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流水线般的工作, 那个足有四五个小房间组成的大房间中站着二十几位年龄在五十到七十岁之间的苍老女性。
她们低垂着头，脸上均是一片麻木，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停。
一份份完全看不出形态的糊糊, 自她们的手下诞生，然后又尽数被扔去了流水线最后的木桶中。
被糊糊灌满的木桶被紧挨着摆在了一起，乍一看, 就像是一面墙壁。
闻松月犹有些回不过神的时候, 面前突然多来了一碗熟悉的糊糊。
先前带她进入这里的老婆婆面无表情地对她道：“把它吃下去, 这就是你的午饭了。”
“园长说了，要我看着你吃完午饭后才能开始干活。”
闻松月藏在口袋中的手紧握成拳，面上却依旧笑着。她伸手接过了那碗糊糊, 道：“谢谢婆婆，我这就吃。”
“对了婆婆, 你们都吃饭了吗？”闻松月端着那碗糊糊, 询问道，“要不我等大家一起吃饭吧，我先帮你们尽快做完需要做的事情。”
老婆婆重复道：“现在就吃下它, 这是园长的命令。”
“现在就吃……”
她一连重复了好几遍, 苍老沙哑的声音中似乎蕴含了某种魔力。闻松月表情有一瞬的恍惚, 她定了定神，举起那碗糊糊一饮而尽。
……很恶心, 且难以形容的口感。
闻松月从口袋中找出了姜烟塞给她的纸巾擦了擦嘴角。
她低头看着纸巾上颜色不明的污渍, 道：“婆婆，我已经吃完了, 现在可以让我去做事了吧？”
“我想尽快为吾神作出贡献。”
老婆婆轻飘飘地扫了闻松月一眼, 又接过她手中的空碗，这才带着她去到了流水线工程的后方。
闻松月的工作很简单, 让她跟旁边的几个人一起，合力将做好的糊糊倒进木桶中。
然后，她们再把木桶传送到下一组人的手上，好让她们将木桶封起来。
之后，应该就是把木桶运输到动物园的各个动物园区中的仓库里，等待着饲养员取出木桶，倒入机器来喂养动物。
闻松月用木勺将糊糊往桶中盛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里面未能搅打完全的肉块或是菜根。
她竭力咽下喉中的呕意，让自己的表情变得自然一些。
闻松月十分清楚一件事——
尽管她刚刚在院长面前表现的非常完美，合格的扮演了一个发疯的信徒，但是……
很显然，园长并没有完全信任她，从他让这个老婆婆让她先吃午饭这一点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让她吃的，是给动物吃的饲料。
甚至都不如她们之前在食堂中吃的那种糊糊。
再联系园长先前对她询问的几个问题……闻松月低垂眼眸，凝望着在木桶中起起伏伏的糊糊。如此看来——
给动物吃的这些饲料中极有可能蕴含着污染。园长这是要确保她完全成为他们的同类，成为所谓神明最忠诚的信徒。
闻松月先前刻意岔开话题，提出帮她们做完事再吃午饭，也正是担心这一点。
不过吃下去之后，闻松月更加确认了一个事实。
她面对污染的抗性一定非常的高。
闻松月本以为自己吃下之后多少会出现一些幻觉，甚至做好了面前的老婆婆变成异化动物的准备。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
房间里还是一如往昔的维持着令人心悸的安静。
二十几个苍老女人重复着手上的流水线动作，始终连头都未曾抬过。
闻松月的脑子也一直都很清楚，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这点让闻松月放心了不少，她一边继续重复着用勺子挖起饲料往木桶中倾倒的动作，一边压低声音跟旁边的苍老女人交流：
“……阿姨，你们在这里工作了多久啊？每天都是这样的工作吗？”
闻松月的左右都有人，但是她们就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一样，深深地低着头，机械地盛着饲料。
闻松月没有放弃，又换了几个问题询问，最终……一无所获。
没有人理她。就仿佛……她被隔绝到了她们的世界之外，而她们也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一样。
闻松月手腕一抖，身体也随之一晃，正巧撞到了左边的苍老女人身上。
苍老女人被闻松月撞的狠狠一晃，手中正着的饲料糊糊也飞了出去，溅得台子上到处都是。
闻松月连忙道歉，却依旧没有得到她的丝毫反应。
甚至……没有人朝她们发出动静的这边看过一眼，也没有人去收拾台面上的狼藉。
“……”闻松月抿了抿唇，她盯着台面上的那滩糊糊，几不可查地动了动手指。
面前的空气中，有道只有他能看到的系统面板浮现了出来。面板上的技能标识突兀地亮了一瞬，又很快地黯淡了下去。
【技能失败。】
弹窗跳了出来。闻松月不信邪，又尝试了几次，依旧只得到了失败的应答。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大概明白这些人的身份了。
……
等离开三楼的那个大房间的时候，闻松月看了一眼走廊上的时钟，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那里忙了整整两个小时。
而现在，时间也已经来到一点钟了，早已过了食堂开饭的时间。
虽然她吃了那碗糊糊，此刻已经没有了丝毫食欲，但是……她们先前约好中午要在食堂会面的！
闻松月心急如焚，迅速地往楼梯的方向跑，想赶紧去往食堂。
等她抵达食堂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紧紧锁着的食堂大门，以及空荡荡的里间。
不过，她在食堂门的旁边看到了一张便利贴，上面的字迹非常的熟悉。
【白发猴山，宿舍见。】
闻松月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纸条上的含义，转头向宿舍赶去。
等她伸手推开宿舍门的时候，不出意料地接受到了三双沉默中带着质问的目光。
“……”闻松月摸了摸鼻子，轻咳道，“中间出了点意外。我也没想到竟然被耽误了那么长时间……”
云萝率先从床上跳了下来，冷哼道：“要不是我们听到莫姨说，看见白发女被压往猴山了，不然现在还在动物园里面到处找你呢。”
闻松月本来还有些不太确定，现在彻底放心了，立马问道：“怎么说？莫姨是亲眼看到她被扔进猴山了吗？”
姜烟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闻松月的情况，见她没事，这才开口道：“对啊，莫姨还特意在食堂的时候提到了这件事情，问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她救回来。”
“我们能说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敢说。总不能告诉她……这八成是你干的吧。”
闻松月早上离开前特意交代了一句，说如果看到白发女被保安押走的话，那跟她肯定逃不脱关系。她也肯定没事，马上就会赶回来的。
要不是提前知道这一点，她们还真放心不了。
闻松月有点心虚，但转瞬又义正言辞地道：“是她先招惹我的！我只不过是正当防卫。”
她简单地将她今天上午的经历讲述了一遍。
待姜烟她们听到闻松月说她表现的惟妙惟肖，把园长直接唬过去的时候，都忍不住笑了。
姜烟鼓掌道：“可以的松子！怪不得你昨天详细问了我们那么多细节，原来是早就准备好伪装信徒了。”
闻松月笑道：“提前做好准备准没错，看来我还是挺有演技的天赋。”
然后，她又紧接着讲了下去，当她讲到发现那些女人们的身份时，气氛陡然一凝。
那时闻松月使用的技能不是别的，正是她的守墓人技能。
她想试试看，能否将离她最近的那位阿姨吸入到墓园中，但是……闻松月失败了。
面板显示，这些苍老女人们都只是魂魄碎片，仅剩下了残余的执念，甚至连鬼怪都算不上，更像是意识的投影。
骆青竹低声道：“所以说，她们才对于你的问话毫无反应，因为她们本来就没办法回答任何问题。”
闻松月点了点头，道：“我……我们刚才已经把所有的饲料都做完了。按照园长的命令，明天我就要把那些分装好的饲料运往各个园区了。”
“对了，你们上午的情况怎么样？状态还好吗？”闻松月看向云萝的方向，又道，“还有，莫姨那边有发现吗，精神值固定损耗是什么时候啊？”
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云萝。
如果今天上午再扣掉二十点精神值的话——云萝就只剩下五十点精神值了，按照说明书上所言，她现在已经可以听到一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话了。
此话一出，闻松月敏感地察觉到气氛有些沉寂。
云萝苦笑着开口，先回答了她后一个问题，道：“中午在食堂的时候，莫姨跟我们说了，她感知到是在接近十点的时候精神值会突然下降。”
“而那个时间点，差不多正好是我们前一天进入动物园这个副本的时间。”
云萝垂下了眼，道：“估计接下来的几天，也都会在这个时候固定扣掉二十点精神值。”
“那——”闻松月意识到了什么，立马握住了云萝的手，“云姐，那你今天上午……”
云萝手心冰冷，她轻声道：“是的，那个时间点的时候，我正好待在两栖爬行馆中喂养动物。”
“然后……我就听到了，它们在说话。”
现在回想起上午发生的事情时，云萝仍感觉到一阵阵的后怕。
那种不寒而栗的，整个人仿佛都沉浸在恐惧中的感觉……就像是陷入了汪洋大海，却失力般的无法浮起。
那时，云萝刚准备离开两栖爬行馆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无数的人声。
一开始，云萝并不能分辨出它们都在说什么，只是隐隐有一种感觉……似乎有好多人都在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像是鬼使神差般的转过了头，看到了此生都难忘的一幕。
无数只动物隔着玻璃窗跟她对望，它们的脸都挤在了玻璃窗上，狰狞变形的面容上是一双双血红的眼睛，而那些眼睛……正死死地盯向她的方向。
一张张嘴一张一合，似乎在不停的重复着一样的话语。
慢慢的，云萝好像能听到它们在说些什么了。
无数条蛇嘶嘶地缠绕在一起、鳄鱼盘旋着趴在玻璃窗上……各种各样她认识或是不认识的动物，都争先恐后地张大着嘴。
它们说，离开这里。
快走，离开这里。
……
“这就是我听到的。”云萝摸了摸脖颈间的十字架项链，庆幸地道，“好在最后项链烫了我一下，不然我就说不定……”
尽管后面离开了那里，但……云萝心中隐隐有种感觉。
今晚精神值更新的时候，她可能还要再多下降一些。
她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云萝闷声道：“我现在都有些怀疑那些动物是不是人变的了……因为我当时听到的那些话，绝对是人发出来的声音。”
“当然也不能排除是我精神值下降的太厉害，已经分辨不出来具体的声音了。”云萝长叹了一口气，道，“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佐证了我们之前的猜测吧。”
“这些动物果然是在赶我们离开这里。”
闻松月沉默片刻，道：“那看来在这座动物园中，真正危险的并不是动物，而是……园长他们。”
“还有猴山后面的水族馆和大象馆。”闻松月紧接着又说出了这句话，却见到骆青竹三人一脸茫然，显然是没听到她刚才说了什么。
闻松月的嘴张了张，又紧紧地闭上了。
算了，那些地方她们三人肯定是不能去的，去了只会更加严重的加深污染。
所以……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让她们知道了。
四下突兀地安静了几分。
一片寂静中，姜烟忽然笑道：“松子，你要不要去隔壁跟莫姨交流一下线索啊？”
“我们就不过去了，才刚见过面分开。”姜烟又叮嘱道，“你可记得千万不要说漏嘴啊，要是让莫姨知道是你把白发女送到猴山的，她肯定会训你的。”
“……”闻松月无奈地道，“放心吧，我也害怕莫姨生气。”
要知道，她从小到大在老师面前都是最听话的那个，把“尊师重道”这四个字几乎刻进骨里了。
等闻松月出门之后，骆青竹几人对视了几眼，均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压抑情绪。
骆青竹叹道：“你们也是一样的吧？”
“松子刚才说的那些线索，我其实只能听懂一部分。”
姜烟勉强笑了笑，道：“骆姐，你能听懂的应该比我多一些，我只能听到一个开头。”
最后骆青竹在跟闻松月交流的时候，她甚至需要很费劲，才能听清她们的只言片语。
“哎呀，没事的。你看我——”云萝拍了拍姜烟和骆青竹的肩膀，摊手道，“我什么都听不懂，就只知道跟你们一起笑。”
“看来我的演技也挺不错的。”云萝轻松地道，“希望我接下来也可以维持下去。”
骆青竹默了默，伸手抱住了她。
姜烟抬手抱住了她们两人。
希望……她们还能一起离开这里。
……
“我觉得她们已经坚持不了太久了。”莫苹面容严肃地道。
坐在对面的少女始终微垂着头，当她抬起眼时，莫苹清晰地看到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
“我知道的，莫姨。”闻松月勾了勾唇角，只不过那笑容却让人看了只觉得心酸，“云姐还觉得自己演技很好，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她后知后觉，跟着骆姐她们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傻。”
闻松月迅速地擦了下眼角，正色道：“所以莫姨，我今天晚上必须要去园长办公室拿钥匙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明天我们就能离开这里。”
莫苹担忧地道：“小闻你冷静一点，园长不是一直都待在园长办公室吗？你贸然前去极有可能会被他发现的。”
“到时候不光你新得到的这个身份会被戳穿，还可能也像小白一样被扔去猴山。”
“猴山那个地方……”莫苹忧心忡忡地道，“小白刚才回来了一趟，我闻到了她身上浓烈的血腥味。我问她哪里受伤了，她又不肯说。”
闻松月意识到莫苹口中的小白就是指白发女。
……不得不说，这个称呼很合适。
“莫姨您放心，我会想办法把园长先引开的。”闻松月顿了顿，道，“莫姨，我可以拜托您一件事吗？”
莫苹道：“孩子你说。”
闻松月犹豫着道：“莫姨，云姐她们三人现在的情况肯定是不对劲的，我怕晚上我离开之后，她们又会遇到什么事情。可以拜托您去隔壁跟她们待一两个小时吗？”
“我保证会在两个小时……最多三个小时内赶回来。”闻松月认真地道，“等到时候我拿到钥匙，一定让您先开门。”
先开门就意味着先拿到那部分支线任务的积分。而积分，也就意味着能在商场中买到更多的道具。
这说不定能让人拥有一个，乃至多个保命手。
莫苹对此也十分清楚。
她却凝视着闻松月，摇了摇头，道：“小闻，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必了。晚上我会过去陪她们一起的，不过……”
莫苹眼中满是担忧，道：“小闻，你这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吗？这也太危险了，实在不行……要不你和小白商量一下，你们两个一起去吧。“”
“……”闻松月忍了又忍，险些没把那声拒绝脱口而出。
她委婉地表示自己并不是不想跟小白一起，而是担心她的伤还没好。
莫苹听了之后十分的欣慰，但还是对闻松月作出的这个决定不太赞同。
闻松月也知道自己有些冒险了。
可是，她等不了了。
她现在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云萝明明一脸茫然，却配合地笑起来的模样。
……她们都等不了了，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
……
午夜十二点，宿舍里却是灯火通明。
她们四人都在等待着那个更新后的数字。
时针和指针都划到零的时候，闻松月四人不约而同地都抬起了手。
闻松月看到的依旧是【-100】。
对此，闻松月没太意外，而是迅速地睁开了眼睛，等待着其余人的回应。
骆青竹和姜烟的精神值是预料之中的数值：【60】。
而云萝……她的精神数值已经来到【40】了。
云萝甚至还笑眯眯地道：“太好了，竟然还有40。看来我还能坚持两天。”
“我本来以为今天听到那么多动物说话，怎么说也得给我扣二十的，结果才扣十。”云萝一本正经地道，“那看来动物说话和动物跳舞都是一样的。”
闻松月几人却根本都笑不出来。
定定地望着云萝的方向，闻松月深吸了好几口气，提议道：“现在精神值也看完了，我们洗漱洗漱睡觉吧，明天还有工作。”
云萝几人都没什么意见，不到十五分钟，大家就都熄灯上床了。
在床上平躺了半个小时，听着宿舍中的呼吸声渐渐平稳，闻松月悄无声息地从床上爬了下来，慢慢地朝着门的方向靠近。
她的手刚摸上门把手，就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碰了碰。
闻松月一惊，转过了头，借着窗外隐隐绰绰的月光，她对上了两双熟悉的眼睛。
闻松月：“……”
为了避免把云萝吵醒，闻松月几人来到了走廊。
还没等闻松月开口，姜烟抢先一步，压低声音道：“莫姨都跟我们说了，所以松子，你今天晚上就别想自己一个人去了，我们一起去。”
闻松月立马摇头，语速飞快地道：“不行，你们走了云姐怎么办啊？你们还是跟云姐都待在宿舍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骆青竹平静地道：“你的很快，我们都不会信了。你这两次就没有一次是准时的。”
停顿了一瞬，她补充道：“并且你还越回越晚了。”
“……”闻松月一时无话可说，挣扎着道，“这两次真的都是意外！你们再信我一次，我拿到钥匙我就立马返回。然后……”
“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
最后一句话，轻的几乎要融入夜风中，但骆青竹和姜烟这次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
“我们一定可以离开这里的。”姜烟紧紧地抱住了闻松月，声音闷闷的，道，“而在这之前——松子，不要拒绝我们，让我们跟你一起吧。”
骆青竹笑了一下，道：“在我们还能做点事的时候，就让我们就多做点事吧。”
“你不用担心阿萝，我跟莫姨说了，她马上就会去宿舍里陪她了。”
骆青竹抬手揉了揉闻松月的头，道“现在，我们一起去找钥匙吧。”
闻松月定定地望了她们很久，哑声道了句“好”。
她想，她们一定可以离开这里的。
……
站在实验楼前，闻松月并没有摘下骆青竹两人面上的眼罩和耳塞，而是直接点开了系统面板。
她使用了守墓人这个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