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针孔后,程穗没有向那些饲养员发出质问,也没有向任何人打探,只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默默地将它手臂上的毛发捋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不能问,更不能说,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只有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张望山说过,她可能会受一些委屈,也会听到谎话、假话,但绝对不能反抗。
程穗心里也清楚,在自己没有应对的策略之前,所有的发声都不过是一时意气,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极力的忍耐……
时间过得很快,程穗来到国家动物园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这里的生活要比保护基地清闲很多,程穗每天大多数时间都是陪在华宁和平平身边,或是给它们做一些玩具,或是训练它们做一些体能训练。
当然,她之所以有这么多时间陪伴大熊猫,自然是因为没有别的工作可以做。
来不列国之前,他们说是让她来给饲养员做培训,其实程穗能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防备:熊猫园里好多事情都没有向自己坦白,隔三岔五也要开个几人小会商量些什么,有时候跟在一旁的翻译还会把他们的话翻译成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他们既然对自己抱有警惕心,程穗索性装作不知情,专注于自己手头上的事,只要他们没有将事情挑破,那她就继续配合演戏。
“来梳梳毛?”晃了晃手里的梳子,程穗又拿起一只小苹果对平平示意道,“梳完毛咱们吃个小苹果好不好?”
“嗯,嗯,嗯。”
两个月相处下来,平平对程穗彻底卸下了防备,并且在熊猫园里的这一众饲养员里,最亲近的人就是程穗。
听到程穗的声音,平平主动挪着屁股坐在铁门前,把脑袋瓜贴了过去。
吧唧吧唧~
一边梳着毛一边吃着酸酸甜甜的小苹果,平平眯缝着眼睛的表情那叫一个惬意,当梳子经过它软乎乎的耳朵时,还会不由自主地蹬着腿搔痒。
平平吃完小苹果后,又从地上坐了起来,像之前那样熟练地把手臂伸了出来,同时做着抱拳的动作。
这是它表达喜悦的方式。
在过去的十年里,每一次得到食物奖励或者享受过舒服的按摩之后,都要面对着抽血,所以当程穗这样照顾自己时,它便会条件反射地把手臂伸出去。
因为在平平的认知里,自己的血液就是交换快乐的代价。
“乖,我们不抽血。”
程穗轻轻抚摸着它的手背,像之前那样引导着它张开紧攥着的手掌。
真正和饲养员交换快乐,应该是抚摸和握手,她要让平平学会记住这个动作,因为等它回国后,没有人会再利用它的血。
忽闪着那双大眼睛,平平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程穗。
它接触过好多的两脚兽,程穗是他们之中最与众不同的一个。
她没有穿着白色的衣服、脸上没有用布包着;也没有用食物和玩具来交换自己的血液;更不会像那些黑乎乎的两脚兽,用会啪啪响的棍子捅自己……
她是对自己最好的。
“她会同意#¥%……&熊猫?(外语)”
“我认为#¥%……试试看?(外语)”
“@#¥%如果#¥%熊猫?……(外语)”
……
远处,约翰和几名饲养员在走来时似乎在小声交谈着什么。
他们自以为没有翻译帮忙,程穗就听不懂他们所说的外语,殊不知,从小学就开始学习外语的程穗对这些基础的听力还是能够理解的。
可惜她不是外语专业,他们的语速比较快又有很多特殊名词,所以程穗只能断断续续地听懂几句话而已。
听他们的话头,好像是想要把平平给送出去,送到一个叫“什么什么死丢的”的地方,不过约翰很担心在照顾平平的自己会拒绝。
“你们开完会了?”
等他们从转角过来时,程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关切道。
“是啊。(外语)”
见约翰的大脑在飞速旋转,程穗抢先一步向他开口道:“约翰,我可以跟你说点事吗?”
约翰点点头,“当然。(外语)”
程穗将约翰拉到一旁后,故作为难地压低了几分声音,“是这样的,我跟我父母说过移民的事了,他们也表示同意。就是托人办手续需要不少的时间,可以再帮我们看看能不能延长一下申请时间吗?”
这两个月以来,约翰总是旁敲侧击地跟程穗提出移民的事,为了让约翰放下防备,程穗也装出一副很积极的样子去准备。
上个月要了移民需要准备的资料,上个星期又询问了移民的具体流程,前几天又找约翰要了些温市的房屋租赁信息,努力表现出恨不得立刻搬来不列国的作态。
见程穗的语气急切,原本还在发愁怎么跟她开口的约翰,似乎找到了一条新的方向。
“那我得去移民局问问,只是……”约翰摸了摸鼻尖,试探地回道,“只是这几天我还得送平平去检查,可能得过一段时间再帮你去问了。(外语)”
程穗也装出很惊讶的样子,“我记得二十七号那天不是有兽医来给它体检过吗?还要去检查啊。”
“这项检查比较细致,可以检查它有没有患什么病,你也知道,它现在已经十几岁了,很容易得一些老年病,一般检查很难发现,只能用一些……你懂的,特殊的检查方法。(外语)”
约翰藏一半露一半地说着那些下三滥的勾当,似乎是在故意试探程穗对这件事的忍受底线,也是在观察程穗的表情反应。
既然当初就决定要装下去,自然要继续演得让他满意。
“太好了!”程穗兴奋地回应道,“这样的检查真的很有必要,早发现早治疗嘛。”
约翰还在继续旁敲侧击:“可是这项检查要抽很多的血,而且还需要取一些身体组织去化验,不仅步骤繁琐耗时间,说不定两三天才能回来,而且可能会让它变得很虚弱。(外语)”
听他这么说,程穗并没有急着表示赞同。
而是先沉默了一会,然后才问他道:“那这样的检查真有效果吗?”
“Yes。”
“检查之后不会伤害到平平的生命吧。”
“No。”
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后,程穗又扭头看了看后面的那几位饲养员,这短短的几十秒内,她真是要把这辈子的演技都用尽了。
纠结、犹豫、困惑……眼睁睁地看她把所有的情绪都演了一遍之后,约翰又说:“其实我是不愿意把平平送去的,毕竟对它的身体不好,可是……(外语)”
“别,别这么想,”不等他说完,程穗就主动打断了他,“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如果这项检查很有价值的话,其实平平多受点苦也没什么。”
约翰诧异地眨眨眼,那句没说完的话哽在了嗓子眼。
他似乎没想到程穗会这么“大义灭亲”,在他的预想里,程穗大概率会反对,因为她那么疼爱大熊猫,怎么会忍心让大熊猫受苦呢?
就算会选择接受,多半也会表现出很不舍、很伤心的情绪。
主动要把平平送去“做检查”,这确实是他意料之外的结果。
“其实我都懂,你们把平平送去检查,抽血、取样化验,肯定不只是为了检查老年病,”程穗直截了当地对他问道,“其实是在利用平平做更多的研究,对吗?”
程穗的一句话,直接把约翰的脸给问白了。
“其实我看到平平身上的针孔和愈合后的伤疤了,你们应该利用平平做过不少的研究吧,或许之前的和和也是这样,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在当初合同的约定之外。”
在翻译这句话的时候,翻译的声音都在跟着颤抖。
就像是两个在行窃时被抓包的小偷,急于向警察分辨自己那肮脏的清白。
“不不不,我们,我们没有做那种事情,不,不是……(外语)”约翰慌忙地想要向她解释。
轻轻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程穗的脸上并没有责怪,反而露出了一抹神秘的笑意:“您别紧张,我虽然发现了这些,但并没有告诉任何人,您也不用向我解释。其实,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假如这样的研究真是有价值的话,我是很支持你们能继续做下去的。”
程穗每天都和华宁和平平接触,不可能对平平身上的伤口毫不知情。
光是一味装傻充愣是行不通的,只能走“同流合污”的这条路,让他们认为自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对大熊猫抱有相同的想法和目的,才有可能套出更多的真话。
程穗:“我们国家的技术有多么落后你是知道的,别说是研究基因了,大熊猫好多寻常的疾病都没有找到病因。你们既然拥有着先进的科技,对大熊猫进行详细的研究是理所当然的事,哪有盘子里有肉,宁愿饿着也不愿动刀叉的道理?”
“我们国家有好多大熊猫呢,有那么一只两只用来做实验其实并不那么要紧,只要有研究成果,未来能造福更多的大熊猫,跟眼前的牺牲比起来算什么?人嘛,总要有大局观的,不能拘泥于这点小节,您说是吧?”
程穗的一番话,彻底让约翰折服了。
摘掉头上的那顶鸭舌帽,擦去头顶渗出的汗,约翰的眼神逐渐有了一丝变化。不再像是看一位从远方到来的客人,而是像打量着与自己心意相通的知己好友。
他们料想得不错,程穗能在华国坐到熊猫保护基地主管的位置,除了养熊猫的技术高超之外,更要紧的是她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同时脑子也很精明。
她果然通过蛛丝马迹,发现了他们利用平平做实验的事,万幸的是,她并不是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而是迫不及待想要加入自己阵营的盟友。
“你,你的意思是?(外语)”
程穗拿出了自己腰间的钥匙晃了晃,勾起的唇角是一抹神秘的笑意,“为了让我以后能够更好地帮助你们,请您抓紧时间替我去移民局跑一趟好吗?剩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
四目相对,约翰也跟着点点头,回答道:“好的,没问题。(外语)”
……
约翰他们并没有完全地相信程穗,但起码是放松了警惕。
程穗也没有急着去询问将平平送走后的事,直接使出了一招以退为进。
她越是装作不在意,那些饲养员越想试探她最真是的想法,就像是为了引诱狡猾的鱼,会抛出一些诱饵来吸引她。
殊不知,程穗其实是一只鲨鱼,真要等到她主动咬钩的那天,可是会把他们给拖下水的。
几番试探后,程穗发现,其实饲养员们也不知道平平会遭遇什么。
他们只是将平平送去一处研究所,然后就走了,等到接到里面的通知才会去把它接回来。
研究所表面上是研究人类遗传病的,具体对平平做了什么,无人知晓。
听饲养员们说,它跟和和刚来的那几年几乎每个月都要去研究所,后来它们的年龄大了,才将去研究所的频率调整到三个月一次。
但是每次从研究所回来,它们的身体状态都会不太好,食欲不振、困怠多眠,要调养好几天才能恢复。
程穗惦记着平平的年龄大了,不想再让它受苦,可是又知道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这样的研究凭自己微波的力量没办法叫停,于是尝试提出让他们更换对象,让华宁来代替平平。
可是约翰却直接替研究所那边回答了她:不行。
华宁必须要保持最好的状态,等到团团来的时候跟它结合,要是研究对它的身体造成损伤可就因小失大了。
没办法,去研究所的只能是平平。
送平平去研究所那天,程穗主动承担下了送它离开的任务。
“嗯啊!嗯啊!嗯!嗯!”
一大早,当平平听到有脚步声靠近的时候,主动从床上跳了下来,跑到铁门前去迎接。
是程穗来了,它能听出是她的脚步声。
除了她之外,还有几个帮着扛食物的饲养员,见到平平欢快地跑来迎接,他们也表示很惊讶。
“不愧是程小姐,这才认识多久啊,平平就这么亲近你了。(外语)”
“是啊,还是程小姐有办法,不愧是最懂大熊猫的人。(外语)”
面对他们的夸奖,程穗只是笑笑。
说实话,她哪有什么办法?无非就是用心对大熊猫好罢了。
无论是大熊猫还是其他动物,都是有心的,你是不是真心对它好,它们能感觉得到。
想到一会要送平平去研究所,程穗心里不免有些愧疚,看它的眼神也有些闪躲,从饲养员的肩膀上抽出几根鲜竹子,程穗先拿给了住在对面的华宁。
平平:???
平平有些惊讶,因为平时程穗来的时候,不管有什么好吃的第一时间都是先给自己的。
今天怎么先给华宁了?
华宁刚刚睡醒,听到有人来送食物,在床上磨蹭了半天才不急不缓地走过来。
“嗯,嗯。”
像往常一样,华宁会和饲养员们进行一些互动训练。
碰碰手背、摸摸脑瓜,就能再领到一些水果和蔬菜这样可口的小零食。
“这是什么?(外语)”
看到程穗从竹筐里拿出一块褐色的硬面包,一旁的饲养员好奇地问道。
这面包里面没有放酵母,盘子般大小的一块足有一斤多重,闻起来也没有面包的小麦香味,不知道里面放了些什么东西,是一股很特殊的谷物香气。
程穗:“窝窝头,是一种大熊猫常吃的辅食,可以补充各类微量元素。”
程穗刚来动物园的时候,就想做给它们吃了,只是不列国很难买到这些粗粮,程穗也是托了梁雪云,才从国内带来了最地道的粗面和杂粮。
这是程穗昨天晚上连夜做好的,来自家乡的味道。
第一次闻到窝窝头的香气,华宁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嘴里那口咀嚼到一半的竹子都忘了要咽下。
“嗯!嗯!嗯!”
华宁也不管什么苹果和竹笋了,从地上站起来时,手边的食物顺着铁门掉了出来它也不去捡,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美味,迫不及待想尝一尝是什么滋味。
表面稍微涂一点蜂蜜,递到华宁手里的时候,它迫不及待地咬下了一大口。
吧唧吧唧……
吧唧吧唧~
“嗯?嗯!”
香!美味!真好吃!
就这么一口而已,华宁就被彻底征服了,躺在地上爱不释手地将窝窝头捧在怀里,每咬下一口都要咀嚼很久,不舍得太快就把这么美味的食物吃掉。
这时候,程穗才拿起另外一只更大的窝窝头,走到了对面平平的铁门前。
“平平?”
平平背对着铁门坐着,程穗叫它时它也没回头,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摆弄着饲养员刚才给它的竹笋。
程穗试着拍了一下它的肩膀,平平直接忿忿地扭动了两下身子,躲开了她的手。
“哼!哼!”
你今天为什么不第一个找我?
平平不高兴了。
程穗将窝窝头往前伸了伸,讨好地对它说道:“平平乖,要不先尝尝我亲手做的窝窝头?吃完咱们再生气也来得及嘛。”
哼?哼哼?
这扑面而来的甜香味让平平陷入了纠结。
它是不想这么快原谅程穗的,可是……这窝窝头的味道真的好香啊~
过了好一会,平平这才丢掉手里的竹笋,一口咬住了程穗递到自己嘴边的窝窝头。
“嗯!嗯!”
真的哎?确实好好吃!
大口咀嚼着香甜的窝窝头,平平的身子又惬意地靠在了铁门上。
平平的心很小,只能装得下一种情绪,吃着这从来没吃过的美味,平平只惦记着程穗对自己的好了,刚才的那点嫉妒和不高兴立马抛诸脑后,忘了个干干净净。
平平在吃窝窝头的时候,程穗也没闲着,继续用小梳子打理着它身上的毛发。
将近三个月没有去研究所,平平上次留下的伤口几乎都好得差不多了,手臂上的针孔也变成了不明显的疤,但是今天这么一去……
当摸到平平后背那一道凸起的疤痕时,程穗的手指在上面停留了很久。
吧唧吧唧……
转过头,平平看着程穗时,脸上依旧保持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在说:没事儿,那里已经不疼啦~
可它的微笑并不能安慰到程穗,只会变成一把锋利的刀,再次让她的心口变得鲜血淋漓。
平平现在很信任自己,但在今天,深受它信任的自己,却要再次把它推向那黑暗的深渊了……
平平吃完早饭后,程穗又陪它玩了好一会,几乎把自己给它做的玩具都玩了一个遍。
有程穗陪着,今天的平平玩得很开心,甚至当其他饲养员抬着笼子来的时候,它都没有觉察到什么,反而叼起了程穗给它缝得那只布娃娃,蹦蹦跳跳地钻进了笼子。
去研究所的路上,为了安抚它的情绪,程穗要求能陪在平平身边。
想着程穗也进不去研究所,约翰就没有拒绝。
“嗯……嗯……”
平平似乎认出了这条通向市区之外的路。
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要被抽血、被带去做实验,坐在笼子里的平平开始变得焦躁,不停地翻动着身子想要从笼子里出来。
“平平乖,不怕不怕。”轻轻晃着手里的竹风车,程穗温声地哄它道。
看向笼子外面的程穗,平平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它不想再去那个地方了,它希望程穗能够帮帮它。
程穗不敢和它对视,而是扭头看向周围的风景,生怕会被同行的人看出自己眼里的同情和不舍。
行驶了一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了一处远离城市的研究所外,研究所外面有一圈的铁网围着还有重兵把守,想来是没办法轻易进去的。
程穗他们也是不被允许进入的。
车子停在门口,几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将平平的笼子卸了下来。
扛着平平的笼子进去时,程穗这才敢对上平平的目光。
紧紧咬住程穗送给它的玩偶,平平冲着她弱弱地哼叫了几声。
“嗯,嗯,嗯。”
你还会来接我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