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吧嗒吧嗒小黑球

冰凉的手指用极其轻微的力度抚摸缠绕着自己的触手,触手毫无反应,掌心里的小黑球也像是失去了力气,瘫成一只扁扁的小饼,一动不动。

明闻微微蹙眉,抬起右手,轻轻拢住这只小污染物。

他忘了自己右手还有伤口,鲜血落在小黑球身上,一瞬间融入它的体内。

明闻刚想移开手,几根黑漆漆的触手从小黑球体内伸出,拉住了他的右手。

更多鲜血滴落,触手游走,如有自主意识一般,吸收着他的血液。

不知是不是明闻的错觉,这一刻,小黑球的伤口似乎愈合了一些。

明闻无言,小黑球轻微地蠕动一下,触手小心翼翼地碰碰他的指尖,像在讨好。

明闻没有收回手,任由更多触手缠上了他的右手,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吸收他的血液。

前方的停车场出口被泥土封死,不留缝隙,明闻探查过后,回到了众人那里。

“另一个出口被封住了?”张承茗气得不轻,“路仁那个混蛋,他是土系进化者!肯定是他做的,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宁灿灿掏出手机,没有信号的屏幕弹出一张偷拍的照片。

“这个是路仁,那个黄毛是他的弟弟,路乙。”

“最开始,我和张叔找到了这个停车场,大家就躲在这里,后来他们也来了,仗着自己进化者的身份,抢走了我们身上所有物资,还逼着好几个人出去找吃的。几小时过去……只有张叔回来了。”

宁灿灿说到这里有些沉默,那几个一直没回来的人,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明闻扫过照片里两人的面容,道:“我记住了。”

缠住右手的触手收了回去,明闻垂眼,左手掌心里的小黑球似乎精神了一些,又变成圆滚滚一小团,身躯中间的空洞有数条细细的血管脉络连接,正缓慢地生出新的血肉。

察觉到明闻的目光,小黑球伸出触手,遮遮掩掩地挡住了自己的伤口。

明闻:“不丑。”

小黑球虽然没什么力气,却还是有点开心地扬起了小触手。

宁灿灿:“我再给你治疗一下吧。”

她轻轻拉起明闻的手,小黑球立刻探头。

宁灿灿无言地放下明闻的手,小黑球又缩回了明闻掌中。

宁灿灿嘴角抽了抽,唱起了歌。在她的歌声中,明闻右手的刀伤很快痊愈,但他身上的其他伤势,她无能为力:“对不起……我的治疗好像没太大用。”

明闻活动一下右手:“没关系,足够了。”

宁灿灿嘀咕:“这就是攻高血厚的攻击型进化者吗,好羡慕啊,为什么我是个奶……”

“妈!”旁边有人捂着手臂喊她,“我我我,我胳膊流血了!”

宁灿灿叉腰:“过来!”

张承茗翻了翻书包,幸好路仁路乙逃跑时没来得及带上这个。里面还剩一些吃的,他分给众人,把那个便当饭盒留给了明闻。

明闻摇摇头,指了指不远处两个孩子。

张承茗把便当送过去,孩子的父母连连道谢,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半袋皱巴巴的吐司面包。

“他们偷偷藏起来的,没被路仁那两个混蛋抢走。”

面包早就被雨水浸透,嚼起来有股泥土的味道,宁灿灿面如土色,张承茗呸呸几下,余光瞥向明闻那边,他吃得很安静,用包装纸兜住掉落的面包屑,一点没剩。

张承茗艰难地嚼啊嚼,想起什么:“忘记说了,我们回来的时候,‘壳’正在消失。”

宁灿灿:“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

“‘壳’快没了?!”旁边有人惊喊,“是不是有S级进化者出手了!我们得救了!”

“肯定是!我就说他们会来救我们的!”

停车场一片欢呼雀跃,宁灿灿庆幸地说:“看来这一次并不是S级灾难,说不定明天我们就能回家了。”

近两年,因为灾难频发,哪怕是普通人也对官方划定的灾难等级有所了解。所有等级之中,最严重最难以解决的灾难,就是S级的毁灭级灾难。

半年前,R国爆发了一场毁灭级灾难,从天而降的漆黑“幕布”笼罩一座城市,那是由最高等级的污染凝聚而成的死亡之“壳”,能够免疫一切现代武器,封死整座城市的进出,被锁在“壳”内的所有人都无法沟通外界,更无法逃离。

更绝望的是,“壳”之中还诞生了一只S级污染物——目前已知的最高等级污染物。

数小时内,“壳”如死神留下的阴影不断蔓延,因为那只代号“山火”的S级污染物,不到半天的时间,三座城市从地图上抹去了。

为了解决“山火”,R国仅有的五位S级进化者以牺牲一位的代价将“壳”撕开一道可以容许进化者出入的缝隙,剩下的四位,与那只S级污染物同归于尽。

因此,当同样的漆黑“幕布”毫无征兆地笼罩华国N市,一些人当场崩溃晕厥,甚至有人在家准备起了自己的后事。

但,如同神迹降临,这一次的“壳”没有蔓延,而是在数小时后开始消散,尽管一些人因为污染变成了怪物,但最恐怖危险的S级污染物始终未曾出现,这也意味着N市或许避开了被彻底抹除的命运。

“之前的毁灭级灾难,都有S级污染物。”有人说,“会不会是我们这的已经被解决了?”

“你在胡扯什么,知道S级怪物的含金量吗?几个同级进化者加起来都不够打的,更别提我们这根本没有S级进化者驻守。”

“这么说,我们的运气真好啊。”

“是啊,大部分人应该都还活着。等‘壳’没了,一定会有进化者来救我们。所以,在这里等待救援就好。”

听着旁边人的话,张承茗犹豫一下,转向明闻:“对了,你从哪边来的?最开始看到你的时候,我还被吓了一跳。”

明闻摇了摇头,他不记得了。

张承茗:该不会……

不,不太可能,一个人干掉一只S级污染物什么的,还是太异想天开了。

张承茗没再吭声。

面包还剩下半块,明闻想要喂给小黑球,又不知道它有没有嘴吃东西,试探地递过去。小黑球伸出触手推开,又圈住他的手指。

张承茗从书包底部翻出几颗糖,他不喜欢这种甜腻腻的果糖,刚想塞回去,就见明闻不动声色地往他这边瞥了一眼。

非常快地收回目光,继续小口啃面包。

张承茗一下把糖塞到了他手里。

明闻轻轻地说了句“谢谢”。

“哎呀!”宁灿灿忽然喊了一声,“这个巧克力好甜啊,腻死了。”

然后她把剩下大半块巧克力也塞到了明闻手里。

……

深夜,众人在疲倦中睡下,期待着明天一早,“壳”彻底消失,救援队赶来。

明闻靠着墙壁,并不打算入睡。停车场内不算安静,鼾声此起彼伏,他用手轻轻拢住小黑球,看见一根触手从手指底下绕了出来。

小黑球在他掌心里蠕动,像依赖他的幼崽。明闻稍微把手指挪远一点,小黑球就飞快伸出触手,努力地想要扒拉住他。

黏糊糊的。

明闻垂下手指,小黑球紧紧地抱住他,似乎安心了下来,在他手指底下蜷成一小团。

明闻注视着这团一动不动的圆滚滚生物,片刻后,微微偏过头。

靠墙的角落,宁灿灿把脸埋进手臂里,肩膀一抖一抖,哭得很小声。

过了一会,她感觉有人安静地坐在了她身边。

“……”

宁灿灿肩膀顿住,慢吞吞地抬起一双红通通的眼睛。

明闻:“还好吗?”

“……没什么,”宁灿灿小声地说,“我只是,只是有点想我外婆了……”

“不知道外婆怎么样了,她身体不太好……我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联系上他们了……”

明闻:“放心,会没事的。”

宁灿灿抽噎一下:“你爸妈呢?”

明闻的眼眸浸染于夜色之中,一言不发。

“……”

宁灿灿默默捂住脸,在心里敲木鱼。

明闻:“睡吧。”

说完,他动作轻微地站起,回到靠近停车场入口的位置。

进化者的视力在夜晚依旧清晰,宁灿灿看见自己手边,多了一颗甜橙味的糖果。

她再抬头,那道身影安静守在他们前方,守着唯一的入口,将漆黑无光的夜幕隔绝在身后。

“……”

宁灿灿轻轻握住那颗糖,心想,外婆一定会好好的。

她闭上眼睛,梦到和往常一样的中午,自己跑进家门,桌上摆着外婆做的可乐鸡翅,散发着热腾腾的香味。

冷雨飘进地下停车场,明闻低头,轻戳一下掌心里的小黑球:“你的家人在哪里?”

小黑球伸出触手,勾着他的手指,慢悠悠地晃一晃。

明闻:“原来你也是一个孤零零的球。”

他抱着这团软乎乎的小黑球,侧身靠在墙边,眼眸沉于夜色。

后半夜,雨声渐大,路仁拖着半死不活的路乙,艰难地在废墟里前行。

从刚才起,路乙就一声不吭,身体也越来越沉,路仁拍拍他的脸,连喊几声都没有反应,咬了咬牙,松开手。

必须要找到躲藏的地方……不能带着累赘。

路仁抹去脸上的雨水,眼神阴鸷。

他不会死在这里,他可是强大的土系进化者,注定会是制霸大地的强者……所以,他绝不会死。

路仁喉咙忽然有些干涩,仿佛被异物堵塞,他咳嗽几声,下一秒,不受控制地弯腰狂吐。

轰隆——

惊雷劈开夜空,惨白的雷光之中,路仁看清了自己呕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截血淋淋的,不断蠕动的触手。

下一秒,路仁突出的眼球里,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狰狞触手。

……

第二天清晨,一缕阳光破开云层,为这座被阴霾笼罩了一天一夜的城市带来些许温暖。

明闻睁眼,他一夜未睡,只是闭目养神。靠墙半躺的时候,小黑球很乖地爬到他的腰间,触手揪揪他的衣角,叠小被子一样盖到身上,自己和自己玩。

明闻的右手探前,还没做多余的动作,小黑球就飞快爬进他的掌心,舒舒服服地窝成一坨。

它的身上,被钢刀贯穿的可怕空洞已然不见,仅仅一夜,伤口彻底痊愈,不留任何痕迹。

“早上好!”

宁灿灿蹦过来,伸手戳了一下这团小黑球,软乎乎,冰凉凉,像只糯米团子。

小黑球一声不吭地钻进明闻袖子里,露出一个冷酷的背影,不肯冒头。

宁灿灿:“?”

宁灿灿:“它嫌弃我!”

明闻戳戳小黑球圆滚滚的背面。

小黑球欢快地抱住他的手指,黏糊糊地蹭来蹭去。

宁灿灿:“???”

明闻起身,向外走去。小黑球在他手心里打滚,滚着滚着,滚到了地面上。

“?”

地下停车场外,小黑球不解地仰起脑袋,想要爬回明闻手上,明闻却收回了手,后退一步。

他平静地注视这团茫然的小黑球:“你走吧,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

小黑球一下子加快了向他蠕动的速度。

明闻:“‘壳’已经被解除,救援队很快就会赶来。别让他们发现你。”

说完,他停顿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晨曦的微光洒在身上,明闻按住手臂,衣服底下,纵横交错的伤口一天过去仍未痊愈。他看见四周破败坍塌,也看见远处的市区高楼矗立,依然沐浴在晨光之中。

就这么静静地走了几步,身后始终没有动静。明闻默然片刻,微微偏过头。

他看见,自己身后,那团小小的黑色生物哭了。

乱糟糟的废墟里,小黑球吧嗒吧嗒滚下豆大的泪水,它哭得很小声,眼泪浸湿了小小一只的身躯,两根细细的触手扒拉着地面,一边哭一边拼命往前蠕动,试图追上明闻。

明闻:“……”

他沉默地停下脚步。

小黑球跌跌撞撞地爬到他身边,扒住他的裤腿,细软的触手努力拖拽着自己的身躯,想爬到明闻身上,却不小心摔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一身土,一下子变成一只脏兮兮的小土球。

这只小土球好像摔得有点疼,眼泪掉得更多了,却还是再次爬起来,坚决又执拗地爬向明闻。

明闻:“……”

这么小一只,不会伤人,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说不定会被人捉走,像之前一样虐待,残忍地杀死。

明闻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弯腰,捧起这只哭到发抖的小黑球。

小黑球紧紧贴着他的手掌,眼泪依然吧嗒吧嗒往下掉,在他掌心里抽抽噎噎,触手轻轻扬起,却又不敢碰到明闻手指。

好像在要抱抱,又害怕明闻不要它。

明闻掌心微合,将它拢在掌中。

“不会再丢下你了。”

他用指腹摸摸这只小污染物,感觉手指陷落于一片紧密的黏稠之中,小黑球每一根触手都密不可分地缠着他,在他掌中缩成很小的一团,不停地抖啊抖,轻轻磨蹭着他。

明闻安抚地揉揉小黑球,转身——前面站着宁灿灿和张承茗。

宁灿灿:“呜呜呜,我都哭了。”

张承茗:“可不嘛,小时候看到这集哭了三天。”

明闻:“……”

明闻抱着小黑球飞快走远了。

回到地下停车场,他再摊开掌心,小黑球身上脏兮兮的,到处都是眼泪和土。明闻轻轻给它擦干净,说:“现在不走的话,被救援队发现,可能会很危险。”

小黑球不掉眼泪了,却还是小幅度地抽抽噎噎,黏皮糖一样黏住明闻,委委屈屈地伸出两根触手,给他比了一颗歪歪扭扭的小爱心。

明闻沉默片刻,手指轻轻勾住那颗小爱心:“如果真的遇到了他们,你躲在我身上,不要出来。”

小黑球委屈巴巴地做了个点头的动作,在他手掌里摊成一块小扁饼。

明闻捏捏这块小扁饼,片刻后,抬起了头。

蔚蓝的天空,数架直升机穿破云层,从城市之外驶入所有人的视野。

“救援队!他们来了!”

地下停车场爆发激烈的欢呼,宁灿灿和张承茗击掌,想要告诉明闻这个好消息,却见他身形微晃,扶住一侧的墙壁。

仿佛一直紧绷的弦骤然松断,他轻轻地说:“我休息一下。”

宁灿灿一怔,明闻背靠墙壁,头颅低垂,鸦羽般的眼睫覆落毫无血色的肌肤,他的身后,雪白的墙壁再度晕开刺目的血色。

地下停车场的众人围了过来,手忙脚乱,七嘴八舌。张承茗连喊了几声:“安静,安静!大家让一让,别挡住了空气流通。”

众人在他的劝说下疏散开来,宁灿灿蹲下,碰碰明闻的脸庞,像碰到一枚即将融化的雪花。

张承茗试着解开他的衣领,手指一顿。

衣领之下,从突出的锁骨开始,累累血痕爬满那具削瘦的躯体,数不清的伤口贯穿交错,有些几乎深可见骨,斑驳血迹黏连着皮肉与衣服,模糊了颜色,无法分清。

宁灿灿的掌心一下渗出冷汗,她再次唱起了歌,然而,无论歌声如何悠扬,她的治疗始终无法对明闻生效。

“很快,很快就会有更厉害的治疗系赶到,马上就好了……”

宁灿灿捏紧了手心,张承茗脱下外衣,盖在明闻身上。

小黑球紧紧贴着明闻的手腕,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不行,我去外面找人,让他们快点过来。”张承茗起身,又鼓起勇气,飞快推一下小黑球,“你,快藏起来,别被发现了。”

小黑球看看明闻,慢慢钻进他的袖口,藏进衣服里。

张承茗和宁灿灿跑出停车场,对天空大声呼喊,挥舞手臂。直升机离他们尚有一段距离,但是很快,附近响起了车辆的鸣笛声,像是救援队正在赶来。

真的得救了!

意识到这点,张承茗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然后,他的笑容僵住了。

火。

燃烧的流火,从天空直坠而下,铺天盖地,宛若恐怖的陨石雨,烧红了整片天空。

热浪咆哮嘶吼,尚未接触到大地就已掀起炙热气流。视野被浓烈的赤红吞没,宁灿灿感觉有人抓住她的手臂往回拖拽,她听不见张承茗说了什么,凝固的眼睛里,他的嘴巴大张,面庞因为恐惧而痉挛。

……为什么?

宁灿灿怔怔地想。

好不容易撑过了那地狱的一天一夜,明明希望已经触手可及……为什么?

这一刻,他们周围,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之长,漫天的火焰也如同慢放的镜头,一寸一寸缓慢坠落。

原来……死亡的前几秒这么漫长,这就是走马灯吗?

宁灿灿思绪恍惚,她的身体像生锈的机关,滞涩到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要花费数倍时间。尽管如此,她还是艰难地扭动脖颈,想再看一眼自己的母亲。

然后,她看见,他们身后,一道道同样被摁下慢放键的僵滞人影中,明闻踉跄地扶墙站起,毫无血色的指节在墙壁留下一抹鲜红。

刹那之间,宁灿灿突然意识到眼前缓慢流动的世界并不是她的走马灯,更不是错觉。

时间的指针覆盖层层锈迹,偌大的世界被拍入定格的画卷,色块干涸的苍穹之上,漫天火雨凝固为浓墨重彩的油画,烈火如鲜红的颜料缓缓滴坠,一张张停滞着绝望和恐惧的脸庞鲜明地铺开。

刻录着光影的胶卷放缓了流速,只有明闻不受阻碍,踏过正常的时间齿轮,一步一步走到众人身前。

滴答,滴答。

他的手腕被割开狭长的口子,鲜血染红苍白如纸的皮肤,溅落于地,长出枝芽,盛开一朵小小的红花。

坠落的火光之中,明闻轻轻阖眼。

盛大而烂漫的血之花海,以他为界线,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