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站定的同时,那道追来的灵力刚好撞在昆吾城的屏障上。
砰然一声,消弭于无形。
大国师慢慢停下手中的羽扇,似是惋惜:“来得真巧。”
连翘脚踩在城楼上,腿还是软的。
幸而陆无咎攥着她的腰,她才不至于跪下去。
但陆无咎攥得太紧了,紧到她腰疼。
连翘吃痛:“你松开。”
陆无咎反而攥得更紧,连翘一不小心撞进他怀里,鼻子撞得泛酸。
一旁的饕餮立马捂住了眼,内心大叫:登徒子啊,登徒子啊!
其他人也纷纷咳了咳,头也不敢抬。
连翘面红耳赤,她用力挣扎,陆无咎终于放开一点,语气平静却潜藏着怒气:“为什么不听话?”
连翘小声辩解:“我有分寸的,你看——这城楼上有脚印,就算刚刚你没回来,我也能平安回来。”
陆无咎无动于衷:“万一呢。”
连翘扯着他袖子:“不会的,我逃跑可厉害了,你都不一定能追上我。”
陆无咎眉头一皱,连翘也顾不得丢人了,直接踮脚碰了下他嘴唇:“好了好了,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陆无咎神色慢慢缓和下来:“再有下回,即便你救下了人,我也会把她杀了。”
连翘试图争辩,陆无咎用力捏着她下巴:“谁也不值得你以身犯险,哪怕是我,明白么?”
他额间堕神印记忽明忽现。
连翘不得不点头:“知道了。”
陆无咎眼底的戾气这才缓缓消退,抱着她久久未动。
此时,获救的瑶姬听到这话已经脸色煞白,蜷缩在角落,压根不敢看陆无咎的眼神,只敢在连翘走过的时候扯住她衣摆悄悄道谢。
感激涕零,简直比看神还尊敬。
周见南是抱着晏无双的腿硬生生拖回来的,劫后余生,他整个人抖得跟筛子一样。
晏无双笑骂他没出息。
他昂首挺胸:“对面可是神族,我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救人已经胜过多少人了。”
晏无双哼笑一声,想起从前周见南连只鸡都不敢杀的样子,一时间也感慨万千。
——
雪后清寒,昆吾茫茫一片。
风雪之间,大国师一身白袍高冠立于城下,陆无咎身披玄色大氅站在城楼上。
视线交汇,大国师微微眯着眼:“你这孩子,我从前怎么教你的,连人都不叫了?”
陆无咎面无表情:“我该叫你什么,国师……还是父亲?”
说出后两个字时,他停顿了一下,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厌恶。
大国师大笑:“我是你仲父,抚育你数年,你这么唤我也没错。”
陆无咎讽笑:“仲父?我真后悔当日在无相宗没有直接要了你的命。”
此话一出,修士们纷纷斥骂陆无咎忘恩负义,冷血无情。
陆无咎丝毫不为所动:“国师特意调虎离山,我也不枉此行,这两日我遇到了几位颇有意思之人,想来他们对国师应当有不少话要说。”
他眼神一示意,身后的妖将便抬着两具尸骸向会稽和天虞的大军走去。
这两具尸骸是干尸,面目全非,但衣着还能看出是无相宗的人。
白底金边,三十六峰峰主才能穿。
本就喧嚷的人潮激愤更甚。
姜劭大骂:“魔头,你杀了峰主还不够,竟把尸体也送过来挑衅,究竟意欲何为?”
陆无咎没什么情绪:“这位的确是峰主,不过不是如今的峰主,而是青崖峰的崔峰主。”
姜劭冷笑:“胡言乱语,崔峰主早在三月前的仙剑大会后就被你入魔杀害,烧成了灰,这怎么可能是他!”
陆无咎看向大国师:“这就要问您了,三个月前就该死在我手里的人,不久前还活着,大国师可有何解释?”
大国师眉心微蹙:“三月前我也被你重伤昏迷,我如何能知?”
“哦?”陆无咎微微侧目。
此时,一个人忽然被扶了出来,立于城墙之上,怒斥道:“你当然知道,就是你囚禁的我们——”
来人正是赤霞峰的赤霞子,也是当初被陆无咎入魔杀死的三十六峰峰主之一。
底下的修士们看见赤霞子还活着,纷纷难以置信。
赤霞子似乎没了内丹,但说话中气十足,睥睨着大国师:“三月前血洗无相宗的根本就是你!你早就大殿里设下了阵法,将我们悄无声息地掳走,然后用人偶替代,陆无咎当时杀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人偶。你囚禁了我们三月,生剖我们内丹,两百多同僚尽数死在了你手里,我和两位师兄奋力出逃。两位师兄不幸遇难,只有我侥幸逃过一劫,但也没了内丹。”
此话一出,围攻昆吾的修士们议论纷纷,瞬间炸开了锅。
在场的一半是姜家的人,姜劭喝止:“诸位莫要慌张,听闻昆吾盛产人偶,这位未必是赤霞子前辈,兴许只是魔头抟土捏出来的一个傀儡。”
风向霎时又一转,赤霞子乃是个火爆脾气:“黄口小儿,竟连你授业恩师也记不得了?当初你跟从我修习体术时一塌糊涂,若不是你父亲来信,我岂会留你,你竟敢疑我?”
姜劭脸色煞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在场的修士们不少与赤霞子相熟,听这语气已然信了不少。
这时,西天外又突降一群人,原来是连掌门带着两位掌教和一干无相宗的弟子赶到了。
连掌门即将换任,无相宗大半已经由会稽接任,是以这次的围剿他并未得知任何消息。
但是连掌门毕竟执掌无相宗十年之久,威望还是在的,他甫一到场,修士们纷纷拱手致意,大国师也微微颔首。
连翘看到她爹来了紧张得不行,想叫人,又怕如今的立场牵连她爹,于是只攥紧了栏杆,一言不发。
连掌门大约也有这个顾虑,眼神掠过,确保她平安之后随即挪开。
他转向赤霞子:“发生了何事?”
赤霞子将前情一一道来,又对连掌门道:“这两具尸骸分别是青崖峰的崔峰主和白鹿峰的卫峰主,正是三月前同我一起被掳走关押的人,掌门来得正好,他们不信,您应当最是了解。”
连掌门俯身查看,当辨认出那干尸的面容时,眉头紧蹙:“没错,正是这二位。”
两位掌教也纷纷点头:“不错,是他们。”
有连掌门亲口承认,一时间修士们人声嘈杂,开始怀疑当初的真相。
姜劭冷冷道:“就算这两具干尸是两位峰主又如何?说不定,他们被囚也是魔头的手笔。还有,连掌门,谁人不知当初陆无咎从地牢叛逃事存蹊跷,如今连家大小姐已然和魔头蛇鼠一窝,连掌门爱女心切,心恐怕早已偏了吧?”
连掌门还没开口,连翘把下巴一抬:“我的事和我爹无关,我一向无法无天,我爹也管不了我。现在人证物证具在,姜劭你还在嘴硬,莫不是因为当初抢夺碎片不成,被断了手,含恨在心,故意报复吧!”
修士们一片哗然,尤其是那些刚刚奋力从神宫地牢逃出来的修士一言一语议论起来。
“是啊,陆无咎虽然抓了我们,但只是把我们关起来,连刑罚都没用。”
“赤霞子前辈一向刚正不阿,她全家皆是被妖邪所害,恨极了邪门歪道,绝不可能为陆无咎说话,除非事情真相确如她所说,陆无咎不但不是血洗无相宗的人,反而是救了他们的人!”
“可是,陆无咎不是走火入魔了吗,之前总有传言说他嗜杀……”
“不过是传言罢了,走火入魔之后还能保持清醒的人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再说,硝烟一起,兵戈相见,难□□血,我们不是也对他喊打喊杀吗?”
“你这么一说也有道理,陆无咎的灵根太过不正常,当年测灵根时镇山灵石都能被冲爆,压根不是普通修士能做到的,除非……他真的是神裔,是骊姬后代,所以才能在被毁了灵根之后还能原地飞升。”
“可是骊姬乃是千年之前的人,陆无咎是怎么跨越千年,从天虞的皇后腹中出生的?”
“周家还是刑天后裔,能够断头重生呢,听闻神宫上一任的玄霜神君也有蹊跷,这些上古神族远比咱们想象的要复杂,也许,是某种秘术吧。”
……
众人窃窃私语一番,渐渐离大国师远了许多,纷纷往连掌门身后站。
姜劭虽然嘴硬,但心里也的确忐忑不安,凑过去问大国师:“国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国师不紧不慢地摇晃手中羽扇:“妖言惑众罢了,我当日舍弃半生修为救他,岂会有害人之心?”
连掌门蹙眉:“事已至此,你还要狡辩?也许当日就是你在替他净化时动了手脚,他才会再度走火入魔。”
“连兄此言差矣,这般污蔑我,未免欺人太甚。”大国师手中的羽扇一停,“是不是我脾气太好,才叫你们肆意编排?”
说罢大国师突然出手,直指连掌门。
连掌门迅速还击,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
连掌门乃是无相宗,又是渡劫期的大拿,但对上大国师竟然很快就显露颓势。
这比什么话都更有说服力,修士们见状,纷纷后撤。
连翘急得不行:“他是神,爹爹根本打不过他!”
陆无咎拦住她:“我去,你别动。”
“那你千万小心。”连翘忍住了没动。
很快,无色的琉璃净火直接将大国师包围,连掌门终于腾出手来,趔趄着往后撤了一步。
陆无咎一把将人扶住:“掌门小心。”
连掌门瞥了眼他额间的堕神印记,神色复杂:“你也小心,此人深藏不露,招式诡谲,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好。”陆无咎称是,此时,大国师又操控羽扇进攻。
陆无咎眉心一凛,化作原身同他缠斗在一起。
连过数百招,陆无咎突然发觉不对,大国师此时此刻虽然厉害,但绝不是神族的实力。
他意识到有蹊跷,迅速抽身。
此时,大国师微微一笑,突然直接迎面撞上他手中的长剑。
长剑穿心而过,大国师白衣染血。
晏无双惊呼:“我们赢了?”
连翘紧紧皱着眉:“不对,不可能这么轻易,一定有蹊跷。”
就在此时,只见长剑刺入之处突然溢出许多黑气,丝丝缕缕,铺天盖地,化作一张大网,反而将陆无咎困住。
“是五行生灭阵!”连掌门迅速提醒陆无咎。
但已经来不及了,陆无咎已经被牢牢困在阵中。
连翘见状再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冲了过去,她想破阵,但黑气环绕,十米之内,无人能近。
连掌门赶紧拉住连翘:“不可强攻,此阵诡谲,布阵之人以身献祭,所以入阵者都会被绞杀,从外面进攻只会被阵法吸收,增强其力量,必须要里面的人自行破阵。”
周见南也听过这种阵法:“不过,这种阵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大国师以身献祭,自己也会死,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连翘眉头一皱:“不对,他肯定有别的打算。”
陆无咎显然也发现了,他被束缚住,沉吟片刻,目光锐利:“你是故意的?你想利用我?”
大国师微微笑:“好孩子,不枉我布了这么久的局,把你生出来是我做过正确的决定。”
众人神色一紧,大国师缓缓拔出刺穿他胸口的剑,紧接着从袖中拿出一物,陆无咎身上的四块碎片仿佛像磁石被吸引一样,被吸附到他手中。
连掌门道:“不好,他手中是崆峒印碎片,这生灭阵不止是用来困住陆无咎的,还是用来吸收他修为的,崆峒印马上就要被复原了!”
说话间,狂风骤起,仿佛凭空伸出无数只手,一群修士突然被卷入血阵当中,被钉在五行方位中。
而这些人,不偏不倚,恰好正是当初被陆无咎抓来的那些人。
此时此刻,众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原来陆无咎真是在保护他们,真正觊觎他们的是大国师,他是要用他们的灵脉献祭!
一时间,连掌门迅速命人保护这群修士们撤退,但崆峒印碎片已经拼合,如旋涡一般,不可抵挡,有一半修士已经被卷进去了。
灵力不停地从他们身体中渗出,倒流进上方的碎片之中,从五个方位,仿佛五个血库一样。
中间的陆无咎头顶更是有一道极粗的灵力柱。
再这么下去,恐怕性命难保。
“不要!”连翘提剑阻止,但他们只是人躯,哪里能和神器相抗衡。
她不但闯不进去,反而被神器的戾气碰撞,重重摔了出去。
陆无咎也在破阵,只可惜大国师等这一天已经不知道多久了,这生灭阵是专门为他而设,哪里又是这么好破开的。
他只要稍一动作,就会如万箭穿心一般痛苦。
随着血阵中众人灵气快速流失,五块碎片也拼合到了一起。
裂隙缓缓消失,众人被吸食到干瘪时,陆无咎也颓然单膝跪下,面色苍白,唇色浅淡。
连翘冲过去想救他,此时崆峒印嗡鸣一声,她直接被震开。
刺眼的白光照破苍穹,整座大地白茫茫一片。
瞬间,没有人能睁开眼。
灵力激荡,经久不息,一波又一波,冲撞得山崩地裂,江河倒灌。
崆峒印的威慑之下,所有人都匍匐在地,被灵力压制得耳膜出血,五脏剧痛,完全动弹不得。
等缓和了一些,一些修为较高的人能睁开眼时,从刺眼的白光中隐约看到了一点上古的残影,耳边也回荡着仿佛是从远古战场而来的厮杀声。
先是一群如山的身影缓缓走过,或许是传说中顶天立地的盘古一族。
又是一群颈上空荡荡,手上却捧着头的人群走过,或许是传说中断头的刑天一族。
再然后是人身蛇尾的女娲族。
黄金双瞳的神龙族。
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
上古神祇们一一显现,所有人屏息凝神,第一次瞧见传说中的神祇真正的模样。
寂静无声中,连翘缓缓抬起了头:“我明白了,当初玄霜神君即将羽化时听闻鲧复生禹之事,知道神族能够借助崆峒印再自体复生,铤而走险用了崆峒印碎片尝试,只可惜因为手中只有三块碎片,虽然复生,却变成了四肢残缺,面容丑陋的怪物。大国师布了这么久的局,恐怕就是想拼合完整的崆峒印,将活了千年即将羽化的自己转生!”
果然,崆峒印拼合之后,大国师那中剑的身躯忽然倒了下去。
紧接着,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在崆峒印的笼罩之下,刚刚被崆峒印吸食的灵力极速灌入大国师已经死去的身躯。
片刻后,那具灵气四溢的尸体突然开始蠕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一样。
忽然,一只手从那腹中掏出,再然后是一个头。
慢慢的,整个身子都往外钻。
一盏茶的时间,一个一模一样的大国师已经从他自己的尸体中爬了出来。
他舒展了身体,欣慰道:“果然,还是新生的身体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