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中午的饭桌上,清一色没有见过的菜色把程穗他们都看傻了。

原本他们订的是动物园旁边的一家家常饭馆,想着吃一顿南省的家常菜,结果梁雪云坚持要带他们来阳市的高档酒店,还包下了酒店最大的包房。

因为要谈事情,梁雪云没有让同行的保镖跟着,将近一百平的包间里,只坐了他们五个人,偌大的房间好像说句话都能听到回声。

顺手将大哥大放在手边,梁雪云自然地翘起了腿,说道:“你放心,我跟香江那边的人交代过了。你提前准备一下大熊猫的血液,十毫升,明天我派人去找你拿,差不多月底就能有结果。”

国内的检测技术有限,勉强只能检测人类的DNA,动物方面的基因检测流程目前还没有先例。

还好香江那边有几个国外来的研究动物基因方面的科学家,设备、技术一应俱全,梁雪云便打了几个电话请求他们帮忙。

只是目前香江还没有回归祖国的怀抱,这一来一往可能会多耽误时间,不过没关系,只要能给皎皎和阳阳做检测,就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谢谢你啊,梁太太,多……”

“哎,”梁雪云举起手里的酒杯,打断了她的话,“叫我云姨就行,梁太太听着挺见外的。”

程穗跟着端起酒杯,敬她道:“谢谢云姨。”

这么说了一会话的功夫,桌子中间的玻璃转盘上已经放了十几道菜,程穗还没来得及都尝上一遍呢,服务员还在接连不断地往转盘上放从后厨端来的各样美味。

“哥哥,这个菌子好吃,有股肉的味道哎!”

“慢点吃,别吃那么急。”

“哥哥,这个豆腐做得好漂亮,跟花儿一样好看呢。”

“要吃吗?给你夹一朵?”

吃饭时,梁雪云的目光总是不由得落在赵一阳的身上。

看着他细心地在餐桌上照顾妹妹,一会给她剥螃蟹、一会给她挑鱼刺,有种难以描述的亲切感,当他将盛满蟹肉的盘子端给赵伟民时,心里甚至还会觉得有一丝不舒服。

是羡慕?

不对,自己的儿女在家吃饭时,也会孝顺得给自己夹菜。

是嫉妒?

也不对,儿子孝顺老爹天经地义,自己一个外人有什么可嫉妒的。

咽下嘴里的那口菌子,梁雪云笑着端起酒杯对赵伟民说道:“老赵,来,我敬你一个。”

赵伟民连忙起身,捧起酒杯微微躬着身子,“不敢不敢。”

“真羡慕你啊,有一双这么能干又懂事的儿女,真是太有福气了!”轻轻抿了一口,梁雪云不禁问道,“对了,小程是跟她妈姓吗?”

赵伟民尴尬地笑笑,“这个……小程跟我们不是一家的,她管我叫叔。”

梁雪云:“抱歉抱歉,昨天我听小程说他们是姐弟,就以为她也是你的孩子。”

“啊?我们不是一家人吗?”放下手里的碗,小月跟着说道,“爷爷,程爷爷上次还说我们是一家人的,程奶奶还说一直把哥哥当成亲儿子呢。”

爷爷?奶奶?哥哥?儿子?

嘶……

听着小月这称呼,梁雪云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难道一家人的关系可以这么乱的吗?

见梁雪云脸上写满了惊讶和错愕,赵伟民连忙向她解释道:“我孤家寡人一个,小月和一阳都是我领养的,所以小月管我叫爷爷,一阳叫我爹。”

领养?

梁雪云是不爱打听别人家八卦的,可今天也不知怎地,当她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脏竟然兴奋地跳动了一下。

看向赵一阳,她试探着问道:“那你的爹娘呢?”

用筷子搅着壳里的蚝肉,赵一阳淡淡地回答说:“我没见过我的爹娘。”

关于过去的事,赵一阳从来没有提过,赵伟民和程穗也没有问过。毕竟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过好眼下的日子就好,以前的事情都不重要。

赵一阳从他开始记事起,就记得自己不是那户人家的亲生儿子,只是用来延续香火的养子,等到他们生下自己的儿子后,便被卖给了别人。

在十岁之前,他一共有三对爹娘,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眼睛里总是看待外人的疏离。

后来,他被送到福利院,他便不再祈求能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只盼望给自己的弟弟妹妹们找一个好的归宿。

家庭?不需要,他能够照顾好自己。

直到他后来碰到程穗和赵伟民,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

听着赵一阳的经历,梁雪云又继续追问道:“那你想过去找他们吗?”

“没有,他们既然当初选择把我卖掉,那我也不需要再去找他们。”

自打他有记忆起,自己就在不同的家庭中兜兜转转。你卖给他,他又卖给他,想来自己的亲生父母就是这一切的源头。

或许是因为家里穷,养不起;或许是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母亲不知道父亲是谁,所以选择抛弃自己;或许是……

害,这都无所谓了。

将剥好的蟹肉放在转盘上挪到赵伟民面前,赵一阳微微一笑,“我现在有爹、有妹妹,这就够了。”

梁雪云没有再问下去,把酒杯里剩下的红酒一口喝得干净,仰起头时,她的心口微微作痛,不禁又想起了自己那个早夭的孩子。

假如当初她筹钱筹得快一点,那群渣滓就不会将孩子转移;

假如能再抓紧时间寻找,或许他也不会死在那群腌臜的手里;

假如他能够平安长大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酒意上头,容易让人冲动,向来谨慎细心的梁雪云,今天倏地产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

她的孩子,会不会还活着?

又往酒杯里倒了一杯酒,梁雪云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一阳今年多大了?十九?二十?”

“虚岁二十二了,”赵一阳回道,“我是七二年的。”

梁雪云的手抖了一下,勉强抬了抬唇角,继续说:“那一定是夏天出生的吧,听说夏天出生的孩子都比较热心。”

“不知道,我现在的生日是当时进福利院的日子,不过院长说我的生日是在冬天,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个月哪一天。”

啪!

梁雪云手里的酒瓶掉在地上时发出一声脆响,深红的红酒溅湿了她的裤腿,看着地上的那一地碎片,她竟然鬼使神差地弯下腰亲自去捡。

一不小心,手边的大哥大也掉在了那一滩污渍之中。

“不,不好意思啊,我手滑了,滑了一下。”

与其说是去捡地上的碎片,她更像是在人前努力隐藏自己的情绪,不让他们觉察到自己微酸的鼻腔和湿润的眼眶,“真是失礼,让你们见笑了。”

一九七二年的十一月,儿子出生的那天,对她来说确实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

对上了!都对上了!

可是,世上的巧合这么多,她也不能就此来确定赵一阳就是自己的儿子。

“云姨,你快起来,别伤着自己了。”

程穗想要上前帮忙,刚起身就被一旁走过来的赵一阳给拦住了。

“还是我来吧。”

快步走到梁雪云旁边,赵一阳捋起袖子也把她扶了起来,用餐布将大哥大捡起来后,自己小心翼翼地挑拣着地上的玻璃碎片。

稍稍回过神来后,梁雪云连忙阻止道:“别捡了,一会让服务员来收拾一下就行,小心别伤着自己。”

“没事儿,我先把大块的捡一下,免得不小心划到。”

简单将大部分玻璃都捡到一旁的餐布上,重新从地上站起来时,他的食指也被不小心划了一下。

伤口不深,只有浅浅的一道血丝,连一厘米的长度都没有。

“怎么受伤了,来,让我看看!”

可梁雪云却紧张得不行,赶忙拿起几张餐巾纸捂住他的手,像是受了什么特别严重的伤一样,“疼吗?要不要叫医生来包扎一下?”

她突如其来的关心让赵一阳很不适应,只是区区的划伤而已,手指头原本没什么感觉的,倒是被她攥得有些发麻了。

将手抽出来,赵一阳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干巴巴地抬了下唇角,“不用了,一点小伤而已,不用叫医生。”

那条伤口估计连一厘深都没有,只流了几滴血而已,这么一会的功夫好像就快愈合了。

意识到自己有些莽撞,梁雪云尴尬地唤来了几个服务员帮忙收拾。

想想自己刚才的举动,一定失态极了,吓到了他。坐下来又往嘴里灌了两口酒,情绪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意识到梁雪云的情绪不稳,程穗和赵伟民相互对视一眼后,默契地转移着话题。

她一定是想起自己那个已故的孩子了。

于是便又聊起了动物园里的大熊猫。

下午一点,见大家都吃得差不多后,梁雪云安排人开车将他们送去了火车站。

离开前,她又看了一眼那团沾了血的纸巾,跟在她一旁的男人心领神会,走上前默默将纸巾收进了口袋里……

临近九月,当初秋的风吹进南省后,天气也是一天比一天凉了。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对大熊猫来说,那些新生崽崽们似乎也更偏爱这金色的深秋。

程穗和几位研究员们虽然还留在阳市动物园,但每天都会打电话开一个简短的小会,所以要是川市那边有什么情况,她还是能及时知道的。

星月生了,就在八月的最后一天。

因为星月的妊娠反应不明显,所以饲养员们以为它前段时间的不适只是假孕。谁都没想到,率先发现它要生孩子的,是庆祥这个“接盘熊”。

那天中午,庆祥一直在自己的院子里吠叫,倒是等待分娩的星月不怎么出声,只是一直在小屋里焦躁地打转。

等到饲养员们赶来时,星月刚刚度过一轮阵痛,正疲惫地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几名饲养员陪着它努力了一个下午,终于在当天凌晨迎来了它的崽崽。

崽崽出生在九月的第一天,所以名字就叫玖月。

听孙婆说,这几天刘文带几名饲养员去了藏州市,时刻准备着,一旦墩墩和岩岩的媳妇出现什么问题,就第一时间给它们提供帮助。

不止是熊猫基地有好消息,动物园那边同样有喜讯。

乐乐和星耀迎来了它们的第三个孩子。

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原本乐乐生产就很不适,结果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两只老鼠,在熊舍通往小院的通道里大打出手。

听到那动静时乐乐被吓了一跳,导致它难产,硬是努力了一整天才把孩子生下来,气得赵伟民让人严查动物园里的老鼠洞,还派了专门的灭鼠队来清理。

“你那边怎么样了?皎皎还没生吗?”电话里,赵伟民关心地问道。

摆弄着手里的工作证,程穗叹了一口气:“最近天气不太好,还是迟几天再生吧。”

皎皎已经进入预产期了,随时都有可能生产,但程穗此刻却希望它能够再坚持几天。

大前天的一场雨,一直下到今天都没结束,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四天,阴沉沉的天气让人的心情都明媚不起来了。

前天河马馆的排水系统出了问题,昨天晚上狮虎苑那边又有一棵树倒了。

听说有几只孔雀要从外地送来,园长昨天安排了人去接,今天园里的工作人员忙不过来,这不,一大早好几个饲养员就被叫去帮忙了。

这几天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真要是现在生,怕是没有那么多的人手帮忙。

“你呢?你和一阳最近怎么样?”赵伟民又问道。

程穗:“我这边挺好的,一阳前两天开学,我陪着去了他学校一趟。我瞧着学校的环境挺不错的,他的那些室友也挺好相处,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您就放心吧,一阳今年都二十二了,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赵伟民停顿了片刻,犹豫好一会后,还是决定跟她坦白:“小程,你最近跟那位梁太太还有联系吗?”

“没有,就前几天送一阳开学的时候见了一面,就没再联系过了。”

梁雪云可是大企业家,要是整天去打扰人家的话难免会招人非议。

之前,她说等到香江那边有消息后会联系自己,所以就一直安静地等着消息。

见他忽然提起梁雪云,程穗便问道:“她怎么了?”

“她最近好像在调查一阳的事。”

自打赵伟民带着小月会川市后,他总觉得不太对劲,仿佛平静的水面划出了一道涟漪,他只能看到一道道的波澜,却不知道来自哪里。

直到前几天,有人问到了他头上,他才知道原来搅动水面的人是梁雪云。

梁雪云一直在调查赵一阳的事,他曾经住过哪家福利院、曾经被哪些家庭收养过、儿时的一些经历……事无巨细,但凡是跟赵一阳有关系的,全都记录在她调查的小册子上。

“云姨?她没事调查一阳干什么。”程穗不以为然道。

赵伟民压低了几分声音,试探地问:“你有没有觉得,一阳和这位梁太太长得很像?他们的眼睛、嘴巴包括鼻子。”

要不是赵伟民这么提,程穗还真没特别注意。

该说不说,这么细细一想,他们的五官乍一看确实有几分相像,尤其是身上那股淡淡然的气质……

年龄相仿,而且那天梁雪云的反应那么反常。

这么一想,程穗的后背猛地一阵发凉,“你的意思是说,一阳可能是云姨的儿子?!”

虽然上次那名饲养员说云姨的大儿子死了,但也可能是认错了也不一定,人贩子担心梁雪云他们报复,慌忙之中将孩子脱手也不是不可能。

假如赵一阳真的是梁雪云的儿子……

“小程!小程,不好了!”

程穗正出神想着,外面那名年长的饲养员冒着雨急急忙忙地就跑来找她,“皎皎它好像要生了!”

程穗:???

这两天下雨,皎皎和阳阳都没去外场,除了雨停的时候短暂地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其他时候都在熊舍呆着。

大部分饲养员今天都去帮忙了,只有两三个负责值班的留下看顾。

早上那会,他们就觉察到皎皎不太对劲儿,好像看什么都不顺眼,临近中午的时候发现它开始在刨窝,这才赶忙去叫程穗和兽医来帮忙。

“我先去处理一下,有空再给你回电话。”

“好。”

慌忙挂断电话,程穗带上工作证赶忙往熊舍的方向赶。

大熊猫生孩子是不需要人类帮助的,但是以防万一,程穗必须要去看一眼。

“哎啊!哎哎!”

“昂!昂!昂昂!”

熊舍里,皎皎正在忍受着宫缩的痛苦,听到它的叫喊声,住在它隔壁的阳阳急得团团转。

天晓得它哪里来得那么大的熊劲,硬是像一只蜘蛛一样爬在了铁栏杆上。

皎皎生孩子大家原本就够紧张了,这还来了个添乱的,没办法,饲养员们只能试着把阳阳给带到外场去,省得它留下来会影响到皎皎的状态。

“哎!哎!”

又一轮宫缩开始了。

皎皎不适地拉着栏杆从地上站了起来,还没走两步,就两腿发软瘫坐在了地上。

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自己的“小皎皎”,似乎很迫切地想要崽崽从肚子里出来,同时又抬头看向房间外面的饲养员,似乎是在请求他们的帮助。

“不怕不怕,皎皎生得很快的。”

“是啊,前几次两三个小时崽崽就落地了。”

“咱们先备好东西吧,别慌,咱们得先稳住才行。”

……

一转眼。十二个小时过去了。

晚上十一点,陪在它身边的饲养员们累得够呛,更别说是忍受过好几轮阵痛的皎皎了。

躺在地上,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的皎皎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大口地喘着粗气,哼叫声也变得十分虚弱。

“梁太太,梁太太你不能进去。”

“我们现在已经下班了,有什么事请您明天再来吧。”

熊舍外面又传来了一阵吵闹声,不知道皎皎是不是受到了影响,好不容易休息一会后又再次被宫缩的疼痛扯醒。

几名保镖在外面拦着饲养员,让梁雪云有机会来到了熊舍里面。

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梁雪云身上那件驼色的风衣被打湿了好几处,头发也一缕一缕地贴在鬓角。

“小程,我……”

“云姨,有什么事可以晚会说吗?”程穗皱着眉,也顾不得什么礼貌了,开口打断她的话。

程穗此时满心满眼都是皎皎,努力一天没能生下孩子已经让程穗很焦急了,结果她就这么贸贸然地闯来,害得皎皎受了惊。

程穗此时不想理她,赶忙从抽屉里拿出了收音机,将声音调大。

梁雪云见皎皎难受非常,顿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轻声道了声抱歉后,揣着手提包和里面的东西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不敢再打扰她。

“呲呲……呲呲……”

皎皎喜欢听音乐,程穗便想着放一些电台节目的戏曲帮它分散注意力。

可现在太晚了,所有的频道都已经结束,只剩下呲呲拉拉的声音。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

梁雪云看出了程穗的想法,清了清嗓子后,轻声地唱着一首粤省的童谣:“听朝阿妈要赶插秧啰,阿爷睇牛要上山冈……”

梁雪云唱得并不算动听,但字里行间却充满了母亲的慈爱,仿佛她此刻怀里正有一个小宝宝被她哄着睡觉。

听到歌声,皎皎果然平静了不少。

努力挪了挪身子靠在栏杆上,它抬起头看向了外面的梁雪云。

这一刻,两位母亲都相互感知到了彼此的善意。

梁雪云一步步走向前,最后停在距离铁门一米远的位置,蹲下身,她又用另一支儿歌哄着疼痛难忍的皎皎,“哗啦啦啦落雨大,哗啦啦啦水浸街,哗啦啦啦担柴上街卖,哗啦啦啦阿嫂着花鞋……”

看着皎皎那有气无力的模样,梁雪云仿佛看到了当年躺在产房里的自己。

头一胎没有经验,她在产房里躺了一天一夜都没有出来,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的她,就像它现在这样,感觉自己会死在病床上。

直到……

“羊水破了,皎皎的羊水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