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那玩偶上的硬毛抽出来几根,和乐乐和福安身上的毛作比对,几乎一模一样。
大熊猫的毛大部分都是硬的,手感有点像是猪毛,只有贴近皮肉的毛比较细软。能长出这样毛发的动物不多,尤其还是黑白相间的颜色,基本可以确定是来自于大熊猫。
寻常人基本连大熊猫都很难见到,更何况是有大熊猫的毛?
能做出这种玩具的人,熊猫毛的来源一定是不合法的。
“你从哪买的?”程穗警惕地问道。
“就是在集市上,一个模样六七十的老太太,摊儿几乎都是这种毛毡玩具,大大小小少说也有二三十个吧。”
张婶子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听说是大熊猫的毛做的,围观的人还不少,别看我买的这个小,也得一毛钱呢!”
“别是她家偷了一只大熊猫,天天薅着大熊猫的毛做的吧?”
“报警报警,得赶紧把这人给抓了,把大熊猫救出来才行!”
“来不及了,这会儿她估计早就从集市走了,还上哪找人去?”
一想到有只大熊猫可能正在被关着受苦,婶子们心里都跟油煎似的难受,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明天再去集市上碰碰运气,非要把这个薅熊猫毛做玩具的人给抓起来!
“等等?”
就在婶子们同仇敌忾的时候,程穗倏地想到了什么,于是又问道:“六七十岁……那摆摊的人是不是姓孙?”
“这个不清楚,咋了,你认识?”
提起六七十岁并且和大熊猫有接触的人,程穗首先想到的就是孙婆。
孙婆隔三差五都会上山去陪九儿,会用自己的梳子给九儿梳毛,而且每次梳下来的毛都会揣进竹筐里带走。
所以,很有可能是孙婆用九儿的毛做了些毛毡玩具,然后拿到集市上换钱。
“那个老婆婆是不是比较瘦,有点驼背,头上包着块布?那块布应该是深蓝色的或者是黑的。”
听程穗这么一描述,张婶子连连点头:“对对对!而且脚还有点跛,你真的认识啊。”
看来真的是孙婆,闹了半天,原来是误会一场。
好久没有见到孙婆了,只是上次在山坳见面时还好好的,怎么现在脚会跛了呢?
程穗将孙婆和九儿的事跟婶子们说了一番,想着明天休息,便约好一起去清潭村看看孙婆,顺道再去山坳里看看九儿、圆满和松松它们。
第二天早上,程穗她们来到清潭村时,正好碰到了两辆拖拉机正在往村子里拉砖块和水泥。
秋天是村子里一年中最忙的时节,今年更是如此,除了要忙活地里的农活抢收之外,不少家庭都还要忙着盖新房、造新屋。
要想富先修路。
清潭村年前刚修了石子路,眼瞅着村子的未来一片大好,大把的财富会通过这条路来到村子里,于是村民们便都想着住进更好的新房子里。
盖房子是力气活儿,自然要交给村里的汉子们出马,而地里的农活便落在了女人们的身上。
在往孙婆家走的时候,迎面碰到了一群要去地里干活的女人,大伙儿有说有笑的,话题全是家里即将盖好的新房。
“孙婆?孙婆在家吗?”
来到孙婆家时,院子的门正虚掩着,院子里有一股熟悉的味道,闻着像是……
“嗯,嗯。”
听到有人来,住在杂物间的九儿慢悠悠地从里面探出半边脑瓜。
在看到来人是程穗时,它眼神里的警惕这才减少大半,哼了两声后,便又回到房间里面的草垛上继续躺着。
九儿不是住在山里吗?怎么又搬到孙婆家了?
“程穗来了啊,”住在隔壁的陈爷爷搅着碗里的面条,慢悠悠地对她说道,“孙婆送饭去了,她家新房在南头,你去了就瞧见了。”
程穗:“行。”
往南边走,能看到有好多正在盖的新房。
清潭村近些年都不太可能拆迁,所以拆了旧房换新房便是大家奔向新生活的方式,到时候等电线一通、电器一装,日子过得也不会比城市里头的差。
孙婆家的房子已经盖到了第二层,他家的大儿子和二儿子这会正坐在二楼乘着凉风吃饭,一口面条就着一口辣椒,吃得那叫一个痛快。
孙婆平日里日子过得紧巴巴,一块手帕用了好几年都不舍得换,但是她家盖房子的砖用得倒很好,还有墙上贴的白瓷片看着也比旁边那户要贵。
别人家盖两层差不多就够,但是瞧孙婆家外面垒着的上百块砖,估摸着她家是打算盖个三层的小洋楼。
“都说了不吃姜不吃姜,你就非得放。”
还没进院子,就听到孙爷嘀嘀咕咕地在抱怨。
“幺儿爱吃姜,我就切了几根放进去。”孙婆解释道。
话音刚落,楼上的孙家老二就急着给自己辩解:“我可没让放,这两天天热,吃姜多上火啊。”
孙婆也懒得再计较,嗦了一下手里的筷子后,将孙爷的碗拿来,依次将卤子里的姜给挑了出来。
“娘,再给我盛一碗,没吃饱。”孙家老大又敲了敲手里空的碗,催促道。
把姜都挑干净后,孙婆什么都没说,起身又端起那锅面条,一瘸一拐地朝着楼上走了过去。
来回忙活了半天,丈夫和孩子们倒是吃好的,可她那半碗面条才只是吃了两三口而已。
“孙婆?”
从外面进来,程穗热情地同孙婆打招呼道:“好久没见,原来是家里忙着盖新房子啊。”
看到程穗孙婆的眼睛里陡然亮起了些许的光芒,再次放下了刚端起的碗,赶忙拉着她坐下歇歇,“这不年不节的,你咋来了?你们吃饭了不?来来来,坐下吃点卤子面吧?”
“不吃了,今儿动物园没什么事,就想着来看看你。”
孙爷擦了一把嘴,把吃过的碗往竹筐里一放,淡淡地说:“要不你们回老院唠吧,我们还得干活,这一会又是尘又是土啊的,把你们的衣服都给弄脏了。”
当初九儿住在他家,程穗每次来给送钱时,他都是眉开眼笑的,后来没钱拿了,态度也就逐渐冷淡了下来,顶多就是挤出一个不冷不热的微笑。
程穗也习惯了,反正平常不与他接触,他的态度再冷淡也与自己无关。
帮孙婆拎着锅和竹筐回到老院,路上,孙婆的脸上一直挂着浅淡的微笑。好久没有人来看望她了,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高兴。
逢人打招呼时,她会热情地跟他们介绍程穗是动物园的员工,仿佛能和程穗做朋友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把婶子们向孙婆介绍了一番后,程穗又问道:“你的腿是怎么了?看着伤得不轻啊。”
“不碍事,”孙婆下意识想遮一下脚腕的淤青,“就是前几天往楼上搬砖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家里要盖新房子是好事,苦了几十年就等着能住进新房里享享福。
为了家里的新房能盖起来,孙婆比谁都要操心,一切都要用最好的,结果在盖房的时候一个没注意,硬是从台阶上滚了下来。
孙家那父子三人,第一时间没想着孙婆伤得有多重,只惦记着碎了的那二十来块砖,还有少了一个人帮忙,于是成天拿这件事念叨着她,说她一点活儿都干不得,只知道在家里享清福。
孙婆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话,于是便把平日里用九儿毛发做的毛毡拿去城里卖,卖来的钱就交给他们去买砖、买水泥,向他们证明自己对这个家还有价值。
“那咋把九儿接到家里来了?”看一眼在屋里睡觉的九儿,张婶子温声问道。
“前几天山里猛地降温,九儿一直‘咳咳咳’的,我怕它再冻着就带回来了,没想到这两天天气又热起来了,”拍着酸疼的小腿肚,孙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用担心,娃儿们和他爹成日都在新房子那住着,现在老院就我们俩,也是安逸得很。”
新房子的一楼收拾得差不多了,他们几个白天干活,晚上就在那住着,儿子们偶尔会回到自己家看看,孙爷则是一刻都不舍得离开,生怕房子会长腿跑了一样。
住在老院的孙婆每天都会给他们送饭,其他时间就会再做一些手工,等攒多了就拿去集市上卖钱。
秋天正赶上大熊猫的换毛期,每天给九儿梳毛都能收集许多毛发,再加上孙婆的手艺好,做得玩偶很是精致,所以卖得也很快,这些日子光是卖毛毡玩偶都赚了好几块了。
可惜,她一分钱都没给自己留,全部都交给了孙爷让他拿去盖房子。
“哼哧!哼哧!”
正聊着,就听到房间里的九儿又开始倒吸气了。
孙婆赶忙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用力拍打着后背替它顺气,同时还像哄孩子那样温声地安抚着它:“没事了没事了,喷嚏打出来身子就舒服了。”
“咳!咳!哼……”
又咳了两声后,九儿的气息这才恢复了平稳。
九儿确实是生病了,不过瞧它精神挺好,吃喝和排便都很正常,应该病得不重,只是着凉感冒了而已。
等它缓得差不多后,孙婆又转身去厨房把早上煮得那锅面条端了过来,用手试了试温度,确定凉透之后才倒进它的食盆里。
吧唧吧唧……
九儿很爱吃面食,房间里还有昨天晚上没吃完的竹子,一口面条配上一口竹叶那叫一个香。
等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它忽而弯下腰扒拉着肚子附近的毛毛,最后用力咬下一撮走过来递到了孙婆的手里。
它知道孙婆会收集自己的毛毛,虽然不知道收集毛毛的原因,但既然孙婆给自己做好吃的,那它也要多给她一些自己的毛毛。
今天的阳光很好,将九儿带到院子里,孙婆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它旁边悠闲地做着毛毡玩具,时不时搂一搂它的脖子,揉一揉它的肚子,脸上无时无刻不挂着淡淡的笑意……
下午,程穗她们从孙婆家回来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尤其是想到孙婆赚了的钱全贴补家里,一家老小都吃香喝辣,她却只能守着一间破房子,就觉得她的命太苦。
“孙婆人这么好,咋就摊上这么一家人了?”吃饭时,李婶子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张婶子扒拉着碗里的面条,“没办法,没娘家人撑腰,日子过得就是难。”
都是在村里生活的女人们,孙婆的苦她们比谁都要清楚。
要是身后有娘家倚仗,孙婆绝不会过得这么卑微,又是伺候丈夫、又是照顾儿子,六七十岁的年纪了,怕是连一天好日子都没享受过。
只可惜,她们有心帮忙也不知道从何帮起。摊上这么个家,除了将这一辈子忍过去,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你们先吃,我出去一趟。”
快速把碗里的饭吃完,程穗擦了一把嘴起身就往外走。
她和孙婆也是老相识了,认识她这么久,她过的那些苦日子,程穗最是清楚。
就今天的这种情况,怕是等新家盖好后孙婆也很难过上享福的日子,估计还要在家里当牛做马,直到被一家人彻底榨干她最后一滴价值。
所以,与其继续再在那样的家庭呆着,不如……
“反正咱们熊猫馆一直缺人,孙婆既然能把九儿照顾得很好,一定也能照顾好别的大熊猫。”
园长的办公室里,程穗一边说一边拿出纸笔列出各项数字:“我算过了,一般来大熊猫馆的人都是冲着星耀和庆祥来的,看庆吉的人不多,就算让庆吉提前回去也不会有太大损失,等庆吉走后正好让九儿来暂住一段时间,等明年保护基地建好,九儿就可以搬走。”
“到时候不仅可以找基地申请补助,还能给乐双乐喜它们腾出一间屋子,两全其美!”
赵伟民听程穗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一直没有打断她,等到她说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开口问道:“你想让孙婆来当饲养员,是真的为了大熊猫考虑?还是单纯地想要帮她?”
程穗也不隐瞒,坦言道:“想要帮她。”
之前她拒绝过孙婆一次,当时想着她年龄大了,可能难以承担动物园的工作。但是现在,她觉得孙婆还是应该留在动物园,远离那个家。
哪怕给她安排很少的工作,给她很少的工资,也比在家受苦受累也尝不到半点甜头要好。
而且她的女儿正好就在川市,偶尔还能和疼她的女儿见见面。
“咱们动物园现在经营状况还不错,但是也不能完全养一个闲人,”赵伟民撕下了她面前的那张纸,重新把笔摆正,“她来可以,把九儿接来也没问题,不过她的工作内容和工资必须得合理,不能让人说她什么都不干就拿工资这样的闲话,你能安排好吗?”
程穗肯定地点点头:“放心,交给我,绝对安排妥当!”
晚上回去后,程穗很快就安排好了相关事宜。
本想着第二天一早就去找孙婆,跟她商量来动物园工作的事,可是正好赶上市里的领导来检查,随后又要开大会、布置刚刚修建好的室内场馆,直到三天后才有时间去清潭村。
听说程穗要去找孙婆请她来动物园,三位婶子们主动请缨要一同去。
说是万一孙婆不愿意,她们能帮着在旁边劝劝,毕竟她们也是村里来的,在动物园干了这么几个月,她们的话多少能有些份量。
来清潭村的路上,她们都商量好了,等孙婆搬到动物园就跟她们住同一间宿舍,有点什么事也方便照应,要是过节休息了不想回家,就跟自己回清湾村热闹热闹。
没有娘家人怎么了?她们都是她的娘家人。
“娘,小磊可是你的亲孙子!”
隔得老远就看到孙家的院子外面围了不少人,一个个都踮起脚尖朝里面张望着热闹。
“是啊,娘,得亏是没咬到,万一被咬破了相,他这一辈子可就毁了!”
院子里,孙家的两个儿媳妇嗓门一个比一个大,紧紧将孩子护在身前,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孙婆守在杂物房的门口,用手挡住门不让任何人靠近,儿媳们的争吵声闹得她眉头都缩成一团。
“九儿也不是故意的,要不是小磊把它薅疼了,它……”
“娘哎!”
孙婆话还没说完,二儿媳妇的声音就又高了一个八度,“它可是畜生,这才是你孙子!你这胳膊肘还能往外拐呢?!”
看到媳妇和亲娘吵架,孙家的两个儿子也是无奈,干了一天活儿本就够累了,回来耳根子也难清净。
走上前看看差点被咬伤的儿子,大儿子叹了一口气,走上前试图劝和:“娘,大熊猫原本就不是家养的,就把它放回山里吧,留在家里万一再闹出点啥意外呢?”
孙婆寸步不移地站在门口,“我说了,等九儿病养好了,我肯定把它送走,你现在赶它走,不是叫它去死吗?”
“它年龄大了,就算病治好了,以后也得死啊。”二儿子跟着说道。
孙婆:“那我年龄也大了,反正早晚是个死,你们是不是也打算把我赶出去啊?”
“娘!你这是说的啥子话嘛。”
忍气吞声了一辈子,也只有气上头了,孙婆才敢把肚子里藏着的这些话说出来。
他们对待大熊猫的态度,不就是跟对待自己一样吗?
有利用价值了就留下,没价值了就丢到一旁去。
家里现在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缺不了九儿一口吃的,怎么就这么容不下它呢?
一直在屋门口抽水烟的孙爷也忍不下去了,直接站起身,厉声威胁她道:“当着娃儿们的面我给你留着脸呢,你今天必须把这大熊猫给我弄走,要不你俩就一起给我滚!”
“咋,这是场哪出戏啊?过河拆桥?”
外面的人都在看热闹,从人堆里挤到前面,陈婶子也不把自己当外人,阴阳怪气地嘲讽他们一家子道:“当初拿着动物园补助的时候,可不是这态度吧?”
双手往身前交叉一叠,好久没同人吵架的李婶子也被激起了斗志,“怎么?赶人走也得有个流程吧?结婚证呢,掏出来,走个离婚的流程先?”
“你们是哪来的?”大儿媳妇上下睨了她们一番,“我家屋头的事,跟你们有啥子关系?”
张婶子:“我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行?”
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吵架这事正是她们的拿手好戏,管他们是男是女,但凡敢张嘴的,都得挨她们一顿骂。
不愧是清湾村的超强战力,三位婶子一点都没给自家村子丢人。
从没良心骂到没心肝,从脏心眼骂到烂**,什么好话赖话都叫她们骂了,硬是把孙家这一家人骂得是嘴角抽搐,只恨爹娘没把他们生得皮燕子会说话,好帮着上面的那张嘴多骂两句。
眼看着孙家那一家人被骂得恼羞成怒,马上忍不住要动手了,程穗赶忙出来劝和,并坦明了这次的来意:“爷,别吵了,我们这次来就是商量着把九儿给带走的!”
以防他们打起来,外面的邻居也赶忙将他们拉到了两边。
嗅到了金钱的味道,孙爷的眼里果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带走就带走,有啥可商量的,难不成还要给我们什么钱不成?”
“是啊,就是要给你们钱呀!”
孙爷:???
程穗一边说一边将昨天拟好的文件拿出来,“你也看到了,孙婆能把九儿照顾得很好,所以我们为了表示感谢,一共准备了两个选择。”
“一是二十块钱的酬金,感谢这几个月孙婆对九儿的照顾;二是给孙婆在动物园安排一份工作,孙婆可以留在动物园,每个月领工资。”
“工资?”
听到这两个字,一旁的大儿子眼睛立刻瞪大了不少:“那一个月能领多少钱?”
大儿子的一句话,直接在孙婆心口最柔软的地方狠狠地捶了一下。
所以,他在乎的只有钱的多少,完全不管自己这把老骨头的死活。
在自己这些儿子们的心里,只要还能赚钱,哪怕自己已经一把年纪,也要继续去干活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