让他写一份两千字的悔悟书。
“……”
苏云绕心里发苦。
这还不如直接体罚呢!文言文的两千字悔悟书,真要命啊!
金陵府城南北方向,夜深人静时,两盏灯火相互呼应。
苏云绕点着油灯在书房里跟“欺人者、大错也、悔乎、大悔”等字眼儿咬牙较劲,拼拼凑凑到半夜,要凑够两千字真的好难!
另一头,知府衙门牢房外,玉九思又带着麒麟护卫“送走”了新的一批暗杀刺客。
柴珃跟沈知府立在幽暗灯火里,看着衙差们将刺客的尸体尽数抬走。
沈知府暗自心惊,喃喃出声道:“抓了许舶铮才两日不到,这已经是第四回刺杀了。”
柴珃却很是满意,悠哉哉道:“狗急跳墙,不过是上赶着送死罢了。”
沈知府点头,附和道:“也该急了,许舶铮能不管不顾地利用漕船藏私盐,嚣张是一回事,在贩卖私盐这条道上,他的地位估计也不低,地位不低,知道的也就越多,再加上他也不是什么嘴硬之人。”
瑞王殿下这一手可谓是快到斩乱麻,抓鱼只抓大,顺着许舶铮这一条线,估计能将整个商帮都给牵扯出来。
至于许舶铮交不交代?他背后有家族父母要顾及,再加上瑞王手下之人的刑讯本事……
才两日不到,他已经交代了有不少了,只是还不到瑞王殿下满意的程度而已,不过以瑞王殿下软硬兼施的本事,估计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