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穗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笑容僵在脸上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在听到那人说出团团的名字时,王新军也跟着表示震惊,但很快就将情绪转换过来,替程穗问道:“你说谁?团,团团?”
“是啊,不列国那边的代表点名要它。”
“为什么是团团?”程穗不解地再次追问道。
男人:“为了给不列国的那只大熊猫相亲。”
几年前,程穗和团团上过好几次电视,国内的民众或许都不记得她们的名字了,只记得有一只很聪明的大熊猫,打击过拐卖团伙,还像猫猫狗狗那样被养在村子里。
但关于大熊猫的新闻,远在万里之外的不列国却有一批人在时刻留意着。
八十年代初,曾经有两只大熊猫以“友好大使”的身份前往不列国。
公的叫和和,母的叫平平,寓意着两国的友谊能够天长地久,未来继续和平相处。
八八年的时候,和和平平有了第一个孩子,是只公熊猫名字叫华宁,这也是它们唯一的一个孩子。
和和平平刚满三岁就去了不列国,在九零年的夏季,陪伴了平平十年的和和因为突发心脏病而去世,遥远的异国他乡便只有平平和华宁母子俩相依为命。
如今华宁的年龄大了,不列国一直希望能给它找个对象,所以但凡华国有什么关于大熊猫的消息,他们都会格外关注。
当初团团第一次在电视上露面,他们便看中它了。
长得漂亮、智商还高,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孩子生下来的后代一定优秀!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留意着团团的成长情况,可苦于没有合适的契机,就没有主动开口。
几个月之前,当华国的某个企业托人来问询基因检测技术时,他们知道机会来了,于是趁着这个机会,希望团团能够嫁到不列国来,和华宁组成幸福的家庭……
见程穗沉默良久,男人这才意识到她的情绪不对,顿然收敛了几分笑意。
站在公民的角度,国家要是能够学到先进的科学技术,大熊猫能够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十年后携子而归能够红遍全国,可以说是三赢的好事。
站在饲养员的角度,饲养的大熊猫能够出国,自己也能跟着沾光,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平步青云拿到更高的工资和待遇。
可,站在母亲的角度呢?
没有一个母亲愿意自己的女儿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待遇再好、生活再好又怎么样?没有自己在身边照顾,心里总是不放心的。
假如女儿真的受了委屈,那谁来给它撑腰?
就像当年被送出国的和和平平一样,大家只看到了不列国给它们准备了一顶一的场地,精心准备的食物,还有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照顾。
可谁又知道它们会不会受过什么委屈呢?
说得难听一点,和和为什么会死于心脏病,远在地球另一端的“娘家人们”怕是也不知道,其中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原因吧……
但是,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母亲的想法的。
一切以大局为重,跟科技进步的成果比起来,一只大熊猫的份量简直是微不足道。
就像古代被送去和亲的公主一样,任凭她们的母亲再怎么不舍,也拦不住推着她们离开的那双手。
团团,是非走不可的,没有任何挽回或更改的余地。
“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了。”男人很有眼色,主动同他们告别道。
“好,那你路上慢点。”
送走男人后,王新军和程穗也回到了落脚的招待所。
自从知道不列国选定的是团团,程穗就像丢了神一样,不仅不再说话,王新军在跟她说话时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王新军向来是不会安慰人的,生怕自己一开口说错话,往她的伤口上撒盐,只能帮她把今天记录的工作都揽过来,让她多休息休息。
可看到程穗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捧着一本书半天没有翻一页,他反而更担心了,生怕程穗会把自己给憋坏。
在他的印象里,程穗是一个很稳重的姑娘,担得起事也不会怕事,肩膀上能扛起千斤重的责任,身躯能禁得住凛冽的风霜。
但,她瘦弱的肩膀毕竟不是钢铁,总会有无法承担的重量、单薄脆弱的软肋。
家人就是她的软肋,而团团,就是她的家人。
“小程啊,你……”
王新军欲言又止,抬头看到她无神的眼睛时,把后面那句“这没外人,要不就哭出来吧”给咽了下去。
过了十几秒,程穗才迟钝地抬起头,“嗯?怎么了?”
“没,没事,”王新军干巴巴地笑笑,赶忙转移话题道,“对了,你今天晚上不是约了罗奕阳去吃饭吗?他这会估摸着也放学了,你也收拾收拾吧。”
经王新军这么一提醒,程穗才想起来今天约了罗奕阳吃饭。
刚来京市的第一天罗奕阳就说一起吃个饭,只是前几天的会议比较忙,一直抽不出时间。
想着未来两天的会议没有什么重要内容,程穗便把时间定在了今天晚上,只是没想到……
“哦,对,还约了奕阳要吃饭。”
咚!
放下手里的书,程穗慌忙起身时,一不小心撞到了自己的腿。
不过她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只是随便揉了两下,就跑回自己的房间,准备把身上那套正式的衣服换了下来。
刚出门一会,程穗又折返回来问道:“王叔,你也跟着一起去吗?”
“不了不了,还是你们小年轻吃吧,我有点累了,今天想早点睡。”王新军找了个借口推辞道。
“你吃完也早点回来,别玩得太晚了。”
“嗯。”
罗奕阳跟她是同龄人,同龄人之间会更有话题。况且罗奕阳从前也是大熊猫的饲养员,他,应该可以安慰好她吧……
今天的最后一节课结束了,罗奕阳回到寝室后仔细收拾了半个多小时,见时间差不多后又提前半个小时到约定的饭店等待。
说起来,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吃饭。
算是约会吗?
一遍遍整理着衣服上的褶皱,又留意着桌子上的餐布、碗筷、餐花……罗奕阳努力让一切都看起来很完美。
知道她这次来开会是与大熊猫有关,罗奕阳还亲手做了一块木雕,准备送给她当做纪念。
是程穗陪在大熊猫身边的造型,那只大熊猫的原型是团团。不过他的技术还没有那么高超,没办法一比一地还原出团团的样貌,只能用那标志性的微笑唇来表现出这是团团。
希望她会喜欢吧。
低头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7:09
程穗很有时间观念,平时一般都会提前几分钟,从来不会迟到,今天……
“对不起,我来晚了。”
罗奕阳正想给招待所打个电话询问情况,程穗便匆忙推开了包间的门。
她的裤子污了一大块,上衣也被扯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还好,身上看着没有受什么皮外伤。
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程穗尴尬地解释道:“路上不小心碰到人家,就耽误了点时间。”
程穗原本就快到饭店门口了,过马路的时候意识恍惚一下,正好碰到了推车闯红灯的水果小贩。
程穗没意识到对方是闯红灯,便急忙向对方道歉,结果那小贩见程穗好欺负,不仅让她把洒落一地的水果捡起来,还非要让她全部买下。
还好有路人帮着主持公道,嚷嚷着要叫警察来处理,小贩这才灰溜溜地走了。
“你还好吗?”见程穗的状态好像不太对,罗奕阳试探地问道。
喝了一口面前杯子里的水,程穗尽力地挤出一个平安无恙的笑,“没事儿,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能有什么事。”
程穗不想让罗奕阳担心,她知道即使是说了,也不过是多一个人安慰自己罢了。
但是她不想要安慰,所以强撑着精神,努力保持着和平常一样的状态。
可,情绪这头猛兽没有放过她。
任凭她尽力去压制,被来回撕扯的意识始终无法集中注意力,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只会更加暴露自己的反常。
“听说你们来开会是要商量建新基地,我也给你准备了一样礼物。”
说着,罗奕阳从袋子里拿出了那块巴掌大的木雕,推到了程穗的面前。
当木雕转过来时,程穗正好对上它的眼睛,那一刻,她只觉得大脑猛地“嗡”了一下,紧接着心口袭来了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
“这是,团团。”
程穗一眼就认出来了。
看着木雕上的自己和团团依偎在一起,被压在心底的眼泪急速上涌,好像随时都会夺眶而出。
“对,是团团和你。”罗奕阳微笑着解释道,“等到新基地建好的时候,这个木雕放在你的办公室里正好。”
看向她手里的木雕,罗奕阳轻声地继续说,“或许那个时候,我应该就回来了。”
“回来?”
“我爸说等上完这学期的课程,就送我去漂亮国进修别的课程,不知道要去几年。”
虽然罗奕阳在外面流落了二十多年,但罗南山和梁雪云还是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
九十年代的大学课程所学的有限,于是便安排了他和罗奕衡一样,多接受一些西方的教育学习更多的知识。
这件事是最近才决定的,罗奕阳还没来得及跟赵伟民和小月说,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程穗。
“你怎么哭了?”罗奕阳急忙抽出两片餐巾纸递给她。
程穗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眼泪流了出来。
擦拭着眼角的眼泪,程穗分明是在笑,可表情却十分苦涩,“没,没有啊,只是替你高兴而已。去国外学习挺好的,嗯,多学点有用的知识,回来后的前途一定是不可限量。”
罗奕阳要走,团团也要走。
为什么他们都要去往那么远的地方?
决堤的眼泪是止不住的,纸巾湿了一片又一片,程穗还是控制不住地落泪。仰起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说:“去国外学习是好事啊,可以喝点酒吗?咱们庆祝一下。”
“好啊。”
罗奕阳看出了她的状态不对,从她进门第一秒开始,他就知道程穗的注意力不在这儿。
他起初以为是开会的压力太大、心情不好,所以一直在找话题试图让她放松下来,可是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她既然不想说,那自己就不需要多问,如果喝酒能让她把不好的情绪都发泄出来的话,那就陪她放纵一次吧!
“服务员,拿两瓶川省的老窖。”
程穗:???
程穗的眼泪倏地停住了那么一下:啊?不是啤酒吗?上来就喝白的吗……
程穗的酒量并不高,半斤酒下去就醉得眼神迷离了。
一杯接着一杯,她嘴里一直说着庆祝的话,但眼泪却一刻都没有停过。
她是不想让别人替自己担心的,所以才努力装出不需要安慰的样子,可当酒精彻底麻痹了她的理智,那些藏在心里的话才滔滔不绝地倾泻了出来。
罗奕阳这才知道,团团要被送去国外的事。
“为什么,为什么是团团,我的团团。”
“都说去国外好,国外有什么好的?跟用金子做成了牢笼有什么区别?”
“不要走好不好,不要走……”
……
认识程穗这么久,罗奕阳第一次见到她哭得这么凶。
罗奕阳比王新军的嘴还笨,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可以安慰人的话,只能莽着头不停地跟她喝酒。
她喝一口,自己跟着喝一杯;她喝一杯,自己就喝两杯。
中途还出去吐了好几次,就怕自己喝多了后她没有人照顾。
等到程穗喝得快睁不开眼后,两人手里的酒杯才停下来。罗奕阳不知道程穗住在哪个招待所,只好重新开了一间酒店让她休息。
“团团,我的团团……”
蜷缩身子抱着罗奕阳送的那块木雕,睡着的程穗小声地呓语道。
看着程穗睡着的侧颜,罗奕阳好想抱一抱她,想要告诉她自己,现在已经有了可以保护她的能力,可残存的理智提醒他不可以趁人之危。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在罗奕阳替她盖被子的时候,程穗忽然拉住了他的手,“别走,不要走……”
“好,我不走。”
罗奕阳替她理着额头的碎发,坐在地上后,顺势靠在了她的床边,温声安慰她道:“放心,我会永远陪着你,不会走的。”
……
王新军本以为程穗要消沉一段时间。
没想到,程穗第二天酒醒之后就立刻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
后面两天的会议,程穗全程没怎么留意内容,只记得周围那些恭贺自己的话了。
一旦这次和不列国的技术交流能够达成,带来的经济效益是不可估量的。促成这件事的程穗当属头功,碰巧团团也是她从小养到大的大熊猫,更是要好好嘉奖。
既然团团要走的事没法转圜,收拾好心情后,程穗当即和王新军提出了再新建一座野化放归基地的事,算是利用自己的功劳讨要一点奖赏。
上面看完程穗的计划书后也表示同意,并答应他们,等到明年最迟后年,一旦有资金便会用来支持大熊猫野化放归基地的建设。
五月底,程穗和王新军踏上了回川市的火车。
看着身边的程穗,王新军感觉这短短两天,程穗似乎变了很多,却又说不出来跟从前有什么不一样。
“王叔,我想把团团带回家几天。”出神地望着外面过往的风景,程穗淡淡地说,“团团好久没回家了。”
王新军:“行,那就带回去吧。”
团团这大半年一直陪着圆梦在基地住着,虽然外院的场地足够它玩,但程穗能够看得出来,它还是更想要回到外面更自由的山。
不知道团团什么时候会被送到不列国,所以在它离开之前,程穗希望它能够多一点自由,过一些自己想要的生活。
“团团?”
回到基地后,程穗简单收拾一番后便来到了外院准备接它回家。
“嗯!嗯啊!嗯啊!”
好久没有看到程穗了,前一秒还和圆梦躺在木秋千上睡觉的团团,眼睛还没睁开呢,就忙不迭地翻身从秋千上翻了下来。
脚下一个没站稳摔了个屁股墩儿,它也不觉得疼,站起身后摇头晃脑地朝着门口跑了过来。
“嗯,嗯?嗯?”
程穗的身上好像多了一些远方的气息,是不属于山林的味道。
团团似乎不喜欢这股特别远的味道,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打开门,程穗摸了摸团团的头,眼神里充满了愧疚:“乖,咱们回家吧。”
回家?
听到这两个字时,团团惊讶地伸长了脖子,它能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
回家,就意味着和妈妈一起,和外公外婆一起~
过完年后,它都好久没有见到外公外婆了,更是好久都没有回家了。一听到可以跟着程穗回家,团团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小步子迈起来都轻盈了不少。
从基地出来时,团团碰到了不少的饲养员。每一个人看到自己时,脸上都堆满了笑容,可不知道为什么,那笑容看着这有几分淡淡的苦涩。
程穗没有带它走大路,而是沿着山路走经过山坳的那条路。
好久都没有来山坳里撒欢了,一上山,团团就跟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到处跑来跑去,在各处留下自己的气味,标记着这片属于自己的领地。
从山坳回家的路上,程穗和团团碰到了圆满。
几百米外的那处山坡上,圆满正躺在最高的那棵树上晒太阳,身边有好几只叽叽喳喳的小鸟飞来飞去,却干扰不到它想要睡觉的心。
圆满回来了。
这两年圆满在清湾村那边山里相亲,都没有碰到合适的对象,所以一直处于独居的状态。
圆满的条件好、眼光高,宁缺毋滥的它宁愿单着也不愿将就了自己。没有孩子也挺自由,该吃吃、该玩玩,瞧它珠圆玉润的身材就知道,离异未育的生活过得也挺滋润。
回家的路上,要路过圆满的那处山坡,从距离它几十米的地方经过时,反应灵敏的圆满嗅到了来自于山外的味道。
偏过头,它看向了程穗和团团。
没有躲开,也没有从树上下来,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们,两只手交叉地叠在下巴下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双眼睛里莫名也有一些哀愁的情绪。
是在欢迎她们回来吗?可是为什么这眼神跟当年把圆梦送走时的一样呢……
“团团回来了?!”
“哎呦!我的大胖闺女,可想死我了!”
刚回到家,程老三和王冬梅就端出了给团团准备的美食:剥好的竹子,脆嫩的竹笋,蘸着蜂蜜的窝窝头还有各种水果……
“哎!哎啊!哎哎!”
团团激动地在原地蹦跳了好几下,它很想扑过去给外公外婆一个亲密的拥抱,可它也知道自己的力气很大,会伤到他们,所以在嘚瑟了一会后,就坐下来把头凑了过去,让他们可以摸摸自己的脑瓜。
今年团团已经五岁了,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更是一巴掌可以拍死一头老虎的猛兽了。
但是在妈妈和外公外婆的面前,它会收起爪子、收起犬牙,继续当小时候那个被他们抱在怀里疼爱的小宝宝。
望着外公和外婆高兴的面孔,团团好奇地眨着眼睛:他们也是在笑哎,可是为什么却看着很不高兴呢?就跟那些饲养员和圆满一样。
晚上,程穗他们一起给团团洗了个澡,又围着家里新买的电视机教它看里面会动的小人儿。玩了一天,团团有些累了,于是还像小时候那样,走进了程穗的房间,蜷在了那一张快要撑不住它体重的小床上。
轻抚着躺在小木床上的团团,程穗慢慢靠在它的身上,享受着这所剩不多属于她们母女的时光。
“团团,团团。”
“嗯……嗯……”
程穗每叫它一声,团团就会回应一声。
看着它肉乎乎的小脸儿,不知不觉眼泪却又流了下来。
程穗的眼睛“漏了水”,这是它今天第一次看到没有用欢乐去掩饰的悲伤。
团团不知道程穗为什么不高兴,于是凑过去替它把脸上的眼泪舔干净,单纯地眨了眨眼睛:
妈妈,你为什么不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