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后,陆无咎微微烦躁,随手端起桌上的白玉杯一饮而尽。
饕餮眼观鼻鼻观心,忍不住提醒:“主人,你杯中是烈酒,这么喝容易醉。”
陆无咎垂眸一定睛,这才发现杯中果然是酒。
他没有味觉,又心不在焉,当成茶水喝了也不知道。
这会儿被饕餮一提醒,的确有些头晕,他摁了摁眉心,眉间不虞。
没有连翘,酒和水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分别,皆是寡淡至极。
从前不知滋味也就罢了,尝过了,以后却再不能有,才最是残忍。
陆无咎戾气一翻滚,脑中的龙吟声便越发清晰,身上的鳞片也在快速蔓延。
力量越来越不受控制,叫嚣着要破出躯壳。
他闭了闭眼,强行压制住。
血气翻滚,青筋暴起,黑色的鳞片时隐时现,饕餮看得阵阵心惊,妖性使然,它畏惧地退到了门后。
忽然之间,陆无咎唇边溢出一丝血迹,饕餮慌忙上前将他扶住。
它不明白:“主人,你如今的症状分明是修为快到了,又要进阶了,为何要强行压制下去?”
陆无咎拭去唇角的血迹,抿唇不语。
如今已然艰难,若是他当真化龙,预言成真,一切恐怕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
连翘也心烦意乱。
一直以为互相讨厌的人暗地里觊觎了她这么多年,还若无其事地骗了她这么久,实在可恶至极。
她愤懑不已,又有些心慌。
夜色已深,她却没有半分困意,过往的一幕幕反而不停涌现。
难怪呢,及笄那年他送她的簪子那么丑,还和别人的都不一样,现在看来,分明是他特意亲手做的。
恐怕也只有她这根是他亲手做的。
偏偏嘴硬得厉害,一个字都不肯说。
后来,他送的那根分明又精细了很多,一定是这些年里私下里又练了很多回吧,说不定还报废了很多玉料。
原来他也不是什么都会,手艺活居然笨成这样!
这个秘密除了她恐怕没人知道吧。
连翘悄悄又有点得意。
再一想到陆无咎当年居然真的老老实实在山神庙等了她一整夜,她不由自主又抿着唇笑。
怪不得山神庙的位置他记得这么清呢,恐怕这辈子都难忘了。
夜深人静,笑声又把自己吓了一跳,连翘立马绷住脸,不对,她分明是痛批陆无咎,为什么会突然笑?
不行,她可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连翘强迫自己不许再想他,一翻身,隐秘的地方还有点痛,于是又暗恨起陆无咎太狰狞蛮横。
更讨厌的是,虽然恨他,她却暂时离不了他。毕竟陆无咎虽然解毒了,她的毒还没解呢。
幸好次日韩神医又带来一个好消息,说是从古书上看到了一种抑制之法,在试着做药,若是能成功,她就不必担心了。
连翘这才稍稍心安。
——
仙剑大会已经落幕,剩下的便是空缺的几个峰主和山主继任的仪式了,等仪式结束,前来参会的弟子们也该散了。
这几个缺位各家都在争,连掌门焦头烂额我,一时没顾得上找陆无咎仔细算账。
不过毕竟没有太出格,他也不想做得太过分。
连翘倒是落得清闲,骤然一闲下来她又心生烦闷。
最后一块碎片不出意外应该在天虞,等仙剑大会彻底结束后陆无咎肯定是要回去的,那她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去呢?
不过,听闻陆无咎这两日病倒了,应该没那么快离开。
他生的是什么病?难不成和走火入魔有关?
连翘托着腮,眼神不由得往远处的飞檐看,眼底罕见地多了一丝忧愁。
晏无双看出了她的异样,从身后悄声走过来:“又在想他?”
连翘吓了一跳:“谁想他了!”
晏无双噗嗤一笑:“我都没说是谁,你急什么?”
“……”
连翘捂住眼:“你怎么也学坏了!”
“也?”晏无双挑了挑眉,拉长尾音,“哦——还有谁坏?”
连翘哑口无言,彻底恼了,起身去捂她的嘴,两个人闹成一团。
好半天,晏无双终于求饶,连翘才没继续挠她。
她躺在地上,双眼放空,把事情跟晏无双原原本本说了。
晏无双吓了一跳,随后又枕着手嘿嘿笑起来,说坏点也好,能骗她这么多年,至少说明他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算用情至深了。
连翘倒是没想过这个视角,脸颊微微热了。
周见南恰好进来,见鬼一样:“……这是什么癖好,难道是什么新的修炼手段?”
两个人齐齐瞪他一眼。
周见南迅速闭嘴。
等两人起身,周见南按耐不住好奇,试探着问:“殿下在你们独处的时候也是冷冰冰的吗?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爱慕他的?”
连翘大叫:“谁爱慕他了,胡说八道!”
周见南咦了一声:“那你脸红什么?”
连翘立马又捂住脸:“喝了酒不行吗?”
周见南眼神古怪:“你说这个?这不是茶水吗?”
连翘干脆一溜烟躲开,讨厌,她不要再跟他们说话了!
一出门,不少人都认得她,凑过来同她说话,她心不在焉地敷衍,又觉得心烦,干脆绕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径,找了个凉亭坐下喝口茶,刚坐下没多久,突然一个人掀帘进来,正是那日败在她手底的剑修。
这剑修叫何平,听闻也是个奇才,灵根八段,刚及冠便是大乘期。
连翘对他有点印象,但记不得名字了,见他要坐,转身就走,何平却上前一步拦住她。
连翘起先不明白,然后这名剑修脸开始红了,说能败在她手底很欣慰,转而又开始表露心迹,说过去给她送了很多封情书。
连翘眨了眨眼,完全没印象。
毕竟她过去一直被陆无咎压着,哪有时间把心思放这种事上。
这么一想,连翘突然又回过味来,不对呀,怎么会这么巧,过去好像每次一有人跟她表白,陆无咎就会突然变得厉害,害得她危机感深重,不得不闭关追他。
他肯定是一直都在算计她。
连翘咬牙哼哼,越想越气。
何平声音顿住:“……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连翘抿了抿唇,这才回神:“和你无关。”
何平长舒一口气,又开始回忆他们曾经的交集。
连翘不自在地喝了口茶,何平随即跟她聊起茶来。
提到茶,她忍不住又想起了陆无咎,他尝不出味道,以后要是没了她该有多寡淡。
思绪慢慢又开始飘远,陆无咎从前似乎说过很喜欢吃青梅,现在想想,青梅酸酸涩涩的有什么好吃的,他分明暗指她。
心思真够深的。
连翘又气恼又觉得好笑,一时间脸色阴晴不定,千变万化,惹得对面的何平看得一愣一愣的。
连翘这才意识到有些失态,迅速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却再也坐不下去了。
她坦诚地跟何平说清楚,何平明显有些失落。
正要走,帘子一掀,隔着湖她忽然看到陆无咎正站在对面,不知看了多久,脸色沉着,还有些苍白。
四目相对,连翘握紧帘子,扭头又坐了回去,要和何平讨论心法。
幸好何平也是个坦然的,得不到芳心,得到指点也是好的。更
两人真的认真讨论起来,又说了快一个时辰,陆无咎就那么站着,冷冷看着。
无相宗常年苦寒,他又生了病,冷风一吹,势必要加重。
连翘渐渐坐不住了,时不时瞟一眼,陆无咎还是那么挺拔如松地站着。
山风猎猎,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起了身。
出亭下山只有一条路,何平先离开,她慢吞吞地走,经过陆无咎身边时,手腕被他一把攥住。
“聊得挺开怀?”
明明是火系灵根,他手却冰冰凉凉的,浸着寒气,连翘犹豫了一下才甩开:“是又怎样?”
“不怎么样。”陆无咎眼神一敛,“这么开怀怎么不一直聊下去?”
“和你有什么关系?今日天晚,明日再聊不行吗?”连翘反驳道。
“他有什么好?”陆无咎缓缓转身,“普普通通的剑修,容貌一般,品性一般,平平无奇,值得你交谈甚欢?”
连翘冷哼:“我看上谁和你有什么关系,哪怕他是个残缺的,我只要喜欢也无所谓。”
陆无咎眼眸一抬:“哦?你以为你看上了就有用?情蛊尚未解开,距你进阶又还早,你我还需绑定在一起,即便你成婚了,大婚之夜说不定还要穿着喜服敲我的门。”
“你无耻!”连翘面色一红。
“我说的有错?”陆无咎继续道,“显而易见的事实罢了,你在自欺欺人什么?”
连翘攥紧拳头:“那可不一定吧,韩神医已经在想办法做出抑制的药,到时候谁还需要你?”
“哦?他一定能做出来?做出来又如何,我真的想毁谁能挡住?”陆无咎淡漠无情。
“你混账!”
连翘忍不住挣扎,陆无咎顺势握紧她手腕,语气又沉下去:“气了?只是想想而已,真要做我会告诉你?”
连翘瞬间安静,那倒也是,他这个人,倘若真有想法,反而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但如此吓她还是很可恨。
连翘气闷:“真有那天我大不了一根白绫吊死,也好过和你一起苟且!”
陆无咎听到这里剧烈咳嗽,用帕子遮住。
连翘趁机迅速挣开,揉了揉手腕,又瞟他一眼:“叫你喜欢耍人,遭报应了吧?”
陆无咎摁了摁眉心,大约也觉得刚刚太冲动了,他垂眸看了眼手中的帕子,没再多说什么,攥紧帕子离开。
——
直到他走远,连翘才敢顺着路离开。
边走边踢了踢小石子,微微有些烦躁。
又走了一段,再一低头,她忽然看到湖边有带血的手帕,恰好还在陆无咎走过的位置,心头顿时慌乱起来。
捡起来一看,上面绣着暗纹,赫然是他惯用的那种,且上面浸染了一大口血,定然伤重。
他刚刚咳成那样,似乎很严重的样子,难道是……急火攻心,再度走火入魔?
连翘也顾不得和他拌嘴了,心急如焚,握紧帕子抬步就走。
她想找韩神医,又想到如今人人自危,他但凡再出一点事,流言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于是没敢对任何人说,包括她爹,一个人快步朝陆无咎房里走去。
快步进门时,只见陆无咎身形不稳,连翘见状迅速冲过去,他刚好倒在了她肩上。
她浑身一沉,咬牙把他搬上床,拍了拍他脸颊,急道:“你怎么样?怎么吐了这么多血?”
饕餮也疑惑地凑了上来,分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就倒了。
陆无咎唇色浅淡,片刻才道:“没什么大碍,急火攻心,静一静。”
连翘松一口气,饕餮也松一口气。
这时,陆无咎道:“可以了,没事出去。”
饕餮瞪了连翘一眼,连翘也不是很想待,转身就走,陆无咎却抓住她的手:“又没说你。”
连翘茫然:“那说谁?”
饕餮这才缓缓回过神来,指了指自己鼻子:“我?”
陆无咎眼风淡淡扫过去,它悻悻收回眼神,不情不愿地出去。
临走时还攥紧了小拳头愤愤瞪了连翘一眼。
连翘摸了摸鼻子:“你既然没事,我也走了。”
陆无咎却抓着她手不放,连翘一个不稳,摔在他身侧。
她想爬起来,头顶却传来一道声音。
“为什么来?担心我?”
“自作多情,我是来看看你还有气没!”连翘不肯承认。
“哦?那怎么急哭了。”陆无咎用手指碰了下她湿润的眼睫。
“谁急了?我这……这分明是看你伤重喜极而泣!”连翘辩解道。
“口是心非。”陆无咎低低笑,“这么高兴,眼泪还是苦的?你欢愉的时候我记得流出来的分明是甜的。”
连翘脸颊迅速窜红:“你说什么呢,乱七八糟!”
“做过的不敢认?面皮真薄。”陆无咎抬手刮了下她鼻尖。
“还有力气取笑我,我看你精神分明好得很!”
连翘拍开他的手,想拿帕子擦擦,突然,却摸到了路上捡到的那张染血的帕子,再定睛一看,才发现帕子上用了障眼法,根本没那么多血。
刚刚关心则乱,她压根没细看。
连翘攥着干干净净的帕子咬牙冷笑:“你根本没事对不对,是故意丢下的帕子引我来?”
陆无咎倒是很坦荡:“愿者上钩,我只是丢了,来不来全看你,你来了,心里就有我。”
连翘又气又恼,脸颊滚烫,啐了他一口:“卑鄙!”
她此刻抽手再要走陆无咎也不装了,一翻身将她牢牢压住。
“其实,怕你粗心,我丢了不止一块,你来得比我想象快,就这么在意?”
连翘更恼了:“无耻,心黑!”
陆无咎低低笑:“怎么不继续?好听。”
“什么好听,我在骂你呢!”连翘没好气。
“声音好听。”陆无咎碰了碰她唇角。
连翘睁圆了眼,从没见过如此厚脸皮之人,她抿着唇,觉得骂他都便宜他了,愤愤道:“没脸没皮!”
陆无咎扣着她后脑闷闷笑。
连翘懊恼,被压得胸口疼,伸手推了推:“你起来呀,太沉了,压得我喘不过气。”
陆无咎搂住她愈发紧:“不放,适应适应。”
“适应什么?”
连翘刚问出口,又想起上一回懵懂无知嫌他在上面太沉非要反过来自讨苦吃,耳根悄悄红了。
她真是拿他毫无办法,忍不住小声叹气,脸颊却轻轻贴上了他颈侧,紧紧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