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一九九六年的新年要比以往更加热闹,好几桩即将到来的大好事,让家家户户的灯火都变得愈发明亮,甚至在夜空中绽放的烟花也比平常更加绚烂。

不过,熊猫保护基地却没有被这欢愉的气氛所影响。

赵伟民带着小月去粤省了,今年罗家做东主动邀请他们去欢度新年,不到腊月二十五他们就坐上了南下的飞机。

刘华今年升做了主任,于是掏了钱把村里的老房子也重新修缮一番,刘二姑元旦前就去了市里,过年也不会回来了。

“要不,我还是留下陪你吧。”

行李收拾到一半,孙婆又打了退堂鼓,“等过完年,再找个机会跟他回东北也行。”

“说啥傻话呢,”程穗主动帮她把衣服叠好放进行李箱,劝她道,“王叔都和他的孩子们说过了,你要是过年没跟着回去,那他们得多失望啊。”

王新军和孙婆认识三年、相处两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那一步。

他们不想像年轻人那样大操大办,又希望能为孙婆弥补年轻的遗憾,于是便定下过年先陪王新军回东北见见他的孩子们和在世的亲戚,等过完年了,将来再找个合适的机会领证、结婚、办酒席。

王新军的儿子女儿早就听说过孙婆,平常也会偶尔通个电话,看得出来,他们是很赞同孙婆和自己父亲在一起的。

黄昏恋,不就是找个能够携手共度余生的人嘛。

既然他们愿意彼此搀扶、彼此照顾,旁人又有什么可反对的?

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那枚金戒指,孙婆忧心忡忡道:“我,我怕……”

拉着孙婆的手,程穗快速将她的手心搓热,安慰她说:“别怕,王叔是个好人,他的子女们各个也都是讲道理的,放心吧,这次去东北就好好吃、好好玩,没什么可怕的。”

收拾得差不多后,王新军和孙婆也该去城里赶火车了。

“好了,都回去吧,”走到基地门口,王新军朝她们挥了挥手,“大冷天的,不用送了。”

王冬梅将刚灌好的暖水袋递给孙婆,“那你们路上慢点,到东北那边了记得给我们打个电话报平安。”

“嗯,放心吧。”

临走时,王新军忽而想起了一件正事,于是跟程穗交代道:“对了,上面安排的人可能过完年就到,我要是回来得晚了你就先安排一下。公章在我办公室右手边第二个抽屉里,私章在左手边第一个抽屉,有什么事儿你直接做主就行。”

程穗:“好。”

就在通知过年放假的前两天,保护基地接到了林业局的通知:上面同意了拨款的请求,过完年就可以开始筹备野放基地的事了。

前天,在快递员工作的最后一天,他们也收到了一本长达五百多页的具体实施计划书。

上面交代了野放基地将于最早于今年三月开始筹建,最迟于九月就能完工。

野放基地跟保护基地不同,为了让参与野放计划的大熊猫更贴近于自然,野放基地不会建造小院、熊舍、围墙这类设施,只会用围网来将它们的生活区域分开。

类似于保护基地的外院,除了保护它们的铁网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不属于大自然的设施。

野放基地的结构十分简单,因此建造时间不会太久,所以主要的就是选址以及在野放计划进行过程中的保护。

和当初建造保护基地一样,这次还会有专家来帮忙协助,如果按照张望山上次说的,那这次建造野放基地的过程也会十分顺利。

王新军和孙婆是年前保护基地最后一批离开的人。

他们一走,保护基地就只剩下程穗一家,以及七八个负责留守的工作人员,比起往年十几二十个人的热闹氛围,今年的春节似乎要冷清不少。

大年三十的晚上,大家围坐在一起吃了年夜饭,又一起看了春晚,到了凌晨一点半,围坐在一起打麻将的人都快提不起精神了,大家却还在努力支撑着守岁。

嘭!嘭嘭!

趴在程穗的腿上,团团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外面有人在敲门?”程穗问道。

“糊啦!单吊二饼!”刚才还困得眼皮直打架,一手胡了个大的,程老三立刻又恢复了精神,“你听错了,这大半夜的又是荒郊野岭,外面咋可能有人敲门嘛。”

没过两分钟,那敲门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嘭嘭!!嘭嘭嘭!!!

好像还真是有人在敲门。

拿出手电筒,程穗披了件衣服从屋里走出来。

冬夜里,寒风呼啸,员工生活区距离基地大门将近一百米,顺着灯光看去,程穗隐约看到了几个高大的身影,肩膀上背着包站成一排,威风凛凛的气势不像是普通人。

也是,这大半夜能摸黑找到保护基地的,能是一般人吗?

等到走近时,程穗才看清他们是五个身穿迷彩服的军人,头上戴着帽子、背上扛着行李,这两天虽然没有下雪,但他们的身上却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为首的那人扶了扶头顶的帽子,正声说道:“我们是谢局长安排来的,年后要筹建大熊猫的野放基地,我们是来帮忙的。”

帮忙?这么早?!

见他们穿着军装,手臂上还有军衔,程穗便赶紧打开门招呼他们进来取暖。

五个人,清一色都是一米八左右的壮汉,三十多斤的行囊背在身上走了十几里的山路跟没事儿人一样。

不愧是军旅出身,不管是坐姿还是言行举止都十分板正,给人一种十足的安全感。

“听口音不像是本地的,你们是哪人啊?”

“我是河省的,他们俩是东北的,我们一块在西北当兵。”

“这大过年的,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时间紧任务重,在家也没什么事,就提前来了。”

“饭够吃不?不够我再给你们做点。”

“够了够了,不用麻烦了,谢谢姨!”

他们是在西北守护边疆的老兵,在西北吹了十多年的寒风,去年年初分配到了各个地方任职。

或许是不习惯闲散的生活吧,在部队发布新的任务后,他们便主动申请前来川市支援。

程老三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跟着说道:“我们这儿有林卫队,山里的情况挺安全的。”

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为首的人淡淡地说:“我们要防的不是动物,是人。”

大熊猫保护基地建在川市附近,有水泥墙保护、有林卫队巡逻,自然是安全无比,建成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发生过一起安全事故。

但野放基地的选址是在藏州市,那里远离市区,更接近没有被开发过的原始森林。

山林里的大型动物没什么可怕的,开枪?点火?怎么着都能把它们吓走,可那些去深山老林里“捞宝”的偷猎者可就不一样了,为了自己犯法的勾当不被发现,他们很可能会杀人灭口!

所以在筹建野放基地的初期,乃至是以后,这里都需要国家的守护者来保卫。

“小伙子,咋个称呼你们啊?”

小伙子?

听到这个称呼,为首的那人挠了挠自己的板寸,努力让声音变得温柔点:“姨,我是女的……你叫我胜男就行。”

众人:???

说实话,大家坐下聊了快一个小时,没人注意到她是女孩子。

短头发、粗嗓门,一米八二的个子,长满了茧子的手比程老三的还要大一圈,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她是女孩子。

她叫段胜男,爹娘给她取的名字叫段淑楠,后来去大西北当兵后才给自己改了这么个名字。

胜男胜男,她就是要胜过身边的那些男人。

事实证明,她确实做到了。

当兵的十来年她每年都是部队里的优秀标兵,年年评先进都有她的名字,上百个人的团里只有她一个女兵,她硬是胜过了那些男人,成为部队里最出色的那一个。

跟她同行的这些战友,也没把她当成娇滴滴的女人,一口一个男哥地叫着。

“这是团团吧?”

程穗:“嗯啊。”

看到脑袋瓜耷拉在板凳上打盹的团团,男人说道:“之前在电视里见过几次,长得确实漂亮哎。”

“它能吃水果罐头不?我从家来了几个,自家做的,里面没放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男人一边说一边从行囊里掏出一只玻璃罐,左右换着手地开盖子道。

“可以吃一点。”

那是个黄桃罐头,团团好久没吃过黄桃了,正好让它尝尝。

不知道是不是瓶口冻得太紧,男人努力了半天都没打开,递给旁边的人后,同样是憋得脸通红也没打开。

“要不拿个勺子顶一下?”程老三起身要去厨房拿个工具

“不用麻烦,”段胜男拍了拍手,朝他们招招手,“拿来吧,让我来。”

“男哥,你行不……”

哗!

男人话还没说完呢,封得紧紧的罐头盖子就被段胜男给掰开了,舔了舔流到手掌上的糖水,段胜男瞟了他们一眼,不以为然地轻哼了一声。

呵,瞧不起谁?

今天这大过年的,团团算是吃爽了。

年夜饭跟着吃了两三个饺子,看春晚的时候程老三又给剥了好些的花生和瓜子,这会又吃了个两三块黄桃罐头。

可它还是馋,这会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程穗手里的那只椰子。

年前梁雪云寄了不少年货,其中就有椰子、榴莲还有木瓜这些南洋特产。

大家都吃不惯这些外来货,也只有程穗能吃得大快朵颐。

见团团一直盯着自己的椰子咽口水,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儿委屈得不行,程穗赶紧把最后两口喝了个干净,然后把剩下的椰子壳塞给了它。

“这壳看着挺硬的,它能吃吗?”

程穗解释说:“团团不吃壳,会吃里面的果肉,果肉也挺有营养的。”

男人又说,“要不拿刀给劈一下?要……”

咔!

同样是还没说完那句话呢,团团嘴里的椰子壳就应声被咬成了两半。

双手捧着其中一半舔着甘甜的果肉,抬头时,团团也是用那副大惊小怪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呵,瞧不起谁?

……

过年期间,家家户户都是想着能好好休息几天。

段胜男他们一来可倒好,每天跟着一起去山上砍新鲜的竹子不说,还帮着把基地里的活儿给干了。

九儿的熊舍有点漏水,二话不说就弄了点水泥把屋顶补好;圆梦的院子铁丝网有点松,当天就修补得严严实实。

不得不说,当兵的干活儿速度就是快啊,程穗早起说了一句厨房里的柴火可能不够用,下午就看到厨房的角落码起了两米高的柴火垛,每一根都被劈成了一指宽左右的薄柴。

见基地里还有好几个院子空着,想着长时间没有大熊猫住容易破败,山里的动物可能会顺着缝隙钻进来,闲来无聊时,段胜男又带着四个兄弟把各个院子都巡视了一番。

“老张!扳手给我拿来一个,我给这网再拧拧。”

段胜男的嗓门大,隔着百十米远都能听到她粗犷的声音。

“我这水还没清干净呢,等会。”

段胜男提高音调又喊了一声,“赶紧的!信不信我踹死你!”

被段胜男这么一恐吓,老张也不敢找理由了,赶紧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去给她拿工具箱。

远远地看到老张朝这边跑来,未免他挨踹,王冬梅赶忙从屋里出来将工具箱给他递了过去。

“瞧老张那麻利样,之前在部队里肯定没少挨踹。”剥着手里的菜叶,程穗笑着揶揄他道。

回来后继续洗着盆里的菜,王冬梅也不禁问道:“你说小段长得也挺俊的,咋脾气这么暴呢?动不动的就要踹人,前儿我见她踹了小刘一脚,差点没飞出去。”

别看段胜男长了张男人面孔,细看五官还是很俊秀的,就是年轻时受了太多的苦,三十来岁的年纪皮肤晒得又黑又皴,完全没有点女人样。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就是段胜男在外面踹门才把程穗给喊出来,现在门上还留着她的几个大脚印呢。

不过段胜男这个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平常嘴上骂得凶,心眼却是一顶一地好,那天二刘上山砍竹子不小心滑了一跤滚下了坡,段胜男嘴上骂他丢脸、不争气,却硬是一个人将他从山上背了回来。

也正是了解她的性子,老张、小刘、二刘、大孬这几个好兄弟各个都把她当“大哥”,怎么挨踹都没生过一口气。

“趁着天早,我再去城里一趟买点药回来吧。”把菜都洗好后,王冬梅擦擦手道。

皎月的肠胃不太好,估摸着应该是天生的,一变天就容易拉肚子。

基地里的药剩得不多,想着今天天气不错,正好去城里再补点回来,顺带着再买点别的东西。

“让大孬陪你去吧,大孬会开车,来去也方便。”

“行。”

中午吃完饭,大孬开着基地里的车带着王冬梅和几个人去了市区。

程穗把药熬好后,把皎月从育儿小院里抱了出来,准备喂它吃药。

“小程啊!”

肩上扛了一把梯子走过来,见到程穗正在给皎月喂药,段胜男赶紧压低了几分音量,“你昨天不是说小院里的灯坏了一个?我来给换一个,不会打扰到它们吧。”

程穗:“不会。”

中午的阳光不错,崽崽们都趴在院子的草坪上睡觉,动作轻一点的话,是不会吵到它们的。

准备进去时,段胜男无意间和皎月的目光碰了个正着,又轻声问道:“我瞧着其他崽崽们都长得挺大了,怎么皎月还跟个小蹦豆似的?”

“嘘。”

程穗下意识捂住皎月的耳朵,担心它会听到。

“皎月有点特殊原因,兽医说可能一辈子就只能长这么大了。”说着,程穗继续轻轻揉着它的小肚腩,让它可以更舒服一些。

因为是近亲结合的崽崽,皎月的基因会有一些缺陷,不止是毛色异常,生长也受到了影响。

皎月马上快两岁了,比同龄的崽崽们小了一圈,躺在软垫子上就像是一坨刚和好的面团,怎么被程穗揉捏都不挣扎,两只耳朵还会duangduang地摇晃。

见段胜男唇角那似有似无的笑意,程穗问道:“要摸摸看吗?皎月很乖的。”

“不了不了,”段胜男蹭了一下鼻子,收起了眼神里的情绪,“我哄不好这种软乎乎的小玩意儿,在家的时候就是,谁家孩子被我抱一下就得哭。”

都说哄孩子得有耐心和爱心,段胜男自认为这两样她都没有,所以这么远远看一眼就够了。

“这梯子好像有点低,我再去给你换一个吧。”看了下段胜男身边的梯子,又看看院子里那将近两米五的墙,程穗说道。

“不用,这个梯子就够,我踮踮脚就行。”

“别别别,那样不安全,”程穗将皎月抱起来放回到小院里后,快步离开道,“你等我会,我回去给你再换一把大的梯子。”

看着程穗离开的背影,段胜男也没等她,直接扛着梯子、拎着工具箱走进了育儿小院。

崽崽们睡得很香,打鼾声此起彼伏,一眼望去像是长了一地的黑白蘑菇。

轻手轻脚地把梯子放在墙边,段胜男爬上去后三下五除二地就把那只坏了的灯泡换了下来。

准备下去时,一低头,发现院子里的熊猫崽崽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了过来,一个两个的都抬起头望着她。

“走开,快点走开。”

段胜男没哄过孩子,更没带过熊猫崽崽,所以还像跟战友们交流那样粗鲁,“不走开的话,我可要踹你们了。”

崽崽们没吭声,还是好奇地抬头望着她。

见这样的警告没效果,段胜男回想起程穗刚才哄皎月的方式,于是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一点:“乖,都走开,好不好?”

“嗯,嗯,嗯。”

“嗯啊,嗯啊。”

“嗯嗯,嗯,嗯。”

这下崽崽们是有回应了,但却没明白她的意思,一个两个地都扶着梯子想爬上来。

段胜男见状赶紧从梯子上下来,左手拎着川松、右手提溜起玖月,一百多斤的熊猫崽崽对段胜男来说像是小鸡仔儿一样,轻而易举地把它们放回到草坪上。

段胜男的眼力还是很好的,一眼就看出它们几个是闹腾的皮猴子,所以才不跟它们玩呢,拎着梯子就准备走。

“嗯,嗯……”

皎月还在小院门口蹲着,它的肚子好像还是很不舒服,所以一直不怎么动弹。

四目相对,段胜男感觉自己那颗坚硬的心,似乎被一股柔软的力量给捏了一下。

从小院出来后,段胜男把蹲在地上的皎月也抱了出来,像刚才程穗那样把它放在垫子上轻轻揉着它的小肚子。

看着长相凶神恶煞的段胜男,皎月不敢乱动,虽然她揉得很舒服,可两条悬空的小胖腿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乖,咳咳!乖,乖~”

为了让皎月放轻松,段胜男努力地挤出一个不那么凶的笑,嗓子都快被夹冒烟了,“不怕不怕,给揉揉了,揉揉就舒服了~”

这绝对是她这辈子最“女人”的一面。

听着自己那轻声细语的语调,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可看着逐渐放松的皎月,还有它眯缝起眼睛的小表情,她的脑海里倏地闪过了“母亲”这两个字。

此刻自己在它眼里,或许就是像母亲一样慈爱吧?

又凑近了一些,段胜男轻轻用鼻尖碰了一下它的小鼻头,“乖,不疼了,揉揉就不疼了。”

“嗯……嗯……”

轻轻用爪子碰一下段胜男的脸颊,是一股很好闻的青草香。

段胜男这么轻声细语地哄了好一会,当她直起腰时,一抬头,就看到小刘和二刘正扛着一架梯子站在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哪里来的女人味?

男哥,你变了……

在他们的印象里,段胜男一直是女人中的女人,雌性中的雌性。

可当他们此刻看到她竟然会笑得那么温柔,说话语调也那么“做作”时,只觉得后背一阵恶寒。

那一刻,时间好像暂停了。

目光在他们之间一番后,段胜男收敛起笑意,声音也恢复了正常:“看什么看,信不信我踹死你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