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出行

出行是在两天后举行,因为巡游路途遥远,时间漫长,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出发时间定在了半个月后。

祭司团和护卫团会先行一步,前往阿赫米姆提前准备,等待民工队伍跟上后开始第一个城市的神像巡游。

虽说还有些日子才走,但是第二天伯伊睡醒,巴特巴尔已经带着塔那罗和阿曼特在收拾东西了。

“阿伊大人,这个你要带吗?”阿曼特举起手里的书询问。

塔那罗就在他身边,见状撇撇嘴:“这种破烂带着去干嘛?”

伯伊撩起眼皮,一顿:“带。”

书是从梅丽特王后那里带出来的,大概是被阿伊翻过太多遍,确实是不新了,但他的东西实在是少。

“你不是喜欢看吗?”他瞥了眼塔那罗,“路途遥遥,带着你可以解解闷。”

塔那罗一愣,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注意到这种小事。

阿曼特眨眨眼,不解地看向身边的塔那罗:“你喜欢看还叫它破烂?”

要是他喜欢什么,得日日夜夜叫它宝贝,谁说它是破烂能跟那人拼命。

塔那罗的脸颊倏地一红,梗着脖子说:“谁说我喜欢看的,我就是拿起来随便翻了两下,你要是不给看就直说,这么诬陷我作甚!”

“我就随口一说,”伯伊无所谓地把手上的书翻了一页,笑道:“你要不喜欢,那就不带了吧。”

阿曼特哦了声,又转头确认了一遍:“塔那罗你真的不带吗?”

“不带不带,”塔那罗气得脸红脖子粗,“都说了我就是随便翻翻,我都不识字,看这个有什么用。”

“不带就不带,”阿曼特小声嘀咕,“你这么大声干嘛,不知道的还以为踩你尾巴了。”

正在内殿扫地的巴尔听到动静探出头来看发生了什么,巴特仗着个子高,从屏风后探出脑袋:“踩谁尾巴了?”

阿曼特撇嘴:“谁嗓门大踩谁。”

“你说什么!”塔那罗原地蹦起,耳根子上的红一路烧到了后脖颈。

巴特巴尔还从来没见他这么激动过,都很好奇发生了什么。

“阿伊大人,您看看还有什么缺漏的吗?”阿曼特不搭理他,抱着自己收拾好的小箱子去给伯伊检查。

伯伊糊弄地看过:“没有,就这些了。”

好歹是个住宫殿的,美曰其名是法老的老师,结果全部身家还塞不满一个箱子。

伯伊心想,得赶紧增加自己的收入,总不能为别人的事业天天当牛做马。

大多数时间,伯伊表现出来的都是平易近人,只有一件事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就是脏乱。

哪怕是平日里对伯伊最不上心的塔那罗也知道,但凡视线所及内不够齐整,这人一整天都会处于低气压,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如今要搬离麦涅乌,除了早上的日常清洁,其余时间几个人愣是找不出一件事情做。

这宫殿实在是太空荡也太干净了。

吃过晚饭,伯伊在花园散步消食。

这是他在现代就一直在保持的生活习惯,平日里还会健身,他可不想人到中年心宽体胖。

事实上,哪怕媒体对伯伊百般挑剔,同行咬牙切齿,但在形象上,这个恶臭满盈的伯律师完美到无可指摘。

甚至有对手提出让他去娱乐圈,自己也许会成为他的忠实颜粉。

“阿伊大人,”塔那罗寻到伯伊,“王后要见你。”

伯伊一点都不意外,他也在等王后召见他。

比起神殿的小心翼翼,王后那边想要见谁就十分明目张胆了,伯伊甚至是被芭斯泰特的轿子给抬进去的。

许是傍晚的太阳过于灼人,芭斯泰特的纱帐都被侍女们放了下来,猫首人身的芭斯泰特女神手持权杖,迎着夕阳站立,被落日渡上一层神圣的光。

经过大殿门口时,伯伊又看到了那只黑猫。

第一次来芭斯泰特,这只黑猫用尾巴勾过他的脚踝,回宫殿后,他很认真地洗了三遍脚。

黑猫慵懒地趴在地毯上,金色的瞳注意到他,缓缓站起身,拉长身体伸了个懒腰,松软的毛发泛着油光,看得出来养育得极好。

它踩着优雅的猫步靠近,走到伯伊脚边,歪着头要来蹭他的小腿。

伯伊拧着眉后退一步,黑猫的猫生大概还没有经历过有人胆敢拒绝它这样的事情,懵了好一会儿,才不高兴地“喵~”了一声。

“你不喜欢猫?”

伯伊闻声抬头,正好对上梅丽特王后的视线,也不知道这人看了多久。

“不喜欢,”他说,“我平等地厌恶所有会对着主人伸出爪子的白眼狼。”

梅丽特挑眉:“那你一定是没养过猫,养熟了它就不会伸爪子了。”

伯伊笑了下,态度坦然地说:“事实上,它只是因为王后您给了它富足的生活,这一点哪怕是田里的牛吃饱了也知道应该对着谁哞哞叫。”

比起以往,宫殿里显得略略冷清了些。

无论是自荐,还是上次来,这里总是花团锦簇,不少青葱的少女围着王后,显得十分热闹。

但今天……

伯伊环视一圈,除了芙芙,只剩下四五个侍女,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知道我唤你来的原因吗?”梅丽特单手支着头,只从神色看不出她在想什么,相比于平时的长发,今天的她换成了及肩的短发,梳了十几根辫子,非常少女的发型。

上次伯伊见到这个发型,还是在阿娜卡身上,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是因为巡游吗?”伯伊问。

“是也不是。”梅丽特微微撑起上半身,候在旁边的芙芙女官见状立刻上前搀扶住她,另一个侍女拿过柔软的羊毛靠垫放在她的身后。

“巡游的事情已经敲定,”她说,“叫你来是因为陛下。”

伯伊神情一凛,单膝跪地:“王后有什么吩咐。”

梅丽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半晌,才缓缓开口:“法老,你怎么看?”

怎么看?

多么辽阔没有边界的问题。

伯伊压低声音说:“阿伊的想法,王后不是应该明白吗?”

梅丽特扬起眉,不轻不重地笑了下:“确实,上次你提出来的时候,我没有当回事。”

有侍女呈上葡萄酒,梅丽特伸手接过,目光无声地在伯伊身上掠过,像是一把冰刀寸寸剜着血肉。

伯伊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等到半杯葡萄酒喝完,她微微抬手,侍女立刻上前取走杯子,又轻手轻脚地退下。

“我准备推举你做巡游指挥官。”她说话时的语调很慢,似乎是在观察伯伊的反应。

巡游分为三支队伍,一支是平民组成民工队,负责搬运神像,物资和掌控行船等后勤工作,一支是神殿组成的祭司团,主职是宣扬阿蒙神赐福,最后就是护卫队,负责保护前两支而存在。

巡游指挥官则是三个队伍中的最高指挥官,所有人都要接受他的直接管辖。

伯伊适时露出惊讶,不敢置信,最后犹豫且纠结地说:“王后,感谢您的信任与厚爱,但我觉得米维尔将军会更合适。”

“为什么?”梅丽特的眼睛微微眯起,暗藏冷光,“你不想当指挥官?”

伯伊压低声音:“神殿那边准备将大祭司的职位交给我。”

午间时分,巴尔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伯伊面上十分震惊,但欣然受之。

这场博弈的双方都非常清楚,这个结果是早就在预料之中。

“所以呢?”梅丽特的脸色转冷。

伯伊抿唇,把声音又压低了一点说:“一旦他们公布了这件事,众人就会认为我背叛了王后。”

稍顿,“若是王后需要我对陛下……届时,不会有人怀疑到王后身上。”

“原来如此,”王后闻言脸色稍缓,她轻笑一声,沙哑的声音与她过于年轻的妆容打扮越发违和,遍布褶皱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两下:“你能有什么用处,手无缚鸡之力,能解决得了谁。”

伯伊惭愧地低下头:“是阿伊没用。”

“我自有安排,”梅丽特似是在思考什么,走神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出声:“既然你思虑如此周全,那此事就作罢吧。”

伯伊深深行了个礼:“阿伊随时待命,为王后冲锋陷阵。”

梅丽特被他这话逗笑,心情好了不少。

“可以了,你回去吧,”王后语气轻松地说,“比加,送阿伊。”

跪在一侧的侍女站起身,对着伯伊欠身:“阿伊大人请随比加来。”

伯伊点点头,再次表示了对王后的祝福,这才跟着人退出宫殿离开。

两人走出芭斯泰特的范围,前面已经是宫殿的前廊,隐隐能看到轿夫们坐在一起歇脚。

“比加还得多谢阿伊大人指点。”比加突然出声。

伯伊看向她,上次见面,小姑娘还一副天真烂漫的少女扮相,如今却穿着颜色深沉的麻布长裙,脸上的妆容也显出几分不符合年龄的老态。

“何来感谢之说。”伯伊微微一笑。

比加见他不承认,也没追着要谢,只是压低声音说:“自从上次见面后,我和阿娜卡便换了行头,借着给芭斯泰特送酒的机会又回到了王后身边。”

这一切发生得十分顺其自然,王后甚至没有想起她们是不久前被赶出去的小侍女,如今她们俩不仅重新回到了王后身边,还做了近侍。

正如阿伊大人所说,王后如今越发厌恶年轻女子出现在她面前,这些时日下来,把芭斯泰特里的侍女赶走了七七八八。

从前她喜年轻可爱的侍女,哪怕偏殿也多是这样的,如今赶走了这么多的人,倒是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合适的,显得宫殿里尤为冷清。

“大人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还请务必联系比加。”比加快速说完,就不再说话。

两个人已经走到前廊的位置,轿夫们说笑的声音已然清晰可闻。

“多谢比加女官相送。”伯伊对她鞠躬表示感谢,比加连忙闪身避开,也对着他欠身行礼,“大人一路顺风。”

翌日。

“铛——”

一声响亮的钟声驱散天边的朦胧夜色,太阳神的光辉出现在地平线,将黄色沙漠染成金红色的海,晨风裹挟着盛夏暑气,掠过沙丘,敲打在门窗上唤醒沉睡中的人。

伯伊被阿曼特早早就叫起来,开始给他更衣化妆。

“这个我可以不画吗?”伯伊一脸抗拒地抵住阿曼特的手,不想让玻璃线管靠近自己的脸。

“您这样眼睛会受伤的。”阿曼特不理解他为什么不肯画,“您放心我一定会把您画的非常好看,我的手艺很好的。”

伯伊当然知道古埃及人画眼线不仅仅是为了追求美观,和宗教信仰外,最重要的是眼线墨中含有锑元素,可以抵抗沙漠眼炎,维持泪腺发达,防止太阳辐射对眼睛造成伤害。

但他并不想画。

“大人,”阿曼特严肃地放下手里的玻璃线管,“您这样是对自己身体的不爱护,不自爱的人会遭到阿克胡的指责。”

伯伊:“………”

“您看,您的眼角都已经红了,很快就会长出细纹。”阿曼特举起镜子,试图找出一些证据给他看。

“我又看不见,”伯伊坚持了至少一分钟,最终还是妥协了,“行吧,你画吧,先说好,画细一点。”

阿曼特的话倒也没错,虽然他不太能欣赏这样的时尚,但既然来了这个沙漠国家,他确实不能抱着侥幸心理,认为自己的眼睛不会受伤。

阿曼特显然没少做这种活儿,动作十分干净利落,轻巧的两笔就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太美了!”阿曼特忍不住惊叹,“大人,您真的太适合这样的妆容了。”

伯伊是典型的东方人面孔,五官比起埃及人相对柔和,深色的眼线突出了他的眉眼五官,显得更加立体,显出一种近乎凌厉的魅感。

这个阶段,埃及的镜子还多是青铜制成,并不能清晰地反映出真实的容貌,但伯伊还是看到了与自己风格截然不同的眼线。

伯伊:“………”

“走吧,我们该出发了。”他神色平静地把镜子按下,用十几年的职业素养迅速忘记自己刚刚亲眼目睹的一切。

就像他每次选择性遗忘客户那些见不得光的资料一样快速。

因为是出行仪式,他把宫殿里的四个人都带上了。

走出宫殿,天色将亮未亮,已经能看到来来往往的宫人穿行在回廊间,侍女头顶盛着美酒的双耳陶罐,身姿婀娜而过,有随侍捧着花瓶,花香满溢。

比起平日里空旷的法老宫殿,如今显得热闹许多。

伯伊带着几个随侍跟在侍女后面,一路前行,不大一会儿,就到了举行仪式的场地。

五米高的看台用花岗岩砌成,白色的石柱护栏垂下绘制着阿蒙神的亚麻布,在风中摇曳摆动。

沿着护栏放着陶制的花盆,里面盛满了水,蓝莲花与白莲花已然绽放,水珠颤颤巍巍地展现出最灵动的姿态。

看台最前方是黄金打造的宝座,和伯伊在诸神殿看到的法老宝座一模一样,庄严而辉煌。

这是整个场所里最高的区域,独属于法老,是法老最高权威的象征。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看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伯伊毫不怀疑整个底比斯的人都汇聚在了这里,在他能看到的最远地方,还有人正在将自己睡觉的床铺卷起来。

“阿伊大人。”守在看台前的护卫注意到他,连忙单膝跪下行礼。

伯伊多看了他一眼,问:“你是诸神殿的护卫吗?”

他前几次授课也见过一些诸神殿的护卫,但这个人看着面生,完全没印象。

“不是,”护卫解释道,“下臣是麦德查人的卫兵沃特,被调遣到这边巡守。”

伯伊了然地点点头,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麦德查人的卫兵,许是常年在外奔波的缘故,看着竟然比诸神殿的护卫还要强壮许多,黝黑的皮肤下蕴藏着蓬勃的力量感。

“你怎么认识我?”他问。

伯伊很少在诸神殿走动,大多数时间他都在麦涅乌看书,通过这种方式熟悉古埃及的文字,记载的历史,和一些现有工艺技术的介绍。

更别说出宫了,出宫他就这么一次,还什么都没做就又带着小法老回来了。

虽然也不能说没有收获。

卫兵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您和法老出宫那天,我们有看到您,而且您还帮助了法老。”

他这么一说,伯伊就隐隐有了些印象,他们从平民堆里爬出来的时候,他确实是有看到一群人朝着他们的方向靠近,速度极快。

只不过他当时以为是闻讯赶来的平民,也想沾一沾法老的福泽。

“阿伊大人,法老来了。”塔那罗小声提醒。

伯伊微微偏头,在看台后面的大路上一队人正朝着这边走来,最前面的赫然就是穿着正装的拉赫里斯。

小孩儿五官深邃精致,带着高高的法老帽,黄金制成的眼镜蛇盘旋在额际,两侧是华丽的宝石和玛瑙,繁复的风情褶项圈延伸到肩头,遮住他略显单薄的胸膛。

白色的亚麻腰裙下,少年的小腿修长纤细,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

伯伊微微挑眉,突然想到一句话,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盛装打扮下,就连矮子小法老都显高了。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拉赫里斯突然侧眸看过来,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遇上。

拉赫里斯愣了下,视线停留在他的脸上,看惯了这人素面朝天的模样,突然上了妆,竟然让他感觉到了些许不适应。

当然,是极好看的,就连周围的人都在偷偷地看他,有些恨不得贴上去,凑近了看个够,全无朝臣风范。

拉赫里斯轻哼,妖颜惑众!

伯伊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对着他笑了下,却见小孩儿突然小脸一黑,凶巴巴地瞪他一眼。

伯伊:“………”

即将青春期的小孩儿就是这么敏感。

法老一到场,一直吵吵嚷嚷的平民倏地一静,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看台上那个一身矜贵的少年法老。

哪怕他们的神明尚且稚嫩,但光芒从不曾黯淡,永远照耀着底比斯,照耀着埃及。

拉赫里斯走到黄金宝座前,一手拿着弯钩法杖,一手连枷法杖,黄金与蓝色玻璃制成的杖身在初升的太阳下晶莹透亮,黑曜石反射着神秘的微光。

他缓缓坐下,神情严肃地说:“我们列祖的神,荷鲁斯,欧利西斯,阿蒙拉,诸神之光照耀着我们,我将信奉他们直至生命终结。”

看台下所有的平民齐齐跪下,整个身体趴伏在地,以一种绝对虔诚的姿态,大声地唱道:

“我们列祖的神,荷鲁斯,欧利西斯,阿蒙拉,诸神之光照耀着我们,我将信奉他们直至生命终结。”

成千上万的人同时吟唱是怎样的体验?

沙漠为之臣服,秃鹫收起羽翅,在世界之外的神明都将为之侧目。

耳根子隐隐作痛,伯伊是第一次见证这样的场面,震撼,血液沿着血管冲进心脏,又会在下一次心跳时迸发,将一腔热血输送至全身。

手心浸出一层热汗,心跳的速度越来越快,伯伊以先知的身份站在拉赫里斯身后,感受着同样的至高无上。

难怪古代的掌权者都想要万人之上,享受万民敬仰。

伯伊想,这怎么能不叫人热血沸腾。

拉赫里斯举起手中的权杖,所有人的声音蓦地一收,就连沙漠上呼啸的狂风都收敛起锋芒。

无数双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这位正值年少的神明。

“我将以阿蒙神之名,从底比斯出发前往孟斐斯,我将传承阿蒙的意志,永远做他最虔诚最忠实的传令官,将祝福传递至整个埃及。”

拉赫里斯举起双手,两柄权杖交叉,在太阳神的福泽中传递着神圣的光芒,照拂在每一个子民身上。

站在王座下首的数十位祭司们高声吟唱,重复着法老的话语,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山谷,足以叫万千子民都务必清晰地听到法老对他们的祝福。

“愿法老永恒!”无论是平民,还是奴隶,亦或是贵族,都在此时此刻跪下,高举双手,“愿法老永恒,愿阿蒙永恒!”

伯伊随着众人的动作跪下,照葫芦画瓢。

视线却在四下游荡,这才注意到梅丽特王后坐在后面,随侍支了一个凉帐,她的面容隐在阴影里。

精致的座椅将她包围,她斜倚着,亚麻裙下露出一双长腿,光足踩在羊毛地毯上,黑色的脚链如藤蔓缠绕,充满神秘色彩的纹身绘制在手足上。

她是唯一一个没有下跪的人。

毫无忌惮,冷然的猫眼中没有神明,嘴角挂着淡淡的讥讽与嘲笑。

“此行,我将授予米维尔将军巡游指挥官一职,为阿蒙的耳,阿蒙的右手,为阿蒙保驾护航。”拉赫里斯举起连枷权杖,身后的祭司走上前,高高举起手中的托盘。

托盘中是一只黄金臂环,雕刻着展开双翅的秃鹫。

米维尔大步跨过去,单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感谢法老恩赐。”

诺登家族对阿蒙的信仰是从不动摇的,即便平日他瞧不上这个弱势的小法老,却绝对不会拒绝阿蒙神的请求。

祭司用圣水净手,以洁白的巾子擦拭干净,这才将臂环亲手为米维尔戴上。

米维尔举起被阿蒙信赖的右手,握着伴随自己征战沙场的宝剑,宝石的光芒闪烁如神明在言语。

看台下的平民再次跪下,无比虔诚地看向阿蒙的右手,和将要出征的阿蒙宝剑。

“阿蒙永恒!”

“阿蒙永恒!”

“阿蒙永恒!”

拉赫里斯再次举起自己左手的弯钩法杖:“此行,我将授予阿伊祭司为大祭司,为阿蒙的眼,为阿蒙的口,为阿蒙的左手,传递阿蒙的祝福。”

在场不少人蓦地将视线转向伯伊,大祭司的身份,那不是说明这个人被神殿拉拢了?

有人提前就收到了消息,但真正见证,却是另一回事儿,有人忍不住偷偷拿眼去看凉帐,王后冷着脸看不出情绪。

但在场的都是人精,哪里不知道王后这是生气了。

看来没跑了,这小子是真背叛了王后,完蛋,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伯伊全然不在意众人的目光,神色平静地走上前,单膝跪下,举起双手。

祭司再次净手,将代表阿蒙左手的眼镜蛇臂环戴到他的左手臂。

平民再次高呼——

“阿蒙永恒!”

“阿蒙永恒!”

“阿蒙永恒!”

阴影中。

“要开始了吗?”有人压低声音询问,手压在腰侧的刀柄上。

“再等等,”另一个人说,“等到圣水环节结束,大祭司说了不能破坏阿蒙赐福。”

“好。”那人又把剑压回剑鞘。

授衔结束,大祭司诺菲斯领着两个年轻的祭司走到王座前,年轻祭司合力端着一个巨大的碗,盛放着清水,拉赫里斯将手放进去,再拿出来。

“阿蒙赐下雨露,愿埃及永远昌盛繁荣。”祭司们举起手中的陶碗。

在场的人欢呼,尖叫,互相拥抱庆祝,热泪盈眶。

他们永远爱戴着阿蒙,信仰众神,永远感恩神明对他们的恩赐。

拉赫里斯站起身,环顾看台下的子民:“愿阿蒙,我的子民与埃及永存——”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突然顿住,满脸不敢置信,捂着腰侧痛呼一声。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便轰然倒下,鲜艳的血溅射,染红了白色的腰裙,猩红的液体顺着白色的石柱向下流淌,分外刺眼。

站在法老身后的人将匕首丢到看台下,金铁交鸣,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人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一队人马最先反应过来,猛然拔出腰间的佩刀:“抓刺客!保护法老!!”

“啊——”看台下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呐喊。

“法老!”

“陛下!”

“阿蒙神!”

井然有序的广场猛然混乱起来,所有人都跟疯了一样往前挤,有人被推倒,有人被践踏,尖叫与哭声交织在一起。

“王后杀人啦!”

“是王后,王后刺杀了法老!”

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声叫嚷,一开始只是小范围的,很快有平民加入进来,声音越来越大,汇成了惊涛巨浪狠狠拍向摇摇欲坠的看台。

麦得查人的卫兵迅速把看台围起来,拦住群情激愤的平民,避免他们冲上看台,惊扰了朝臣,贵族,还有伤势未知的法老。

伯伊站起身,第一件事情就冲到拉赫里斯身边,看到他腰侧的创口时瞳孔骤缩,用腿将他的上半身抬高,抽出手巾死死按住他的伤口。

拉赫里斯半合着眼,胸膛的起伏微弱,感觉到身上的重量,他强撑起眼皮,看到是伯伊眼底闪过一抹惊讶。

“我还以为你是想我死。”他的声音被巨大的声浪掩盖,微不可闻。

“怎么可能,”伯伊暗暗咬牙,这神殿下手也太狠了,“我还没发挥出你百分之一的作用。”

在这落后的医疗环境敢下这样的死手,真是不管这小孩儿死活了?!

拉赫里斯无力地耷拉下眼,动了动嘴皮。

他的声音太小,伯伊没听见,于是俯下身去听他说了什么。

“我记得你说过,我要是有利用价值,你就会哄我高兴。”

伯伊:?

“你是交代遗言,”他问,“死前想听两句好的?”

拉赫里斯本意确实是这样,对方也领悟了他的意思,但不知道为什么,愣是让他觉得伤口更疼了。

“那你说吧。”拉赫里斯疼得小脸都皱巴在一起了。

“不用担心,”伯伊冷静地分析,“你的伤口不会致命,不是贯穿伤,顶多就是躺上两个月。”

拉赫里斯:“………”

确实是好话,但又和想象中的好话相差甚远,这个该死的奴隶!

很快祭司和治疗师,草药师涌上来,从伯伊手中接过法老,开始进行治疗。

看到拉赫里斯伤口时,祭司们几近崩溃的脸色稍缓,正如伯伊所说,拉赫里斯的伤看着严重,但确实是不致命的。

眼看法老被人围住,伯伊无处安身,于是便后退几步,一直退到看台外。

凉帐下已然人去帐空,王后梅丽特不知道去了哪里,米维尔等人也不见了,大概是看平民暴动了,便互送王后先行离开。

伯伊站在诺菲斯身边,冷着脸压低声音问:“你们这是不是有点过了?”

竟然这么对待他压轴的棋子,死了他还怎么用?

诺菲斯的脸色也十分难看,握着权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缓了口气说:“不是我们的人。”

伯伊眯起眼:“你说不是神殿的人?”

诺菲斯何尝不气,神殿是依托法老才得以存在,若是法老没了,神殿也就没了存在的意义,所以他们再怎么想要成事,也不可能对法老做出这样的事情。

按照原计划,他们只是准备行刺杀之举,已经安排了麦德查人的卫兵,及时保护法老。

根本不可能给法老扎这么狠的一刀。

“难不成是王后?”阿克里斯整个人都是懵的,从授衔开始就懵了,懵到现在。

一是不懂为啥大祭司这么重要的位置会给阿伊,二是还没从刺杀中回过神来。

“不可能。”伯伊和诺菲斯都否认了这个猜测。

王后就算是被人下了降头,也不能做出这般给对手递刀的行为。

“哪能是谁?”阿克里斯茫然地看着地上那滩血,因为祭司和治疗师围着陛下不时走动,鞋底踩到了血,烙下几个血红的脚印,扎眼的红刺得他头昏眼花,胸闷气短。

只这么一会儿,诺菲斯已经把有可能的人都筛了一遍,但都不太合理。

“还有看台下喊话的,”他脸色不大好看,“那些不是我们的人,现在在抓刺客的才是。”

谁能想,原本准备的刺客成了抓刺客的。

虽然事情看似在朝着他们预想的发展,但是这种不被自己掌握的事态简直糟糕至极。

谁也不知道对方下一步棋会怎么走。

伯伊倏地抬眼,看向围在一起的人群。

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能够看到少年单薄的身影,摊开的手掌完全被鲜血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