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江湖再见

赵宝珠十七岁生辰这日,外边儿下了一夜的雪。可雪虽下的急,却并未刮风,安安静静的, 第二日倒是个大晴天。

日光亮堂堂地洒在雪地上,清亮又白净。

昨日一县为赵宝珠庆祝生辰,众人喝酒吃肉,玩闹到深夜,今日都起来的晚。待日上三更了,才有人家出来,哈切连天地扫门前的雪。

县衙里,后堂上,屋内一片昏暗。

红纱罗帐层层叠叠,遮掩住了窗外透着明纸照进来的光。炭盆只余一点温热,榻上的人却还磨蹭着没起来。

叶京华半倚在榻上,拿着赵宝珠的情信在看。

那么一大叠信纸拿在手里,他倒是极有耐心,垂着眸一个一个字地看过去。见其中一封信上赵宝珠写了一通软话,最后还赋了首情意绵绵的诗。读起来差强人意,比起他往日的水准却已算是极好的了。

叶京华来回读了三遍,眸中光芒流转,低笑出声。

赵宝珠趴在他怀里,手里拿着串着玉珠的拨浪鼓在玩,感到男子胸膛的震动,缓缓抬起头来,在看清叶京华读的是什么后脸颊登时一红:“少爷!别看了——”

他羞臊得很,试图伸手去夺,却被叶京华反手握住了五指,顺路低头在他手背上亲了亲:“你的诗写得极好。”

叶京华垂下眼睫,低声道:“待回京让他们绣在荷包上,我随身带着。”

赵宝珠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写的一手烂诗,只不过是叶京华抬举他罢了,登时更不好意思,嘟嘟囔囔道:“还是别了,我写的不好……”

叶京华越看越喜欢,抬手摸了摸少年披散在身后的乌发,遂伸出手,一把将人捞到怀里,低头在赵宝珠的脸蛋上极响亮地亲了一口:

“我觉着就很好,堪比李杜。”叶京华偷了个香,眸光柔和地能化出水来。

赵宝珠无故被他轻薄,一时脸更红了,可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咬了咬唇扭头道:“少爷就知道打趣我。我,我要起来了,都晚了——”

“这么冷,起来做什么。”他才刚一动,叶京华立即收紧手臂,将人箍住。赵宝珠贴在男子胸膛上,猝不及防地又被亲了好几下。

“昨日都吃了酒,今日定都起来得晚,不会有事的。”

叶京华在他耳鬓间落下一吻,赵宝珠觉得痒痒,下意识地一偏头,结果不留心将纤长的一截颈子露了出来,上面的痕迹一下子落在叶京华眼中。

赵宝珠皮肤白,若红梅落雪地。

叶京华看了看,抬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红梅,又低下头吻了吻。

“嘶——”赵宝珠一阵麻痒,忙躲避起来:“少爷,别闹我了。”

昨夜他们做了男子间做的那事。叶京华是疼他,但也火急火燎的,后头动作才缓下来,赵宝珠现在还觉着屁股疼呢!好在叶京华也知道分寸,闻言,亲吻赵宝珠的动作一顿,遂缓缓抬起头来,手在少年光裸的肩头上一抹:

“好,不闹你了。”

屋子里静静的,香炉中仅存的一点儿幽香随着碳炉的余热飘散,赵宝珠枕在叶京华腰腹处,轻软的被子盖到肩头,一点冷风也钻不进来,听着头顶上传来叶京华翻信纸的声音,也懒得管了。

叶京华一边看信,手一下一下扶着少年蜿蜒至他膝上的长发,这么兜兜转转的,竟就混到了午时。

也真被叶京华说中了,这一整日,都没人找上衙门来。叶京华不知是心疼他还是旁的什么,一日都没让赵宝珠出屋子,自己披了衣服出去,亲自端水进来给他擦洗,又去后厨拿了各样易克化的饭菜,一口口喂。赵宝珠哼哼一声,他就要问一句,说口渴了,调了蜜的水都要递到他嘴边。上下打点,殷勤备至。

赵宝珠硬是被他这么缠磨着荒废了整整两日,像是掉进了妖精洞,到了第三日,才堪堪自床榻上爬起来。

“不成了,实在是不成了!”

赵宝珠终于再穿上官服,端坐于高堂上,自觉逃出升天,重重松了口气。少爷是俊,在床榻上垂头看着他的时候更俊,每每勾地他乱了心智,宛若钝刀子割肉,割得他在硬木头造的太师椅上坐下时神情都凝滞了一瞬。

叶京华在下头看了,随手拿了一个软枕递给阿隆:“给你们老爷拿去。”

阿隆接过软枕,却没有像往日般屁颠屁颠地就去了,而是神情颇为古怪地看了叶京华一眼。在赵宝珠的生辰宴上,他被陶章等一干哥哥撺掇着尝了几口酒,睡到半夜口渴醒了,起床找水喝。谁知刚走到院里,就听见似是有人在哭,呜呜咽咽的,可怜极了。

他寻着声去,发觉声响是赵宝珠房里传出来的,还怕是叶京华生了气,在打他老爷的屁股。但是细细一听,又听到叶京华的声音,似是低柔地在哄着什么人。

他一头雾水,隔日早上起来跑去善仪。没成想善仪听了,神色一变,接着伸出手用力地拧了两把他脸颊上的软肉:

“还问?你老爷都要被人拐跑了,你还问!”

阿隆脸蛋被揪出了两个红手印,心下亦大惊,从此看叶京华的眼神就不一样的——这知府大人看着斯斯文文的,没成想竟然是包藏祸心,要拐跑他的老爷!

阿隆虽然心底暗暗怀疑上了叶京华,却又不太相信这个俊美无双的公子哥会是那做坏事的拐子,因为看了叶京华两眼,到底是将软枕递上去了。

只是赵宝珠不知为何两颊红红的,似是很不好意思的模样。

实际上,叶京华怎样对赵宝珠,县衙上下人等都看在眼里,凡是留了心的,眼见着叶京华容光焕发,笑意啜在嘴边儿就没淡下来过,而赵宝珠一双大眼睛水淋淋,脸颊红彤彤,活像枝头沾了露珠的荔枝,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按理来说,这男子与男子之事在他们这个小地方是很骇人的,可叶京华长相实在好,又气质卓然,家财万贯,平日里将县衙里里外外打点得极为妥当,对赵宝珠又是细致入微,宠得就差放嘴里含着了。众人看着,倒觉得两人也算登对,甚至有人之前就想着,不知这二人何时能生米煮成熟饭。

叶京华不知自己正被这群’娘家人’放在心里衡量,只烦恼赵宝珠今日看到他像是老鼠见了猫,颇有些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要好好说一番软话,才能哄着亲一口。

这日清晨用过早膳后,赵宝珠人就又不见了。

但这次倒不是为了躲叶京华,而是他想顺路看看隔壁丘家伤了腿的小狗怎么样了,结果半路上被善仪截了个正着。

“大人。”

善仪站在雪地里,身披赤金对蝶大氅,脖子边儿围了一圈儿火红的狐狸毛,浓眉凤目,仪表堂堂地站在雪地里,朝他道:“我有话要跟大人说。”

赵宝珠怔了怔,目光顺着善仪的一身装扮向下,先看到他背上的包袱,又看见他脚上穿着兽皮的靴子,踏在雪地里。

“柳兄,你这身打扮是做什么?”赵宝珠疑惑地抬眼看他:“柳兄要出门?去哪?”

善仪闻言,神情柔和下来,朝他笑了笑:“我是来跟大人辞别的。在衙门上叨扰了这么久,差不多也该走了。”

赵宝珠登时瞪大了眼睛,实在没想到善仪竟是要走,张着嘴愣了好半天,才道:“怎、怎么这么突然?”他不禁朝善仪走进了一步,蹙眉道:“在这儿待得好好的,怎么就要走了?”

善仪笑着敛下眼看他,道:“终究是要辞的。我看那姓曹的没再派人来,也是时候该再上路,行我云游四方之志。”

赵宝珠闻言,眉目微动,倒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早知善仪在此只是暂时歇脚,早晚是要走的,但见善仪就一个包袱一把宝剑,孑然一身的就要走,还是放心不下:

“就算要走,也得收拾好才是啊。”赵宝珠低头自袖中摸出荷包,一打开,里头全是亮晶晶的银子和大叠的银票。叶京华因着上次的事不许他不带钱就出门,总是给他的小荷包塞得鼓鼓囊囊,赵宝珠将钱银一起拿了出来,塞给善仪:“柳兄把这些拿去。”

“这怎么好!”善仪登时皱起眉,推拒着不肯收。

赵宝珠也不肯松手:“自于柳兄相识以来,柳兄助我良多,几次出生入死,这点钱财乃身外之物,柳兄就拿去吧!”

两人在雪地里拉拉扯扯半天,最终是善仪顾忌他的方大病初愈,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一处可避风雪的地方去。”

两人各退一步,进到了路旁的一处寺庙中。这庙子立在树林后头,平日就少有人烟,正好方便了两人说话。

赵宝珠道:“这大冬天的,柳兄此去若无车马,冻坏了怎么好?这些银钱必得拿去。”

见他这般,善仪心中感念,嘴上却依旧不松口:“大人实在不必担心,我已买好马匹,现虽有雪,却还不大,脚程快些不出两日便能到资县。”

赵宝珠闻一怔,:“柳兄要回资县去?”

“是。”善仪说到这儿,略叹一口气:“我到底还是想着幼时将我带大的那位算命先生……虽过了这些年岁,他恐怕已不在人世,可我还是得去寻一寻,若有什么家人儿女,找到了也好报道他对我的养育之恩。”

赵宝珠闻言,亦是感念:“柳兄真是至情至义之人。”遂道:“若是这般,那柳兄更要手下这钱财了。就当我孝敬老人家,若无他庇护柳兄,我恐怕日前便丧于那贼人之手了。”

善仪见他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也不好再推拒,终究是将银钱收下了。接着,他抬起头,向四周看去,忽然对赵宝珠道:

“既然这般,我与大人不若结为义兄弟。”

赵宝珠一愣,便听到善仪接着说:“我既受惠于大人,若大人不弃,今日我们便在关公面前起誓,若来日大人有什么难处,我必千里来援,万死不辞!”

赵宝珠扭过头,这才见他们随意钻进来的破庙竟然正正好是一座关公庙。他面上一惊,顿觉是天命所归,随即便一口答应下来:

“这番倒正好。”他回望向善仪,坚定道:“今日我便认柳兄为义兄!”

随即,两人自破庙中摸出了几只放了多时的旧香,在红面关公面前下跪三叩首,起誓结为义兄弟。

庙外,赵宝珠站在雪地里,眼见着善仪翻身上马,大氅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绣面上的蝴蝶在日头下闪烁,仿若金蝶振翅。

“大人,这些时日来,多谢大人的照顾。”善仪高坐于马上,垂眼看赵宝珠:“终究是到了要别过的时候了。”

赵宝珠想起这段时光,一时也十分感念:“柳兄——”

“只一件事,我实在放心不下大人。”善仪用温和的目光在赵宝珠身上转过一圈,勾了勾唇角,抬手指了指脖侧。

赵宝珠见状一愣,抬手一摸,才发觉领口不知何时散开了一枚盘扣。而下面露出了什么,他自己是最清楚的。

晶晶雪地,点点红梅。

赵宝珠’腾’地一下涨红了脸,猛地抬手捂着脖子,接着又慌乱地系起领口前的盘扣来。

“柳、柳兄,实在失敬——”

善仪见少年两颊红彤彤,双眸水灵灵,一副慌张的模样,叹了口气。

现今就羞成这样,往后又要怎么办呢?不得被那天潢贵胄的叶二公子扒了吃去了。

“到底是我的过错,平白让老爷知道了这歪门邪道的事。”善仪顿了顿,而后道:“既是我结了这冤孽,我免不得要劝大人一。”

他看着赵宝珠茫然的眼睛,道:“虽现今千好万好,可男人之间终究不能长久,无论何时,大人还需留了心眼,就当是玩玩儿,万不可真的陷进去了。”

赵宝珠闻言,神情变了变,脸上的绯红渐褪了,眉眼间沉肃下来。

“柳兄说的,我都明白了。”赵宝珠拱手道:“义兄待我情真意切,今又劝此良言,小弟必谨记在心。”

善仪闻言,神情温和下来,朝赵宝珠拱了拱手,道:“大人,就此别过了!”

赵宝珠一时不忍,红了眼圈,也抬起手:“祝柳兄,一路顺风。”

善仪消散一笑,抬手一挥,大氅飘向身后,一拉马绳,拔蹄飞奔而去。

赵宝珠看着他赤红的背影消失于风雪中,神色微凝,久久远望。

·

待叶京华找到赵宝珠之时,便见他正蹲在一处小溪旁,手里拿着老丘家小狗受伤的后腿。

棕黑相间的小狗显然很亲近他,伤腿都被人逮住了还在摇尾巴,晃头摆脑地朝着赵宝珠膝上蹭。

“别动!”赵宝珠瞪着一双大眼睛,状似严厉地呵斥它:“抹药呢!别乱动。”

小狗倒也通灵性的很,呜咽了两声,拿黑葡萄般水润的眼睛瞅着赵宝珠,不敢动了,但还是照样摆着尾巴,将雪地打得飘起白雾来。

“乖狗。”赵宝珠摸完了药,称赞了它一声,转头便想将沾满了药汁的五指往溪水里放。

然而下一瞬,一只手凭空伸过来拽住了他:“干什么?”

赵宝珠一抬头,忽得望见叶京华俊美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

接着,一件披风兜头将他罩住,手被人握住,拿丝绢细细擦起来:“那水都快结冰了,还里面放。”

赵宝珠愣了愣,在披风中挣了挣,将头露出来,看向叶京华:“少爷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股巨力将他连人带披风从地上拽了起来,两条手臂跟烙铁似的,将他箍住用力从身后抱了抱:

“还敢问,一大早的跑哪去?”叶京华的声音有些低:“我说过什么?到哪去要说一声,不记得了?”

他略微一顿,接着像是不解恨似的,轻轻往赵宝珠屁股上拍了一下:“不听话。”

赵宝珠脸红了红,艰难地在他怀抱中转过身,仰起头望向叶京华:“我本是想出来看看狗儿,想着快,就没跟少爷说,谁知中间出了岔子。”

小狗被叶京华的一连串动作吓住了,以为这是歹人,此时正瘸着腿在原地又跳又叫。叶京华看它一眼,就为这么个黑毛球?

他那出一颗果子来,朝远处抛去,小狗呜咽一声,看了看滚的吃食又,看了看被挟在怀里的赵宝珠,终是抵不住吃食的诱惑,朝果子跑去了。然而一边跑,还要一边扭头对叶京华叫两声。

叶京华回过头来,将赵宝珠身上的披风系好:“什么岔子?”

赵宝珠闻言,神色有些黯然:“柳兄与我辞别,方才便出城去了。”

叶京华闻言,心里暗道一声‘好’,然而见赵宝珠的神色,到底压了下去,抬手抚开赵宝珠额角的乱发:“有缘分,自然会再相见。”

赵宝珠垂着眼,卷翘的眼睫在面颊上落下一扇阴影,脸蛋晶莹雪白,低落的模样可怜又可爱。

叶京华见了,爱得不行,低下头在他侧颊上落下一吻:“怎么了?不高兴?”

赵宝珠被亲得颤了颤眼睫,道:“少爷,雪这么大,我放心不下,你能派人暗中保护柳兄?”

叶京华闻言,略顿了顿,而后道:“当然。”

赵宝珠这才松了口气,抬起眼,眉眼间却始终萦绕着丝缕忧色。叶京华见了就心尖发疼,低头凑近了些,不错眼地看着他,软声道:“宝珠,你有心事?”

赵宝珠摇了摇头,敛下眼沉默了半响,接着忽然道:“少爷。”

他抬眼看叶京华,神情分外真挚,坚定道:“现今我们这般,也就罢了。可待日后少爷定了亲,一定要告诉我。”

叶京华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一顿。

赵宝珠想了想,犹不放心,嘱咐道:“待少爷与哪家小姐说了媒,不等下聘礼就得告诉我,我当即就走,一定不会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