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仑神宫,连翘就是风向标。
她一走,过不了多久君上定然也要走。
熬了数日的妖将们对连翘感恩戴德,就差没痛哭流涕,跪下来谢恩了,人人都期盼她长长久久地在神宫里住下去才好。
只有她在,他们才能睡个好觉。
妖将们能睡好,连翘可就睡不好了。
夜晚无风,池里却掀起了巨浪,池水飞溅。
陆无咎干脆抱着她上了岸,这么一来,更是无法无天。
那颗掉落的樱桃滑落在他们俩之间,碾得泥泞一片,最后只剩一个桃核骨碌碌得掉到地上。
幸好这药修说的七天七夜倒也不是一刻不停,每日尚且能休息一个时辰。
连翘刚开始觉得还算有人性,可是后来她才发现休息的这一个时辰才是这蛊的歹毒之处,因为不休息时她哭求陆无咎还会听几句,休息完缓过来之后陆无咎只会毫无顾忌。
妖将们也发现了陆无咎的怪异。
陆无咎眼睛恢复了,反而疏于政事。
近来他每日只有午间出来一个时辰,用来议事和处理堆积的文书。
每每出来时,他总是一眼扫过那些文书,一目十行。
妖将们议事时,也只听重要的。
妖将们一开始还有所懈怠,后来发现君上即便一目十行,也能过目不忘,他们说错一个字还是会被发现,立马又端正态度,不敢再存任何心思。
不过,神宫现在万众敬仰,送来的文书都是归附的或是觐见的,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
陆无咎雷厉风行处理后,总是会卡在一个时辰的点步履稳健地回去。
出奇的是,那位连仙子也不露面了。
妖将们面面相觑,纷纷猜测大约是那位连仙子病了,所以君上才这么着急又昼夜不分地陪着吧?
——
殿内,刚刚第二日,连翘趴在铺着雪狐毛的榻上已经有气无力,想打退堂鼓了。
陆无咎附在她耳边嘲笑:“不是说我不行,到底是谁不行,这才多久?”
连翘好胜心格外强,在任何事情上都是如此,闻言眼里的小火苗窜得老高,直接翻身反压住陆无咎:“谁说我不行了,牢骚而已!”
“哦?”陆无咎不信。
连翘摁住他的腰,壮着胆子,摸摸索索,好半天后,殿内又响起嗳昧的声响。
侍者们摸了摸鼻子,不由得暗自感叹两人果然情深。
可他们不知道这只是刚刚开始,往后又过了两日,殿内丝毫没有消停的意思。
到了第四天,连翘说什么都不肯了,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蛹。
陆无咎倒也不劝,盯着她裹得紧紧的薄被幽幽道:“这个时候半途而废,可就前功尽弃了,那你前几日的苦岂不是白受了?”
连翘绞着手指纠结,一想也有道理,咬咬牙还是将紧裹的被子松开了。
从这日起,陆无咎给她准备了很多补气活血,消肿化瘀的丹药,外用内服都有。
连翘一开始还觉得他贴心,后来才发现这完全就是他的诡计,她恢复好了,他才能变本加厉地折腾。
到了第六日时,什么灵丹妙药都没用了,陆无咎转而给她渡灵力,每每她承受不住快昏过去过去了,他便给她渡气,就这么这么吊着她,让她想昏过去也不行,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连翘真是连哭都没有眼泪了,偏偏陆无咎渡的气十分管用,她不但意识清醒,身体也很快恢复如初。
使者们这几日过得也分外煎熬,虽然殿内下了禁制,但这禁制是由君上控制的,他一旦控制不住,禁制有时候也会失灵,侍者们偶尔也会听到几声带着哭腔的破碎唇音和男子的低喘。
侍者纷纷站得更远点,慨叹也慢慢变成了震惊,修为高就是好啊,能够这么没日没夜胡来。
每每出来时,君上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只有颈上衣领有时没拢好一闪而过一些斑驳交错的抓痕。
侍者们纷纷低头,完全想象不出君上在连仙子面前的模样。
只有有一回吃饭时,连仙子大约是饿极了,摆好餐食后中途君上又叫她们送一些吃食来。
侍者进门时,远远只见连仙子正面坐在君上膝上,君上端着白瓷粥碗,温柔地一勺一勺给仙子喂粥。
仙子扭头,似乎在和他闹别扭,娇声说吃不下了。
君上声音低沉,要她再多吃点。
侍者不敢抬头,将食盒远远地门口便离开了,心里却纳闷,仙子既然吃饱了,为何还叫她们额外送餐食来?
直到关门时无意中从桌缝看到了仙子雪狐毛披风掩映下蜷缩绷紧的脚尖,使者们面面相觑,红着耳根轻轻关紧了门。
就这么一直到第七日,连翘觉得自己像一颗熟透的樱桃,又像一滩软得捞不起来的泥。
陆无咎只是指尖戳了下她的脸,她都哆嗦个不停。
像坦着腹的小刺猬似的,碰一下,抖一下,浑身都是娇艳的淡粉。
幸好,这蛊毒终于解开了。
当陆无咎划破她指尖时,那只折磨她数月的蛊虫轻易地被引了出来。
连翘有气无力地戳了戳,发现这蛊虫已经死了。
“……”
连翘沉默了,她原以为必须要七天七夜是什么秘法,现在看来这蛊似乎是活生生被累死的?
好嘛,原来解蛊的方式这么朴素?
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累的,又或是终于解毒太过高兴,连翘捏着那个死透的蛊虫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
等她再醒来,已经是第九天的早上。
久违的,她终于穿上了衣服,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
浑身上下的骨头架子像是被拆了又装上,每一个部件都经受过难以想象的弯折弧度。
下地时,腿跟棉花一样,软趴趴地往前一栽。
陆无咎眼疾手快扶住。
即便只是碰到胳膊,连翘已经开始哆哆嗦嗦,无他耳,实在是这几日的印象太过深刻,她现在光是看到他都发抖,还有这寝殿,从桌子到椅子,从窗台到门后,甚至是后院的长廊,她实在受不了了时逃出去过,被摁在柱子上,柱子都差点折了。
太多太多,连翘现在看到殿内的每一样东西都觉得不堪入目。
她愤怒地揪着陆无咎衣领:“换掉,我要全都换掉!”
陆无咎圈着她腰,舒爽过后,心情似乎很不错:“好,都换。”
“这还差不多。”连翘没好气。
后知后觉,她忽然又发现身体虽然疲累不堪,灵气反而愈发充沛。
“……我进阶了?”
陆无咎挑眉:“你才发现?”
连翘眨了眨眼:“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你醒来之前。”
连翘瞬间心花怒放:“这么说,我也是渡劫期了?说不定再过几年我也能脱胎换骨,原地飞升了?”
“大约用不了十年。”陆无咎道。
“真的?”连翘兴奋过头,突然又回过味来,等等,进阶?
不是说进阶之后蛊毒自然就会解开?倘若她再多等几日,岂不是根本就不用和陆无咎一起七天七夜?
连翘笑容戛然而止,又开始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差点哭出来。
琢磨了一会儿,她悲愤地看向陆无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进阶啊!”连翘狐疑,“说,你故意的对不对?专挑这个点儿来占我便宜?”
“胡思乱想。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进阶,我又怎么会知道?”
连翘实在被他骗过太多次了,很是不信:“真的?”
陆无咎轻笑:“当然,你突然进阶也许还得感谢我。”
连翘把眉毛一挑:“我为什么要感谢你?”
“你忘了?双I修能提升修为。”陆无咎忽然俯身,凑近她耳畔,“你不是解完蛊碰巧进阶,而是因为解蛊的七天七夜,加快了你进阶。”
连翘震惊:“不、不会吧,那么有效?”
陆无咎捻着她小巧的耳垂:“现在还这么惊讶,给了你多少你不知道?”
连翘噌得耳根红透,一把捂住他嘴:“我怎么知道,才不是呢!”
“好,你说不是就不是。”
陆无咎一脸纵容,连翘这才肯松手。
不管怎么说,这蛊总算解了,她也意外进阶,算得上双喜临门,
正得意的时候,突然,侍者前来叩门,说妖将们抓到了一个疑似天虞二皇子的人,请陆无咎过去。
连翘怀疑听错了,回头又问了一遍:“你说谁?”
“陆骁。”侍者恭敬道,“是鲛人族抓到的,不远千里押送过来,此刻鲛人族的王正在前殿候着。”
自打陆无咎飞升以后,陆骁就逃了,神宫大战后,陆无咎的罪名洗脱,陆骁自然更不敢再出现。
天虞这些年全靠大国师扶持,大国师死后,一落千丈,自身难保,更别提再护着陆骁了。
连翘找了好久没找到,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叫鲛人族抓到了。
陆无咎还没说什么,连翘先愤怒地从他膝上跳了下来,也不顾浑身酸胀了,咬牙切齿:“走!看看去。”
——
含光殿大殿
有一人被压着跪在地上,双手反剪,大喊自己不是陆骁,他们抓错人了。
恐惧过度,他活生生把自己的脸抓花了,血痕遍布,脸上没有一块好皮,嗓子也被他自己灌热水烫伤了,嘶哑古怪。
这副模样,乍一看的确认不出是陆骁。
但连翘牢牢记住了他那双眼睛,嫉妒,阴狠,泛着阴恻恻的精光。
离得很远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你就是陆骁,你以为把自己弄成这样就没人认得出你了?你目光如此卑劣,就算你化成了灰我也能认得你!”
“不!我不是!”陆骁咬死不承认,“无凭无据难道仅凭相仿的眼睛就能污蔑人,你们不是神宫吗,难道要草菅人命?”
“简直冥顽不灵!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剑硬。”
连翘愤怒地拔剑,陆无咎却按住她。
她不解,陆无咎只是一步一步走到陆骁面前,垂眸道:“你真的不是?”
陆骁嘴硬,还在阴阳怪气:“我只是一个渔家子弟而已,哪里配和君上做兄弟?”
陆无咎也不恼,只是淡淡道:“你不承认便罢了,从前我真的把你弟弟,可惜你一直莫名嫉恨我,我还记得十岁那年你就曾将借口手滑,将滚烫的茶水泼向我的手,没想到多年过去,你没有一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
“我没有泼你!”
陆骁猛然失声。
一开口,只见陆无咎锐利地盯着他。
陆骁忽然后背冷汗直冒,后知后觉自己掉入了陆无咎陷阱,如此急着否认,岂不是变相承认了自己就是陆骁?
他颓然跌坐在地。
陆无咎眼神淡漠:“你当年的确没成功,因为我躲开了。”
连翘瞬间怒火高涨,持剑指向陆骁:“卑鄙小人!原来你从小就是坏种,憋了这么多年可算叫你找着机会了吧!”
陆骁被拆穿,干脆破罐子破摔:“是我又如何?他当时是魔头,身负血案,我挑断他手脚筋,毁他灵脉以免他祸害苍生有何不对?”
“冠冕堂皇,到底是为了公义还是为了私心你清楚!”连翘大骂,“你们天虞靠着陆无咎吸了这么多年血,不但毫无感恩之心,还如此害他,简直天理难容!你总以为他抢了你的风头,事实分明是没有他就没有你们天虞这么多年的独尊,你也不可能风光这么多年,你居然还能做出暗中残害他之事,当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陆骁微微蜷缩身子:“要怪只能怪他亲爹,他遭遇的这些事是大国师设计的,同我们又有什么干系!”
“你们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怎么没有干系!”
连翘气得想 杀人,陆无咎倒是一句话没再说,只是眼神一垂,随手抽出一把剑干净利落,直接挑断他手脚筋,毁了他灵脉。
动作太快,以至于陆骁还没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来,瞬间痛到满地打滚,撕心裂肺。
“原来你也知道痛。”陆无咎扔了剑,眼神冷到极点,“我的十年,日日同你一般。”
连翘也抱臂冷哼:“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先动手的分明是你,这都是报应!”
紧接着,用手比划了一下陆骁身上被划开的伤口后,她又俯身,抽出腰间的小岛把左手的剌长了一点。
陆骁又惨叫一声。
连翘扔了刀,嫌弃地扯过陆无咎袖子擦手:“叫什么叫!他当时伤口有三寸,你一分一毫也不许少,我不过是还回去罢了!”
陆骁咬紧了唇,不敢再开口。
陆无咎微微抬眸:“记得这么清楚?”
“那当然了!我就是这么小气,欺负了你多少就要还多少,一点儿也不能少。”连翘下巴微微抬着。
陆无咎轻笑:“好,那我以后全靠你保护了。”
“不知羞!”连翘扯了下他袖子,陆无咎反握住她的手,然后眼神淡漠,示意妖将:“丢出去。”
“是。”妖将们听令一人扯起一边,将陆骁扔出了神宫。
对于陆骁这种阴暗扭曲的人来说,变成废人,再也不可能比上他嫉妒了十几年的人或许就是最大的惩罚了。
——
收拾完陆骁之后,连翘看着一群妖将们忽然有些尴尬,毕竟她这么久没出现,生怕他们看出些什么。
不过陆无咎大约是说了什么,妖将看向她的目光十分坦然,只有几个守在门口的侍者不敢看她。
连翘也不敢看她们。
旁人不知道,但最后寝殿是由他们收拾的,尽管那些狼藉用灵力清扫过一遍,但那折了一条腿的床榻和好多件废弃的褥单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抓痕压根没法解释。
连翘低咳几声,迅速逃了回去。
更悲催的是,她还发现这几天她爹给她送了好几封灵信她都没回。
依照她爹的脾气,肯定发现什么了,因为最后一封信,她爹明显不大高兴,要她立刻回去。
连翘一个头两个大,拉着陆无咎:“我可不想一个人挨骂,你要跟我一起回去!”
陆无咎唇角扬起:“好。”
明明是挨骂,他答应得也太爽快了吧?
连翘微微疑惑,直到回去那日,坐上驺吾拉的车辇后,她忽然发现驺吾后面还有好多辆飞马拉着的车。
而每辆车上都装了许多口箱子,装饰华丽的箱奁足足有上百口,里面装满了灵器、灵丹和各色珍品。
更关键的,箱子上还用红绸缠着。
若说连翘一开始不明白,看到红绸时,也明白过来了。
这哪是要负荆请罪,分明是要上门提亲去。
连翘从宽大的车辇里回头,只见身后的车队一眼望不到头,颇受震撼:“这么多……都是你这两日准备的?”
“不是,三月前。”陆无咎语气平静。
连翘微微侧目,然后咬唇哼笑。
不声不响的,还真是能藏!
她作出一股很不在意的样子:“我爹可不一定会答应!”
“那你帮我多说说好话?”陆无咎压着声音。
“想得美。”连翘咬唇哼哼,“我才不会帮你呢,让我爹数落你一顿才好。”
“你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可坏了,老是欺负我,我现在还疼呢……”连翘小声嘀咕,“又不是捣药,没轻没重的。”
“你不就是药?”陆无咎伸手将她垂落的发丝绕到耳后。
她?连翘沉思,“连翘”好像确实味药来着,药效似乎是清热解毒。
连翘恍然回过神来,脸色爆红:“你又耍我!”
陆无咎捉住她的手:“不说了,以后随你。”
“谁和你以后了!”
连翘没好气,陆无咎伸手摸了一把:“一惹就急,炸了毛一样。”
连翘拍开他的手,突然想起来饕餮那天要她帮忙问的话,捋了捋头发:“对了,你不是还有只猫吗?不打算接回来了?”
陆无咎意味深长:“不是已经接回来了?天天吵吵闹闹。”
连翘茫然,左看看,又看看,甚至把头伸进后面,掀开了一口箱子:“哪儿呢?”
陆无咎一言不发,只看着她。
连翘愣了一下,摸摸头顶翘起来的头发,又想起他那本快翻烂了的《狸奴小札》,刚消的气又窜了上来:“好啊!你竟敢拿我当猫,还是漂亮坏猫!我饶不了你!”
她翻身坐在他膝上闹了好一会儿,脸颊红扑扑的,头发也乱糟糟的。
陆无咎被闹得不行,闷闷笑:“我的错。”
“认错就行了?”连翘抱住他脖颈,笑眯眯地威胁,“我可没那么轻易饶过你!”
“那你要怎样?”
“我嘛,我要你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喜欢我!”
“这个不行。”
“为什么?”
“已经满了。”陆无咎碰了碰她唇角,“哪还有什么更喜欢,所有都给了你,不留一丝余地。”
“算你会说话!”
连翘脸颊悄悄红了,又缠着他逼问他究竟是那一刻动的心。
陆无咎薄唇一抿说忘了,连翘再闹,他就捏着她下巴一下一下去亲她,亲到她说不出话来,晕乎乎地早忘了自己想问什么。
他其实也说不清。
他并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
相思不露,眷恋难书,一旦发觉,已然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