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回去之后,不用再等到周一,王新军就提前跟程穗说了自己的结果。

“孙凤来同志很优秀,绝对可以胜任咱们基地的饲养员工作,”揉着差点被她勒断的肋骨,王新军喝一口水都要格外注意,“年龄不是啥问题,我瞧着她的身子骨比我还好哩。”

在基地工作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难的地方是要和野生的大熊猫接触,这需要足够专业的知识以及工作经验;简单的地方是工作内容并不复杂,毕竟是散养,所以饲养员不用时时刻刻陪在它们身边,所以相对比较省力。

基地初期只有六只大熊猫入住,有程穗带头,再加上孙婆和五位实习饲养员的帮衬,完全应付得来。

见王新军这么说,程穗这才敢将孙婆的事全部交代给他听:“王老师,孙婆个人来基地是没问题,不过她的家庭方面可能需要您帮一些忙。”

从孙婆当年被拐卖,到她给孙家当牛做马的这些年,还有被丈夫儿子压榨的血汗,程穗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了他。

“……所以,请您帮帮她,孙婆她不止是一个好饲养员,更是一个好人。我实在是想不到别的办法,这才求到您这儿了。”

王新军身为林业局的副局长,多少是有些人脉和关系的。

虽然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人生地不熟的川市他可能不认识什么人,办不成什么难事,可也有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处理村镇的事对他来说应该不算困难。

听完孙婆的遭遇,王新军明白了程穗让自己考察她的用意。

确实,像她这样一位能力出色、人品端正的好人,是不应该被那腌臜的家庭给拖累的。

于是王新军没有过多犹豫,便应下了她的请求:“这样吧,帮她找娘家人的事怕是难了,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很多线索都断了,不过帮她离婚这件事倒是没问题。我先问问人看需要什么文件,回头你让她好好准备一下。”

程穗激动地点点头,替孙婆感谢他道:“谢谢王老师,真的谢谢您!”

离开时,王新军跟她说这事儿可能要费点功夫,说不定要折腾好几个月才能结束。

结果当天晚上,就有公安就带着律师来到了清潭村了解情况,差不多五六天的功夫,孙婆当年被卖到孙家的凭证也被翻了出来,还有一些知情人也跟着出来作证。

清潭村的村民虽然团结,所有人都向着孙家父子,可是邪不压正,在法律和正义面前,他们所有的众志成城都显得苍白无力。

村民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思落了空,不到半个月,法院就给孙婆他们下发了开庭审理的通知。

法院开庭那天,村里但凡是能说得上话的长辈全都去了,他们无一例外都站在孙家父子那边,还骂孙婆小题大做,放着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把家里搅个天翻地覆惹人笑话。

孙婆身边只有女儿外孙,还有程穗这些“娘家人”陪着。

面对村里长辈们的叱骂,她脸上的表情很淡然,从前或许她还会在意这些言语,可当她看清那个所谓的“家”并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后,只觉得他们的话无关痛痒。

经过两个小时的开庭审判,孙婆胜诉,顺利和孙爷离了婚。

从法院出来,清潭村的人全部变了一副嘴脸,之前的那些颐指气使全部变成了苦口婆心,劝她为了家庭考虑,劝她想想自己可怜的儿孙。

而这个时候,孙婆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淡淡的苦笑,冷漠地用一句“要我为这个家考虑,可这个家却从没考虑过我”给怼了回去。

为了挽留奶奶,孙家的那两个小孙子扑通一下跪在孙婆面前,就这么在大马路上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希望能把她的心哭软。

那两个人高马大的儿子也匍匐在地上给她磕头,口口声声说着将来一定要让她享清福。

但孙婆只是擦去他们的眼泪,将他们从地上拉起来,便跟着女儿和外孙头也不回地走了。

儿子?

刚才村里长辈对自己咄咄逼人的时候,他们在哪?

孙子?

平常老头子在家压榨自己的时候,他们怎么不哭?

她没有儿子孙子丈夫,只有女儿外孙和这些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娘家人。

孙婆没有回村收拾自己的行李,因为她知道,回去后一定会被村里人指指点点,听那群长舌妇数落。

她这几个月赚了不少的钱,是她在那个家一辈子都没有摸过的数字。

从前的那些旧东西留在那吧,连带着这些年的心血……权当是做了一个大手术吧,把身体里腐坏的部分全部割掉,有属于自己的钱在手,在痛的伤口以后也一定会被治愈!

回去后,孙婆的女儿要接她回自己家给她养老,但孙婆却坚持要留在动物园,说是以后要和九儿搬到熊猫基地去生活。

从前她干活是为了养活那个家,为了儿子孙子能过上好日子,所以是干活对她来说是疲累的、折磨的。

现在不一样了,能天天陪着九儿,跟程穗和其他饲养员在一起,她反而觉得很轻松,再漫长的日子也能一眨眼就度过去。

如果可以的话,她感觉她能这么干一辈子。

程穗在忙着解决孙婆的事时,王新军那边也没闲着,一直在操心着基地的事。

员工搬来后住什么样床、用什么样的东西?

节假日怎么休息,调休和轮班怎么安排?

负责做饭的厨师是谁、安保是谁、要是碰上停水停电这样的突发事件又是谁来处理?

只要是跟运营和员工生活相关的事,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他全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甚至还抽空亲手设计了基地的工作服,就等着制衣铺那边做好送来了。

六月十六号,是个好日子,基地选在了这一天正式运营。

从那天开始,山里的五只熊猫被陆续送往了基地,同时,住在动物园的九儿也要搬去自己的新家了。

早上六点,孙婆早早就起来给九儿收拾,差不多七点左右,便和笼子里的九儿一起踏上了前往熊猫基地的卡车。

轰轰轰……

山路颠簸,坐在后面的九儿原本就紧张,一路上被晃来晃去的也有些晕车,还好孙婆一直在笼子外陪着它,剥了些橘子皮给它闻,这才让九儿保持着安静。

嗤!

绕过那个弯时,司机突然猛踩急刹,孙婆一个没坐稳,整个身子都撞在了笼子上。

“孙凤来呢?孙凤来是不是在车上?!”

路中央,孙爷挥着手里的锄头冲司机和副驾驶座上的程穗叫嚷道。

天晓得他是怎么知道今天九儿和孙婆要去熊猫基地的,于是特地起了个大早带着村子里的七八个中年男人来堵她。

法院判他们离婚后,孙爷没央求孙婆留下,而是找她要钱。说当年买她回来花了一块钱,既然她要走,就得把买她的钱还给他,并且开口就是一千块。

孙婆当时没理他,扭脸就走了。

估摸着想着在城市里动粗不方便,所以孙爷才想到等她去熊猫基地的路上来堵她。

锄头、斧子还有铁锨,全部都是种地用的家伙事儿。

瞧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看来今天不要到钱是不会罢休了,尤其是孙爷那咬牙切齿的表情,恨不得把孙婆的命也拿走。

“我在这!”

从车上站起身,孙婆也不怕他,从容不迫地高喊道:“法院都让离婚了,你还找我做啥子?”

见孙婆在卡车上,孙爷哼了一声,扛着锄头就往后面走。

“咋?你这些年住我的、花我的,现在你不给钱就想走?法院咋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你今天也得把钱给我拿出来!”

担心孙婆吃亏,程穗正要下来帮忙,刚把门推开就被外面的那个中年男人又给推了回去。

晃着手里的斧子,那人阴沉沉地道:“老实坐着,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司机那边,另一个男人也抵住了门,“我们就是来讨点要钱,最好别逼我们动手。”

程穗他们只有三个人,而孙爷这边有八个,硬碰硬的话肯定落不了好。

所以现在最好是能委曲求全,不管是要什么都先给他们,等到事后回市里的时候再去报警把他们抢走的钱讨要回来。

不过程穗还是不放心孙婆,虽然孙婆向孙爷低了一辈子头,但现在他们离了婚,她又怎么会继续向他屈服?

“下来。”

“不下。”

“下来!”

“不下!”

“哈麻皮,你给老子下来!”

“再说最后一遍,我不下!婚都离了,我凭啥听你的?”

后面果然传来了他们的争吵声。

咚!

孙爷用锄头猛地敲了一下车板,笼子里的九儿情绪原本就紧张,被他这么一吓,身子也跟着颤了一下。

“呼……呼……”

九儿年龄大了,受到惊吓后呼吸声变得有些粗重,直勾勾地瞧着外面的孙爷,它的眼神里满是厌恶。

见孙婆不肯下来,孙爷也不跟她费嘴皮子功夫,拉着车把手就爬了上去。

“老子叫你听不到是嗦?”

孙爷走到孙婆跟前,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啪”地一声,让坐在前面的程穗都跟着心颤了一下。

不等孙婆站稳,孙爷朝着她的肚子又飞起一脚,同时双手左右开弓对着孙婆就是一通暴打。

不止是动手,孙爷嘴里也骂得十分难听,一句接着一句,话里话外都在怪她让自己在村里丢了面子,好好的一个家活生生地被她拆散。

一下接着一下,一声接着一声,整辆卡车都在跟着微微震动。

孙爷带来的人就这么冷眼看着,从他们的眼神里,甚至还能看到“就该挨打”、“打死活该”这样的情绪。

孙婆想要反抗,可却换来了孙爷更用力、更狠毒的殴打。

咚!

突然,车子后面猛地震动了一下,紧接着,便听到了孙爷惊恐又慌乱的尖叫声和挣扎声。

“啊!松,松嘴!给老子松嘴!”

“救命!救救救!啊!!!”

“你们快!啊啊啊……!”

不止是孙爷的叫声,依稀还能听到几声沉闷的哼叫。

九儿?是九儿!

卡车震动得越来越厉害,那几个男人纷纷都朝车后面跑过去,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救孙爷下来。

那可是号称食铁兽的大熊猫啊!他们手里的这些家伙事,在它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程穗赶忙从副驾驶下来,可等她跑到后面时,殷红的的鲜血已经顺着车子滴在了地上,而靠在笼子旁边的孙爷,也因为失血过多暂时失去了意识

倒在地上的孙婆满脸是伤,身上沾着的却没有一滴是自己的血,看着刚才用力殴打自己的孙爷,她的眼睛里满是冷漠,悠长地呼出一口气,她这才将手伸进笼子里,轻轻搭在了九儿的身上……

做了一路的车,九儿的情绪原本就在崩溃的边缘,孙爷偏偏在这个时候,当着它的面对孙婆动手,嘴里的怒骂声更是刺激着它的耳膜。

就在孙爷殴打孙婆不小心跌靠在笼子的瞬间,九儿的爪子一下子勾住了他的衣裳,猛地一拽就把他揪了过来,不等孙爷反应过来,九儿的嘴巴就咬在了他的肩膀头上。

孙爷的力气是比孙婆大,但是在九儿跟前,他的挣扎就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要不是被笼子关着不好发挥,孙爷估计就要被九儿撕成一片片的了。

“这,这啷个办啊?”

“不知道啊,这这这……”

那些男人们看着孙爷血肉模糊地倒在血泊里,一个个都慌了神,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拿个主意。

还是程穗主动上去,揪着孙爷的衣裳将他从笼子旁边脱离,“别愣着了,快去医院!”

孙爷再怎么不是人,也好歹是条人命,况且要是九儿真的把他咬死了,怕是熊猫基地也要负担责任。

回过神来后,司机赶忙发动车子,调转车头朝着市里的医院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看着一动不动的孙爷,孙婆擦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轻声安抚着笼子里的九儿,“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一通发泄之后,九儿的情绪也平和了不少,靠在笼子的栏杆上,九儿舔去了孙婆手指上沾着的血渍后,哼叫的声音也重新变得温柔。

隔着笼子靠在一起,她们就像是两个相依为命、互相搀扶的老姊妹在相互照顾着彼此。

“嗯,嗯,嗯。”

不怕,有我在呢,这男人以后不会再欺负你了……

孙爷的命保住了,不过右胳膊也废了。

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医药费花了不少的钱,之前家里的钱全都用来盖房子了,可是为了给孙爷救命,孙家的两个儿子不得不把盖好的房子低价卖出去换钱。

原本孙家是要过上好日子的,被孙爷这么一闹,算是彻底回到解放前了。

可孙爷的伤哪那么容易好?

流水一样的医疗费账单快把一家子活生生压垮了,没办法,孙婆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便天天带着孙子跪在熊猫基地的门口,求着她能够念在往日的情分,给一点救命钱。

看着大男人带着孩子跪得近乎晕倒,负责看门的保安都心软了,可孙婆硬是连他们的面都不见,也没有给他们一毛钱。

“现在想着让我掏钱救他们的爹了,当初他爹要来砍我的时候,他们怎么没想过我是他们的娘?”手里数着这个月攒的几十块,孙婆蜘蛛吐丝般地自言自语道。

她不怕别人说自己狠心,不怕清潭村的那些人议论。

他们从没有把自己当成一家人,那她辛辛苦苦赚的钱,又凭什么花在他们身上?

因为她之前就是太心软,才会被他们父子压榨了一辈子。但如果说真要有什么后悔的事,那大概就是当孙爷倒在血泊的时候,她没能往他的肩膀上踹一脚,彻底让他成为残废!

她为那个家劳作了几十年,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孩子们都养大,她已经很对得起他们了。他们已经离了婚,所以孙爷受伤住院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

九儿咬他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要是以后再纠缠自己,那她也不会再坐以待毙。

孙婆将数好的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和存折包在一起,一部分中间夹着一张字条,一同交给程穗后,拜托她道:“要买的东西我都写好了,可能得多跑几个地方,对不住啊,麻烦你了。”

儿孙们都在基地门口堵着,孙婆不想跟他们见面,正好程穗明天要去动物园一趟,只能让她帮自己跑个腿。

“客气啥,小事儿。”

程穗将她的钱收好,然后便继续看着手里那封简历。

熊猫基地将来要入住的熊猫会越来越多,所以饲养员一定不能少,本地的没有合适的人选,她就托王新军将招聘启示放到外市、外省去。

只要能找到合适的饲养员,什么条件基地都可以满足。

简历像雪花一样飘进了山里的基地,每天程穗都能收到上百份。

这次她去市里,一方面就是给一些比较符合的人回信,向他们询要更多的资料,同时安排第二轮简历通过的人来基地面试;另一方面,是去拿那些寄往动物园的简历,外省的信件寄往基地不方便,所以动物园也是收信地址。

当然,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送欢欢和欢喜回家。

欢喜的胳膊彻底好了,身体的各项指标也很健康,它们在动物园住了太久,也该让它们重新回到山里去,让它们继续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和去年送欢欢回家一样,这次送行的人还是赵伟民以及负责护送的林卫队。虽然程穗如今在熊猫基地任职,不过赵伟民还是通知了她,希望她能一起来送它们母女俩离开。

野外放生也算是饲养员需要学习的必修课,所以这次程穗也带了两名实习饲养员跟自己一起去。

程穗和实习饲养员早上到动物园的时候,欢欢和欢喜已经被装进了笼子里。

欢欢仰头看向泛白的天空,它似乎有预感自己要离开这里,所以表现得很平静。

倒是欢喜这个“熊孩子”,在笼子里闹腾得不行,一会挠栏杆一会大声叫喊,没有一刻是安生的。

按照计划,欢欢和欢喜会被送回到它们曾经居住过的山上。

和上次一样,赵伟民给欢欢准备了满满一箱的小苹果,还有半筐的窝窝头。

这一别,下次再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看着坐在欢欢的笼子,这一路上赵伟民都在不停地在叹气。

倒是后面的车子上,吴博一直在跟欢喜玩闹。有笼子困着它,吴博也不怕欢喜会伤到自己,所以跟它玩的时候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好啦,以后都见不到我,你总该开心了吧?”

“咬破了我那么多件工作服,那让我也留一撮你的毛毛纪念纪念。”

“你可不能忘了我啊,照顾你这么久,打我也得打出点感情吧。”

终于到山脚下了,望着那绵延的大山,逗了欢喜一路的吴博这会倏地觉得心口有些酸酸的。

虽说欢喜对他有偏见,可他心里还是挺喜欢欢喜这个小丫头的。

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它……

车子停稳后,要把它们从车上抬下来了。

吴博和几个饲养员扶着笼子,正要将欢喜抬起来的时候,笼子里的欢喜忽然站了起来,张开嘴巴“嗷呜”一下咬住了吴博的衣角。

吴博:“怎么?都要走了,还想要咬我啊?”

平日里,但凡欢喜逮到机会就会对吴博下口,能咬哪里咬哪里。

可是此刻,欢喜抬起头时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它,然后慢慢松开了嘴巴,舔了舔嘴唇后,用鼻尖轻轻磨蹭着他的衣角。

它的眼神难得像此刻这么平静,甚至从它的瞳孔中还能看出有一丝丝的不舍。

欢喜在用自己的方式跟吴博告别。

嗅了嗅吴博身上的味道,欢喜哝哝地哼叫了几声。

“嗯,嗯,嗯。”

再见啦,臭臭的两脚兽,你以后也一定不要忘记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