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程穗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梁雪云用银匙轻轻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不可思议道:“你的意思是,动物园里的这个平平,和你看到照片上面的那个平平长得不一样?”
“对!”程穗肯定地回道。
梁雪云又问:“会不会是你看错了?毕竟都过去十几年了,长得和照片上不一样也很正常。”
和和平平当年离开时才三岁,如今过了十四年,换算成人类的年纪,相当于一个九岁的孩子过了四十多年后和故乡的旧人重逢。
十四年,对于人类来说都能产生极大的变化呢,更何况是大熊猫?
拿她自己来举例子吧,当时第一眼见到罗奕阳照样没认出他是自己的儿子,只是单纯觉得面善而已。
见梁雪云也不相信自己程穗更急了,一遍遍挠着头发,努力按捺心情,晓之以理地继续道:“大熊猫和咱们人还是有区别的,就算长大之后有变化,但多少是能看出一些痕迹的。”
“但是动物园里的那个平平,不说和照片里的有多少相似吧,简直就是完全不同地两张面孔!”
梁雪云知道程穗很着急地想要证明自己,但她还是希望她能够先别急,毕竟保持理智最重要,越是着急思绪越是容易凌乱。
“动物园那些饲养员怎么说?”把方糖搅拌化后,梁雪云将手里那杯咖啡递给了她。
猛地喝了一大口杯子里的微苦,程穗摇摇头,“他们坚持说是我认错了,非说那个就是平平。”
其实不止是那些饲养员,梁雪云也觉得是程穗认错了……
梁雪云和大熊猫接触得不多,只觉得它们长得都差不多,黑白毛色、黑眼圈,除非是两只大熊猫坐在一起有所比较,否则她完全看不出大熊猫之间有什么区别。
胖点瘦点?高点矮点?可能就是体型有所不同而已吧。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机,刚下飞机就跟着他们去了动物园,程穗难免会有点累。
人一累,分辨能力就容易下降,就像自己每次连轴转个三四天之后,再看合同上的那些字就会出现重影。
所以,程穗会不会也是因为太累了,才觉得平平和照片上的不一样?
把杯子放回到瓷碟上,程穗非但没能冷静下来,反而更加崩溃了。有种正常人需要向别人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的无力感。
她本来就不是精神病,啊不,她绝对没有认错,这怎么证明?
不了解大熊猫的人,会觉得它们都是一个模子可出来的,但实际上,它们的肩带、耳朵、脸型、黑眼圈乃至是毛色都会有差别,哪怕是一个妈生的双胞胎长得也不完全相同。
动物园里的平平的确不是照片上的平平嘛!
“你先冷静一下,”梁雪云拉着她的手坐下,一边抚摸着她的肩膀,一边引导着她继续分析道,“如果按你所说的,动物园里的那个不是平平,那会不会是和和呢?”
“比如当初和和平平搞错了性别,你也知道,它们离开的时候才三岁,弄错性别很正常。所以其实,和和是平平,平平是和和,无非是名字颠倒了一下,你拿着平平的照片去对照弄错了性别的和和,肯定是对不上的。”
努力平复着情绪,程穗按照她的思路继续分析道:“关键是,动物园里的那个平平,跟照片上的和和平平哪个都长得不一样。”
程穗不敢说自己是过目不忘,但起码不会这么快就忘记照片上大熊猫的长相,更何况当时她在基地可是对照着资料研究了好几天,印象更加深刻。
她可以拿自己的性命打包票,这只大熊猫既不是和和也不是平平!
既然这条思路走不通,梁雪云又换了一条:“这么多年过去了,动物园应该会给和和平平拍过照片吧,照片能看出什么不同吗?”
说到这,其实这才是让程穗更加确定“平平”不是平平的证据。
那天参观熊猫园,程穗跟他们说了平平好像跟她看过的照片不一样,于是约翰主动带她去了大熊猫的资料室,把过往每一年的照片都拿出来对比着看了一遍。
八五年之前的照片存档丢了,只有从八五年之后的。
一九八五年,距离它们离开故乡已然过了四年。
照片里的和和褪去了大半的稚气,多了一些大熊猫的威风凛凛,不管是样貌还是身材,都和离开华国时有所不同,但还是能看出它保留着儿时的特点。
不像平平,完全就是变了一张面孔,和留在华国的老照片没有半点的相似。
梁雪云:“所以,你觉得……”
程穗没有急着说出自己的猜想,而是托她帮自己一个忙:“云姨,能帮我联系一下王叔吗?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向京市要一些和和的身体组织,下个月咱们国家的研究队就要来不列国学习了,让他们一定要把和和的组织带来。”
“你联系他们不是更方便吗?”梁雪云不解道。
程穗摇摇头,指了下自己的嘴巴和耳朵,梁雪云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谎话、假话、空话……如果当初张望山掐算得没错,那应该说的就是这件事。
程穗来到不列国给他们的饲养员做培训,身边肯定会有不少耳目盯着自己,留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假如程穗猜测没错,那动物园那些人一定是知道实情的,她有任何行动都会打草惊蛇,把自己赶回去阻止调查还是小事,万一狗急跳墙把自己……
这毕竟是别人的地盘,随便找个借口要了自己的命,又有什么不能呢?
所以只能交托梁雪云来办这件事。
双手握住程穗的手,梁雪云关心她道:“既然这里事情这么多,你不如找个借口早点回去吧,可别出什么事了。”
“不行,我还不能走,”程穗摇摇头,“他们既然想利用我,那我索性就留下来,反正只要不撕破脸,他们是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正好,我还能留下来多照顾照顾平平和华宁。”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就像张望山说得那样,吃一点亏也没什么,只要能弄清楚真相,那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
这次培训,远比程穗想象得要简单很多。
说是来交流经验,同时给那些新来的饲养员一个学习的机会,可几天的时间观察下来,程穗并没有发现他们照顾大熊猫的水平有什么不足。
不管是基础的投喂还是互动沟通,都是有模有样的,后来才意识到其实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程小姐,贵国大熊猫饲养员的待遇怎么样?(外语)”中午吃完饭回动物园的路上,约翰随口向程穗问道。
程穗点点头,“挺好的,该有的待遇都有。”
约翰又问:“那你觉得我们国家和贵国,对于人才的待遇,谁更好一点?(外语)”
程穗笑了笑,顺着他的话继续回答说:“当然是你们,不仅工资开得高,而且还有房子可以分。最重要的是工作时间短,福利给得还挺多。”
见程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优点,约翰以为她是心动了,于是主动暗示她道:“那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外语)”
“什么?”
程穗装作没听懂。
约翰搓了搓手,不由得朝程穗又走近了几分,刻意压低了音量:“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考虑移民过来,你这么有能力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也值得更高的尊重。(外语)”
这些天,不止是约翰,熊猫园的饲养员也明里暗里地说过,希望程穗能够移民过来。
他们认为程穗是最懂得大熊猫的人,从她可以将团团养在身边,将每一只大熊猫都照顾得很好就可以看出来,她远不止是一个普通的大熊猫饲养员,更是一枚很有价值的“棋子”。
或许她的到来并不能帮助不列国太多,毕竟不列国并不算拥有大熊猫,可她的离开对于华国而言无异于是失去一员大将。
我不赚,但你一定亏。
这就是不列国借口请程穗来培训,其实真正所打得如意算盘。
约翰:“现在移民很难,不过你放心,只要你有这个意向,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忙,也会保证你未来的物质条件一定不会比在华国差。(外语)”
很难?可这话里话外的,听着好像并没有什么难的啊。
既然看清楚了他们的底牌,程穗便知道接下来的牌该怎么打了。
转过身看向约翰,程穗故意装出很激动的样子,又尽力克制着眼神里的激动:“多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这毕竟是件大事,我需要跟我的家里人商量一下。”
一字诀:拖。
只要能拖到华国的科研队来,拖到事情真相大白就行。
约翰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相信了她想要背叛国家的心意,“好,那有什么需要帮助随时跟我说,我一定尽力去安排。(外语)”
“谢谢你,”程穗向后退了一步,让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滑了下来,“那我先回去看看平平和华宁它们,有什么事就去办公室找你。”
“OK。”
华宁接受程穗的速度很快,或许是年龄小没什么防备心吧,短短几天时间就处得像老朋友一样了。
不像平平的警惕心那么强,不喜欢程穗靠得太近,哪怕只是站在铁门外面,它都会跑到特别远的地方躲着她。
程穗也不急,每天都会拿出许多时间跟它们相处,她相信,只要自己有耐心,平平迟早有一天会接受自己的。
国家动物园里熊猫园的构造和国内的不同,熊猫们休息的熊舍和玩乐的小院并不是分开的,更像是两个向外延伸出的羊角,中间的羊头则是饲养员们平常活动的地方。
“华宁?”
正值中午,想来它们应该都在熊舍睡觉,没有出去玩。
程穗快步朝着它们熊舍的方向走来,手里还拎着一筐鲜艳的小苹果。
“嗯!嗯!”
听到程穗的声音靠近,华宁一个侧身就从木架子上翻下来,蹦蹦跳跳地就朝铁门的方向跑了过来。
同样是睁开眼睛,另一边的平平却轻手轻脚地躲开,似乎很怕会被程穗看到一样,躲在了屋子里那一片假竹子的后面。
“华宁想我了是不?”
“嗯~嗯~”
“那咱们握个手?握个手有小苹果吃。”
“嗯!嗯!”
华宁是那种很典型的富贵人家的孩子,从小沐浴着众人的疼爱和照顾,以及极其优渥的物质条件,养成了它很阳光开朗的性格,眼睛里时刻都有着一股热烈的情绪。
而且它还很聪明,程穗跟它交流时是不说外语的,即使它从出生就接触外语,在程穗重复了几次后,它还是能听懂华语的意思。
坐、握手、摸摸……像这些简单的词汇,根本不费多少功夫就能学会。
就是心眼子有点少,有时候程穗跟它开玩笑,把要给它的零食藏在手里,它宁愿觉得是自己给弄丢了,都不肯相信是程穗在逗自己。
这样没心眼的小王子,假如未来要回到川省的山里,不知道要被多少坏女熊给骗得团团转呢。
从筐里拿出一只小苹果递给它,华宁张开嘴去接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直到从铁门前离开,才会高兴得摇头晃脑发出“哎哎哎”的叫声。
扭头看向对面的铁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并没有平平的身影。
欸?不对?
目光扫过那一排假的竹子时,程穗瞥见了一只肥嘟嘟的翘臀,犹抱琵琶半遮面,羞怯地躲在翠绿的后面。
看得出来,平平对自己还是保有一些警惕心的,不过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或许是感觉到了程穗不会伤害它吧,所以想要偷偷观察她想干什么。
程穗又拿出一只苹果,放进了平平的房间门口。
今天来动物园参观的游客很少,有一半的饲养员都去开会去了,一方面交流过去一个月的工作情况,同时汇报自己在工作中碰到的问题。
程穗感觉这样的会议没什么意思,就没有跟着参加,而是继续留在熊猫园给平平和华宁做一些玩具。
华宁和平平的房间里的玩具不少,不过全都是小孩子玩的塑料玩具,好看是好看,但就是缺乏趣味,玩起来没什么意思。
拿来一根竹子,程穗用镰刀劈开后快速刮着竹片表面的毛刺,然后分成了厚度相同、宽度相同的竹片,又用水浸泡了一会后便开始熟练地折叠起来。
她准备给华宁做个玲珑球还有噼啪筒,有助于锻炼它的智力。
华宁现在是四肢发达,再高的木架子说爬就爬,还能单手环在树干上来个漂亮的大翻身。
就是脑子……稍微迟钝了一点,只会横冲直撞,不懂得用巧劲儿。
玲珑球和噼啪筒这些玩具刚好可以用来锻炼,多玩玩可以让它们的脑子更加灵活。
坐在铁门前,华宁一边啃着手里的小苹果一边看着程穗做玩具,看到她将坚硬的竹子做成了一只圆滚滚的球,惊得它一双眼珠子瞪得老大。
怎么做到的?怎么这样那样就变成球了?
玲珑球做好后,程穗拿到华宁面前给它示范了一下要怎么玩:“像这样,把里面的小苹果从洞洞里拿出来,就可以吃了。”
华宁学得很认真,第一次看没看懂,第二次看明白了一半,第三次看就彻底知道该怎么玩了。
“看懂了没?”
丢掉手里吃剩下的苹果核,华宁站起身将那只玲珑球接了过去。
“嗯!嗯!”
捧着塞有小苹果的玲珑球,前一秒还信心十足的华宁瞬间就蔫儿了,脑子和手像是彼此不认识一样,分明是想要抠这个孔洞,偏偏一用力就把指甲塞进了另一个洞洞里。
左抠抠、右咬咬,里面的小苹果都快被摇碎了,华宁也没能把它给抠出来。
脑子会了,手没会,就是它这样。
还好华宁的情绪很稳定,脾气够好,就算没把小苹果给弄出来,也没有把玲珑球给毁了。
将玲珑球放在肚皮上,华宁舔舔鼻子,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认识它这么多天,程穗还是头一次在这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脸上看到一丝失落。
抬头看看正在做另一样玩具的程穗,华宁并不想放弃,重新振奋精神后,它再次把玲珑球拿了起来。
不过这次,它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双手夹住玲珑球开始用力地摇晃。
啪啪啪!啪啪啪!
华宁的力气很大,这么快速地上下摇晃对它来说似乎不怎么费力。
苹果块在玲珑球里反复翻滚,没一会就被撞得稀软,又过了一会直接就变成了苹果泥。
将玲珑球高高举起,舔舐着从孔洞里露出来的苹果泥,华宁一脸骄傲地耸了耸耳朵。
“嗯~嗯~嗯~”
谁说玲珑球一定要用掏的?这么把苹果摇碎了也能吃到呀~
华宁确实有点小聪明,不过跟它的脑容量比起来,似乎还是这一身的肌肉更实在一点。有点像是学校里的黑白皮体育生,智商是有的,可惜,并不多。
华宁在玩玲珑球的时候,对面房间里一直有一双眼睛在悄咪咪地看着。
是平平,它也想玩。
玲珑球做得时间很长,而且华宁玩过的平平可能不太想玩,于是程穗便把快要做好的噼啪筒放进平平的屋子给它玩。
噼啪筒其实就是用两根竹子套在一起,里面的竹子每一截都有个洞,外面那一圈的缓行竹筒可以来回活动,等到每一截的竹子都正好被竹筒堵住,藏在里面的食物就会掉出来了。
因为玩的时候会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所以这个玩具叫做噼啪筒。
“平平,要过来试试看吗?”将噼啪筒往里面推了推,程穗试探地问道。
躲在竹子后面的影子晃了晃,它很想玩,只是……
犹豫了一会后,平平终于从竹子后面走了出来,慢悠悠地走向了铁门前将地上的噼啪筒捡了起来。
平平长得是那种很温婉的类型,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它的性格一定很温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它的胆子会这么小。
可能是因为从小生活在山里?不喜欢和人类接触?
平平本想着把噼啪筒拖走玩的,看看铁门外面的程穗,它还是决定像华宁那样坐在这里玩。
程穗刚才没有给平平示范这个要怎么玩,将竹筒抱在怀里,平平仔细地嗅闻着两层竹筒的味道,然后又来回拨弄着外面那层可以活动的竹筒。
研究了差不多十分钟后,平平将竹筒放平在地上,开始探索着噼啪筒的玩法。
啪啪!噼啪!噼啪噼啪!
竹子每一截的粗度都不一样,要把竹筒推到符合粗度的位置,竖着拿起来的时候才能把里面的小苹果给倒出来。
平平一开始只是胡乱地推竹筒,后来逐渐摸索出来了规律,于是加快了推动竹筒的速度。
当妈的就是要比儿子聪明,第一次玩噼啪筒,这才不到一个小时就把里面的小苹果给倒出来了。
“哎啊!哎啊~”
当平平把里面的小苹果给倒出来后,可把它给高兴坏了,叼着小苹果原地打了好几个滚来庆祝,认识它这么多天,也是程穗第一次在它的脸上看到了开心的情绪。
“平平真棒!太厉害了!”
吃着手里的苹果块,在听到程穗在夸奖自己的时候,平平稍微迟疑了一下。
等到把苹果块吃完后,它这才慢吞吞走到铁门前坐了下来,程穗还没开口,它就主动把右手的手臂伸了出来。
“平平是想跟我握握手吗?”程穗轻轻摸了一下它的手背,“握手的话,是要把手掌打开的。”
平平不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把手掌攥得更紧了。
程穗举起自己的手,给它做着示范,“打开,像我这样,把手指头分开,这样我们才能握手。”
平平还是不理解,只是再次把手臂往外面伸了伸,那模样就像是主动把胳膊递给护士姐姐打针的小朋友一样。
见它不知道怎么做,程穗也没有强求它,只是伸手胡噜着它手臂上的毛。
等等,这儿的毛好像有点稀?
轻轻拨开它那一片的毛发,那一刻,程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她,她看到了好多密密麻麻的疤,是针孔留下来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