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凌烛醒来后缓了足足一整天。

他也变得和姜遗光一样沉默寡言, 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出神不知在想什么。整整一天,冬日太阳的光斑从东慢慢移到西边,他就盯着透过窗照在地上的一块光斑,看它移动、消失。

另一边, 姜遗光手里捧着书, 一页一页飞快翻动, 如果不看他手里翻动书页的动作,他也像个木头人似的。

“我说,你俩怎么都变哑巴了?”沈长白十分不痛快。这好像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一样。

园子里的仆人裹挟着冬日风雪鱼贯而入, 在屋里点上灯,放上炭盆,又轻手轻脚出去。

沈长白就往炭盆里扔了一碟栗子。没一会儿,满室栗子甜香。

姜遗光放下书,面无表情起身, 上楼,很快他那个房间的灯就暗下去——他睡下了。

凌烛发了一会儿呆,也跟着上楼去了。

只留下沈长白自己坐在炭火边,用铁钳子无聊的扒拉着火堆, 慢慢把栗子都扒出来。等他挑到最后一个时, 又有人掀帘子进门来,手里还提着马灯, 斗篷外落满了雪。

是邬大人。

沈长白懒洋洋地打声招呼,不料跟在乌大人身后的,还有一个个头中等, 面黑唇乌, 一脸憨厚的中年人。

“这又是哪位啊?”沈长白撩起眼皮子看他。

邬大人问:“长恒呢?他睡了?”

沈长白:“那可不是,他刚才就上楼了。”

邬大人嗯一声, 转头对身后人说:“随我来。”提着马灯就往楼上走。

沈长白自动把这句话当成对自己说的,跟在最后一个一块上楼。到了姜遗光住的房门外,邬大人敲敲门就径直推门进去,马灯放在桌上,又把其他灯点起来,屋内顿时明亮不少。

沈长白靠在床边撑着下巴低头看他,就这样姜遗光都没醒……哎?他醒了?

床上躺着的人睁开了眼睛,坐起身,目光清明,身上衣裳也穿的好好的,只褪去了外袍:“邬大人。”

又看看余谯,“余先生。”

他轻轻笑起来:“你们怎么都来了?”

余谯大冷天被逮过来本就心不甘情不愿,可既然事发,他也没办法,见姜遗光还在这里装傻,不由得脸色扭曲。

邬大人一想也明白了怎么回事,抬脚直接踢在余谯后膝窝:“去,给他解蛊。”

沈长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三个,破天荒没插话。

姜遗光已经坐了起来,苍白面上一双眼珠更如点墨一般漆黑,直直注视着余谯:“邬大人查清楚了?”

邬大人自觉面上无光,道:“他一时间想岔了才起了歪心思,好在还能补救,叫他给你把蛊去了吧。”

也不知她威胁了余谯什么,后者整个人都蔫了下来,缩头缩脑地跟在邬大人身后,又不服气,又不敢反抗。他身后背着个箱子就往桌上放。

姜遗光道:“且慢,邬大人,我有一事不明,能否让我问问他?”

邬大人略一思考,点点头。

姜遗光问:“我身上的蛊若养成了,能有什么作用?”

余谯一听就来了精神,高傲又狂热地说起来:“这蛊可是我特地挑的,它早就被我养了很久,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种在人身上也不会有任何知觉,它能慢慢吸食人的血肉却不被人发现,等长成以后,它就是剧毒的蛊王。”

“原本它要再吃上几个人才能长到这个地步,但你……你不愧是入镜人……”

“到时,蛊王一出,百蛊俯首……”

姜遗光打断他:“蛊王?能有什么用?如果只是杀人,用毒用刀都可以,何必费尽心思下蛊?”他语气轻蔑。

余谯被激怒了:“你凭什么瞧不起蛊王?我可告诉你,蛊王种成后单单这么一只蛊就能压制其他所有蛊虫,到时人可百毒不侵。你这样不懂的人才会觉得……”

姜遗光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所以你原本的打算是用我养蛊,养成后再取出种在自己身上?”

余谯一顿,在邬大人阴森森的目光中承认了:“确实如此。”

“就是不知你们到底怎么发现的。”

沈长白一听就来劲了,刚想开口说话就被姜遗光以眼神制止,钉在原地。后者问道:“如果我死了呢?”

“怎么可能会死?”余谯激动起来,“它只是吞噬血肉,又不会轻易杀人。”

姜遗光一步不让:“谁知道你会不会操纵它吃了我?就像王洛给我种的子母蛊一样,心念一动就能杀了我。”

余谯气急败坏:“我既然答应就不会做这种事!更何况那可是蛊王!何来子母蛊一说?”他要被姜遗光的胡说八道气坏了。

“所以只差最后一道了?只要放在我身上就能养成了?”

“……是。”

姜遗光便在此刻轻轻冷笑一声:“我改变主意了。”

“种在我身上挺好的,这些时日的嗜睡也是我装的。你不用替我取蛊。”姜遗光看着余谯,后者慢慢明白过来什么,一点点瞪大眼睛。

“既然已经在我身上,这只蛊王,归我了。”姜遗光一字一顿道。

前面还没什么,邬大人威胁也好,总归他能收回蛊王,也不亏。等姜遗光把这句话说出来,余谯才是真正两眼一黑,抖着手指着姜遗光你你你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邬大人也有些愕然,旋即心里憋着笑退开半步让他们自己吵去。

她还担心姜遗光吃亏,现在看来,他要真这么好欺负,也没法渡过那许多死劫。

姜遗光明显是在设套让余谯着急,这样一来不论能不能得到蛊王他都不亏。要么是余谯把蛊王拿回去,一切回到原样。要么是蛊王从此归给姜遗光,他白赚了个宝贝。

擅蛊之人少,却也不是没有。到时再请来一个取蛊。

想到这儿邬大人就更高兴,余谯此人狂傲至极,若不是她威胁要把他园子一把火烧了也没法把他叫来,现在总算有人治一治他了。

叫他吃个教训也好,不然以后他还敢对入镜人下手。真以为入镜人都是疯子这句话是假的吗?这回姜遗光没计较,换成别人,估计早就想办法杀了他了。

“我最讨厌有人暗地里害我。”年轻男子阴冷道,“你既然做下这种事,总得付出代价。”

余谯急了:“蛊王可是我的!它是我养出来的!”

“那又如何?既然它在我身上吃了我的血肉,那就是我的了!你休想轻易讨回去。”姜遗光分毫不让,“否则我白白养好几天的蛊虫就是为了让你拿回去?你以为我有这么好心吗?”

余谯脸孔扭曲,又气又急。姜遗光只快意又恶劣地笑:“就算你想取,我也不要了。”

“余先生,请回吧。”

邬大人和沈长白就袖着手在一边看热闹,姜遗光三言两语把余谯气得跳脚,甚至不顾其他人在场就想动手,养蛊之人全身都带毒,沾上一点都可能要命,但全都被姜遗光灵活躲开,一片衣角都没沾上。

转眼间人就来到了窗口,姜遗光坐在窗边回头对余谯得意地一笑:“它归我了。”

说罢,一跃而下。

余谯扑过去往下看,那人已不见了踪影,白茫茫雪地上没有一点踪迹。

捏在窗户边的手指都发出了咯吱声响,额头蹦出青筋。

他从来没被人这么耍过!

……

那厢,姜遗光跑了以后就在园子里随意又找了间屋子进去,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出来了,随意出门买了几件成衣斗篷,找家客栈换上。

京城这么大,余谯若没有眼线,根本找不到他。

过年的热闹气氛还没散,街上到处热热闹闹,穿着虎头鞋虎头帽的小孩拿着炮仗跑来跑去,人人穿新衣新鞋,喜气洋洋。街头巷尾有小贩叫卖元宵、糯米等事物。

再过几日就是元宵节,元宵之后又是圣寿。去年天子五十大寿开恩科,今年不知又有什么样的热闹事儿,每年圣寿都会有不少宝物流水似的运到京城,今年恐怕也不会少。

姜遗光走在人群中,他生得好看,总有人回头多看两眼,便买了个面具戴上。这下从四周投来的目光总算少了。

戴着面具,他转了两圈,又听到街上传闻太子即将娶妻,就定在圣寿后十日。

年初喜事实在多,多得人都要高兴不过来了。先是边关大捷,然后是圣寿,接着太子娶妻。人人都十分憧憬太子妃过门时的热闹场景。

几位皇子成亲都晚,但大伙还记得皇子妃过门时满京的热闹。更何况,那可是太子,明日之君!太子妃岂不就是将来的国母?

姜遗光听了一耳朵就往回走。

估计现在余谯应该反应过来不在常清园了,正好他回去。

途中却不妨被人从背后撞了一下。

人群拥挤,磕磕绊绊正常,但这撞在自己身上的……

姜遗光回头看去,那是个戴着大头娃娃头罩的小孩,他仰着头看自己——

那个巨大头罩罩在脖子上,让人怀疑随时会掉下来,粉面白肤,笑眼弯弯,额心一点红,两颊涂着圆圆红脸蛋。

一般来说,这种头罩眼睛部位正中都要挖两个洞,能够让里面的人往外看,但现在,姜遗光从洞口里清楚地看见,里面黑漆漆一片。

不是人的黑眼珠。

那就是一片纯黑的色彩,什么也没有。就好像……这个头罩下是空的一样。

姜遗光抬手,按住了要逃跑的小孩头罩顶部。那厚纸又做成浇了胶变得硬硬的头罩被按在肩膀上。

他弯下腰去,对准了那两个眼眶往里看。

里面果然什么也没有,黑洞洞一片。

鼻子上应该开孔透气的地方也没有,封死了。

但头罩下小孩的两只手拼命挥舞,就好像闷得透不过气了一般。

那双伸出的手十分小,却透着死气的青白。

姜遗光这才松开手,让它拼命跑开,又撞上另一个年轻男人,它不知和那个男子说了什么,男子被蛊惑一般跟着它走了。

近卫们都让入镜人尽量待在京城中,据说京城里鬼怪更少。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就连皇宫里都侵入了恶鬼,哪有什么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他没跟上去,而是沿着反方向走了,一路急行回到常清园。

再一问,余谯果然已经离开了,不知去了何处。

下人通报时,凌烛正要和沈长白说起自己在镜中的遭遇。见他过来,连忙给他加了个座。

这回入镜的只有四人,很巧,其中三个人姜遗光都认识。

一个是姬钺。

另一个是赵瑛。

最后一个姓齐,大名万存。

据凌烛说,这回死劫还算好,虽然惊险,但一个人都没死。九公子姬钺受了重伤,但他早就过了十回,养养就好。赵瑛在他口中也变了个性情,不知经历了什么。

镜中,他们睁开眼就到了一处古老的小镇里。天阴沉沉,房屋街道灰扑扑一片,就像笼罩着一层又灰又脏的雾。

镇上有一条长长的路,镇里百姓都跪在这条路上,三步一叩首,五步一磕头,每一次磕头前,那些人还要狠命在地上踩。

没有一个人说话,偌大人群静悄悄不发出一丁点声音,只有不断行走、跪下,脚底和膝盖与地面相撞发出扑通扑通沉闷的声响。

他们也在这条路当中,跟着起身、下拜、再起身、再拜下……

队伍很长很长,往前往后看俱是满满当当人头和灰扑扑的衣裳,一眼看不到尽头。

他们不知这条队伍要去何处,也不知这样跪拜是做什么,但其他人都在跪拜,他们不敢表露异样。趁着起身用力踩地的时机,几人在人群中寻找,所幸他们离得都不远,入镜人又十分特殊,即便素不相识也很快就找到了彼此。

几人以眼神示意,慢慢靠拢在一排。

磕了很久很久,久到几人都麻木了,缓慢往前行的队伍才停下来。

眼前是一座小小的塔,约莫三四层高。那座塔不知是干什么的,看上去。年代也很久了,外层灰扑扑一片,六面飞檐。

前方终于传来了说话声,只是听不清。

他们离得太远,看不见也听不清最前方的人在做什么。

但他们之中的赵瑛被赶到了前面去。

人群中绝大多数都是男子,赵瑛混在里面格格不入,被不知什么人叫破以后,她就被推推搡搡推到了前排,前面的男人们跟摩西分海似的分开一条道来,每个人都伸手把她往前推,由不得她不走。

他们三人也想挤过去,但都被人群拦住了。还是凌烛灵机一动说赵瑛是自己夫人,才能挤到前面。

九公子和齐万存跟着改口,说赵瑛是自己妹子。

人群最前方有一大片空地,围满了头发花白的老人们,有男有女,正当中是一群年轻女人,她们都被绑在了柱子上,脚下各自踩着个尺来长宽的木盒。赵瑛也被绑了过去,她脚下也踩着那个木盒。

他们走过的路面有些奇怪,并不平整,却也不是碎石、黄土,而是铺着细细碎碎一层不知什么东西,灰白的,像一层色泽不匀的粗糙沙砾。

“用力踩!狠狠踩!”那些头发花白的男人们指着鞭子,让他们狠狠踩脚下。满是褶皱的脸,须发皆白,说话都要喘不上气了,但他们说到踩这个词时,咬牙切齿,就像面对着仇人一样,恨不得食其筋骨。

没奈何,他们只能照做。

而后,一群年纪不大的男童出来,他们和那些灰扑扑的人又不一样,穿着鲜艳的红衣服绿衣服,手里拿着鞭子,毫不留情往被绑住的那些女人身上抽。

每抽一鞭,念一句恶狠狠的类似咒语一样的话,口音很重,低沉又含糊听不清楚,像是许愿,又像咒骂。

赵瑛当时就想反抗,咬牙忍了下来。她不知道这群人到底要干什么。那三个人也没弄明白,不敢贸然上去怕帮了倒忙。

他们也发现了,这群人抽鞭子专门往女人的肚子上抽。一鞭又一鞭毫不留情,专门落在肚腹处,小腹上的衣料很快被抽碎了,露出血淋淋腹部和周边或白皙或皱巴巴的皮肤。

女人们被打得发出惨叫,一声又一声,请求、痛苦、哀哀戚戚。

塔前的男人们都目不转睛盯着看。

没有人心软,动手的人也不见慢,下手更重。

等抽到最后,大多数女子都昏了过去。

领头的、身穿黑衣像是族老一样德高望重的老人才开口,让各家人把自己媳妇领回去。

凌烛连忙上前扶住赵瑛,姬钺也前去扶住。

赵瑛平白挨了一通打,若不是身子骨强健恐怕走都走不动,但她也连喘气都难。这时就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凌烛和姬钺将她抬了往回走。

他们听见刚才动手抽鞭子的男童们,好几个喊柱子上刚才被他们打得发出惨叫的女人为娘亲。

而目不转睛盯着那些女人的男人们,他们似乎都是那些女子的丈夫,或兄长、或父亲。

子伤母?丈夫父兄在旁观望?

这是什么荒谬的情形?

他们不敢暴露,想办法套出他们家中住处后就把人扶回去,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这里又是个什么地方。

回来的路上,凌烛和姬钺扶着人,齐万存就一路打听,也没跟着一块儿回去,而是在外面多转了两圈。

可打听到最后……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忽然冷汗涔涔跑回来,整个人吓去了半条命一般。

他说自己看见刚才一个被抽打得奄奄一息,靠家人抬回去的女人肚子里……伸出一双属于婴孩的手。

他们可以肯定,刚才被绑住的女人当中没有一个大着肚子的,那一定是鬼。

齐万存害怕,所以匆匆忙忙跑了回来和他们说这件事。

夜里,几人把被子抱到大堂一起睡。迷迷糊糊间,赵瑛也看到自己鲜血淋漓的腹部伸出一双青白小手,努力往外爬。她猛地惊醒,睡意全无,可再仔细看,那双手又不见了!

她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止不住地颤抖。把其他人叫起来问,他们也一样从心底深处开始发冷,即便两个人在一块儿一起裹着被子,身上依旧冰凉。

第二天他们是被哭声吵醒的,不知发生了什么,昨天夜里一口气死了十几个人。

门边、窗边、墙上满是小小的血手印。

就像小孩胡闹玩耍印上去的一样。

“她们……她们走的不甘心!来报复了!!”族老拄着拐杖痛哭流涕,“造孽啊……”

“为什么要托生来我们这儿?好好来,好好走不成吗?”

齐万存昨天一路打听也没打听出什么来,他又不好直接表露自己不是本地人,生怕暴露后生出祸事。于是只含糊地问了问刚才发生的事情多少天办一次。

看上去他们经常做,跪拜的队伍才能这样齐整。

那些人告诉他,有时半年一次,有时一年一次,也不是每一回都要抽女人,但要狠狠踩踏脚下路面是必不可少的。

齐万存也不能问这路面底下埋了什么,为什么要踩,带着满腹疑问回去,第二天就听到了这些噩耗,顿时害怕起来。

据说,死去的那批人男女老少皆有之,分不出什么规律,但他们家里都布满了小小的血手印。

赵瑛把伤一裹,跟着他们出去打探。

处处都死了人,还没来得及办丧事,每户人家都挤满了前来或看热闹或帮忙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等等。

他们挑了一户门前聚着的最少的人家,这户人家死去的是家中男主人,尸体都没来得及收殓,棺材、纸钱、花圈等一样也没有。上门来的人说归说,但都不想沾上这件晦气事,只让他夫人赶紧叫凶肆的人来操办后事。

他妻子昨天还被绑在柱子上抽,今天就要忍着痛含泪招待客人,闻言哭泣道凶肆的人早就被其他人家请走了,他们根本叫不来,她自己一个人又搬不动丈夫。

昨天还动鞭子抽自己母亲的男孩此刻也可怜巴巴地跟在母亲身后,生怕自己也没了。

他们四人兵分两路,赵瑛渡劫次数最少,最安全,她偷偷进去看那男子的尸体。其他三个男人哄骗那女子说可以帮忙操办后事,运尸体什么也行,只是要答应一些事。

女子答应下来。姬钺先是遣散了来看热闹的那群人,后把那小孩支走,让齐万存单独去问。他和凌烛才对那女子打探起这镇上的古怪。

屋内,赵瑛揭开素色麻布。

男子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瞪得很大,鼓起死不瞑目的模样,再往下揭,他的腹部一片血肉模糊,仔细看去,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小腹处破开皮肤钻了出来。

联想到屋内遍布的小小的血手印,简直……简直就像他肚腹里爬出了一个孩子似的。

几人会合后,赵瑛把自己的发现说了,另外三人也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凑在一起。

他们猜测的没错,恐怕的确为婴灵寻仇。

这镇上的塔,名为女婴塔,顾名思义,镇压着女婴的亡灵,至于到底有多少,谁也记不清了。

男子才是一户一族的立身之本。女子无用,只会浪费粮食,到时嫁给别人又要添一笔嫁妆,长大后就成了泼出去的水,因而他们都不想生下女子。

久而久之,生下的女婴都要活生生弄死,或火烧、水淹、针扎……种种酷刑不一而足。他们坚信只有让这些女孩的灵魂受到折磨,才会记住不要往这处投胎。所以他们对待生下的女婴手段越来越残忍,到最后每死去一个女婴,其骨就要被磨碎铺在这条路上。

供人跪拜,踩踏。

跪拜——祈求她们不要来投胎。

踩踏——践踏之痛,让她们投胎时躲得远远的。

那条路就叫女婴路,路下无数小小婴孩尸骨。

死去的女婴越来越多,可生下的女婴也越来越多。如此往复循环,整个小镇都沉浸在生下女婴的苦痛之中。

于是他们又觉得是母亲不好。恐怕是这些胎儿在腹中被当做男孩好好养胎时,得到了母亲的庇佑便还想着投胎过来,所以才有了鞭刑女人的传统。

女婴们不忍见母亲受苦,就不会再来。

那失了丈夫的女人原来也生了三个女婴,都死了。她们死后会用木头雕一块木牌刻上死去的日子,然后镇压在女婴塔中,只是没有名字——有了名字就有了牵挂,有牵挂,她们还会往这边投胎。

凌烛面无表情说着镜子里发生的一切,沈长白听着听着,唇边含着的笑渐渐拉平。

这样的恶事又岂止只发生在镜中?镜外也不少,若不是镜外人做尽恶事,镜子里哪里会出现这么多恶鬼?

人比鬼恶。

姜遗光也一并慢慢沉下脸。

他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都说厉鬼是人的怨念所成,人若无知无觉,便谈不上苦痛。刚生下来的婴儿被折磨死去也会有怨念吗?那些还在腹中就被打掉的女婴,她们又是从哪里来的怨念?

他这个疑问却没说,只听凌烛继续讲。

镜中果然是女婴的复仇,镇上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对女婴的屠杀,他们也都受到了来自女婴的报复。

不过第三天,处处都能闻到婴儿啼哭,到处都是婴儿小小的血手印。那条女婴路上浸满了鲜血,只是这鲜血不再来自于女婴,而是来自于曾经杀了他们的父母。

他们也好几次差点死于女婴之手。

尽管他们从来没有杀过女婴,可谁让他们那天也跪拜了呢?也狠狠地踩踏了女婴的尸骨。他们也逃不过报复。

到最后,他们破解的法子……

凌烛不想说。

沈长白还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问出来凌烛就真的疯了。

“总之……到时候你们看卷宗就知道了,这办法也是九公子想的,虽说残忍,可好在有他在。”凌烛慢慢道,“他看上去也不大好。”

凌烛看一眼姜遗光:“到时说不定他会来找你。”

镜中见过面,他才知道,姬钺前几日不见人都是在陪自己的相好。这回入镜前他和那女子断了,以免自己回不去害那女子空等。他还想着如果能活着出去就再回去找她,但……

但现在,姬钺似乎已经没有这个念头了。

他身上还残存的人性正在一点点消失,男女情爱不再被他放在眼里。

凌烛淡淡地提醒姜遗光:“如果他来找你,你要小心。”

京中,某处宅子内。

赵瑛缩在被窝里,已经窝了整整两日。

她的小腹处仍旧留下一点疤痕,不算很痛,过几天就能好,可她仍旧记得那些人把自己绑起来,一鞭又一鞭抽下时那热辣滚烫的痛楚。

一想到镜子里的发生的那一切,仍旧止不住的发抖,又恶心又惧怕,恶心到浑身发抖,想吐,却吐不出来。

她后悔了……她不想再入镜了……

可她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由不得她说停下。

娘……我好怕……

她咬着手背无声地哭,眼泪打湿被角,一声都不敢发出。

即便睡在已经烧好的炕上,盖着暖烘烘的大棉被,可她仍旧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扔在雪地里一样。

好冷啊……

她已经没有好友了,几次入镜,其他人也都死了。活下去的人她也不想去攀交情……思来想去,竟只有一个人能和她说说话。

她哭了很久很久,终于停下来,擦干净眼泪后和没事人一样出去了,叫来侍奉她的仆人。

“我想见姜公子,你替我送个帖子吧。”赵瑛冷静道,“我知道你们不想让我们见面,我就想和他说说话而已,只剩这么一个故人了,你们没必要拦着我。”

仆人领命而去。

下午,姜遗光就接到了来自赵瑛的帖子。

虽不知赵瑛要做什么,还是答应下来。

赵瑛也变得不一样了。

只一眼,姜遗光就能看出她的变化,和上次比,像是突然间长大了很多。

她似乎只是来叙叙旧,说了些平平常常往事,等临走前有些迟疑地看一眼他,可最后什么也没说,只叫他自己保重。

她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姜遗光没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