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结束,高三的第一次模拟考正式落下帷幕,开始为期两天的缓冲假期。
张明杰和王点点以及一班其他几个男生为霍星的现在收到管制哀叹两声,然后马不停蹄地就奔赴了他们的理想王国——网吧。
霍星却不在乎。不就是打游戏?小程序上的小游戏更多。强者从来不挑选游戏的种类。
打车去最近的小农贸市场逛了一圈,随便买了一碗炒饭吃了,他用所剩不多的生活费买了一点可能需要用到的物品,然后扫了辆共享单车回到富人区的温家。
走进房间打开空调,冷风呼呼吹起来,没一会儿就整个房间都凉起来了。
霍星脱掉了身上被汗水打湿的短袖,撸了一把头发,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进卫生间洗澡,然后顶着毛巾坐在空调底下玩消消乐等待头发吹干。
梁珍珠是在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来找霍星的,她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霍星躺在床上,双腿架在墙上,正怡然自乐地玩手机。
“你倒是舒服,这两天的考试怎么样?”
她在空调下的椅子上坐下。
霍星想了想:“就那样。”
梁珍珠不悦:“是哪样啊?又是全班倒数第几?你是一点不把读书放在心里不是?”
“倒数第十。”霍星说,“只高不低,成绩还没出来,等出来了你再问行不行?”
梁珍珠听他不耐烦的语气,莫名起了一顿火。“我累死累活赚钱给你读书,你就对我这个态度?你这书读的有什么用?”
霍星放下双腿,在床上坐起来看着他妈。他妈还穿着保姆服没有换下来,脸上和身上都透着疲惫。他到嘴边的话又突然换了,缓和了语气:“我上次考倒数第三,离现在才一个暑假,就算成绩要长进也要时间吧?”
“一个暑假两个月!”梁珍珠说,“你哥高中暑假的时候,还能去当家教挣点钱呢,你看看你……”
“又是我哥。”霍星刚刚缓和下来的情绪被挑翻,他看着振振有词的梁珍珠,压抑着怒气,“我哥怎么样?你现在努力是为了给我读书吗?你是为了给他还债!三百多万的赌债是笔小钱吗?你和爸不早就打算等他大学毕业了就回老家吗?现在算给我赚钱读书吗?算吗?”
“你说什么?”梁珍珠恼怒不已,不知是恼怒于霍星忽视她的付出,还是恼怒于被他说中了真事,她指着霍星怒道,“我是你妈,你就这样跟我说话?我说一句你就顶嘴十句!你难道没花过我的钱?你现在花的的钱是谁的?”
霍星道:“我哥花你的钱是天经地义,我花你的钱你就要一分一毫拿出来算,难道我不是你的儿子?只有他是你的儿子?你不喜欢我,不想养我,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把我生下来又不管,丢在……”
“啪——”打断霍星的诘问的是梁珍珠扇在他脸上的一巴掌,梁珍珠用了全力,霍星的脸瞬间又浮现起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你以为我愿意生下你?”梁珍珠的手被震得发麻,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里全是对霍星的嫌弃和愤怒,“谁知道我为什么会怀上你!你为什么要来我的肚子里!你在怪我是吧?恨我?那你从现在开始就再也不要找我要一分钱!我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你!我看你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
霍星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等梁珍珠怒气冲冲地走出门再狠狠地关上门,他的眼眶突然不受控制地红了,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狼狈地缓缓倒在床上。
为什么?不想要他为什么不做避孕措施?不期盼他出生为什么不直接打掉他?为什么要不情不愿把他生下来又来责怪他?
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一个恶劣的、可怕的、不尽人意的错。
还没到十点,霍星就含着眼泪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又做了一个很久没有再做过的梦。
梦里的他大概五岁的年纪,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在村口的大树下玩,树下有很多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孩,他们都看着村口唯一的大路,那是他们父母离开和回来的大路,期盼着有一天突然就能在大路上看见父母回来的身影。
村里有个很小的小学,小到只有两间普通院子那么大。村里有来支教的年轻老师,年长的老师指着他们为年轻老师介绍,说到他的时候,年长的老师说:“他还有个哥。他是留守儿童,他哥不是。”
“他是留守儿童,他哥不是。”
为什么?为什么?
这句话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变成了一道缠绕他的枷锁。
黑夜里,睡着的霍星眼角滑落一滴眼泪,他的手指抵着唇,整个人都蜷缩在墙边的一小块角落,无声地呢喃:“为什么……”
当然没有人会回答他。
就像五岁的他拉住年长的老师,仰着脑袋问他:“为什么?”
年长的老师尴尬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慈爱道:“等你长大就知道了,你长大了,就什么都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天色仍然暗沉着,霍星在床上翻滚着,睡到了早上九点被饿醒了。他不得不爬起来去觅食,困眼惺忪地去卫生间。
卫生间墙上的镜子里映出他的脸,一夜过去,他脸上的巴掌印更加明显了,甚至还有点肿,在白皙的脸上十分明显难看。
霍星伸出手指戳了戳脸,比他的脸更疼的是他的心脏。他不是没挨过打,可是对着脸结结实实完全是发泄怒气的一巴掌,他却觉得比以往任何一次挨的打都要疼。
“呼——”他深呼吸一下,开了水龙头用凉水冲了一把脸,拿出刷牙挤上牙膏开始刷牙。
洗完澡,霍星戴上口罩和鸭舌帽,关上房门打算从后门出去,就听到一阵模模糊糊的争吵声传来。
“……你冷静一点。”
“不要冲动!”
“滚出去!滚出去!”
霍星停住了脚步——他听到了温子涵的声音,只不过这道声音不同于他最常听到的冷淡,而是歇斯底里和疯狂的。
想了大概三秒,他转身走向花园,穿过花园走向主楼。
前天晚上才走过三次,那时候是恐惧的,后来抱着温子涵是担心的,后来又是送药……霍星思绪纷杂,轻易就来到了客厅。
不得不说,白天的客厅和晚上的客厅是不一样的。和前天夜里安静昏暗的客厅不同,现在的客厅里一片狼藉。
温子涵喘着粗气,一只手撑在沙发上,充血的双眸死死盯着茶几前容貌清俊的男人,“滚出去!左礼,谁准你把他带过来!你们都给我滚!”
他说着,随手拿起一只玻璃杯砸了出去。
“啊!”玻璃杯碎在脚边,站在左礼身边的方可容被吓得尖叫了一声,清纯柔弱的脸上都是惊慌失措,他拉着左礼后退,“你的弟弟是神经病吗?你怎么不早说?我们快走!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不要乱说!”左礼站定,方可容完全拉不动他,左礼那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直直地看着处于崩溃边缘的温子涵,表情温柔又坚定,“涵涵,你听我说,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难道不想看着我幸福吗?”
温子涵的目光落在紧紧牵在一起的两只手,心理防线一再崩塌,他头疼欲裂,腰一点点地佝偻下去,慢慢坐在了地上依靠着沙发,似乎这样就能让他多一点安全感,“滚!滚!你骗我……你骗我!”
“你是新来的保姆吧?”左礼看向一旁的梁珍珠,“这里交给我来处理,你去厨房准备一下午餐。不要辣的,不要凉菜。”
他俨然是这里的另一个主人,姿态自然。
梁珍珠惴惴不安地看了眼手指要抠进沙发里正在流泪的温子涵,迟疑地点头:“好的。”
“可容。”左礼吩咐完梁珍珠,又看向方可容,“没事的,他就是个小孩,长不大的小孩,对陌生人的警惕性高了一点,你不要介意。你累了吧,我先带你去楼上休息。”
方可容咬唇,“嗯。”
左礼扶着他的肩带他上楼,他轻缓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进了温子涵和霍星的耳里:“他是我的弟弟,唯一的弟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发誓以后会不离不弃地照顾他。我是他的哥哥,他也会把你当成哥哥的,给他一旦时间……”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温子涵坐在地上,上一次崩溃后他死里逃生,被人捡回来一条命,大悲大痛后他似乎进入了缓冲期,情绪变得格外平和。他试图在心里建起一道隔绝一切的厚厚的墙,可是还没等这道墙建立完成,左礼的突然出现又像一记响锤敲坏了所有……
哥哥,弟弟……
最重要的人,不离不弃……
这些词无一不刺激着他。
无边无际的深不见底的漩涡要将他吞没,温子涵摇摇欲坠,心里又浮现起玻璃房里那四四方方的游泳池和使他恐惧的水。
“温子涵。”
面前的光线被挡住,温子涵苍白着脸抬头。
霍星站在他的面前,对他伸出手,声音压得很低:“跟我走吗?我带你离开这里。”
温子涵恍惚。
片刻后,他颤颤巍巍地将手搭在了霍星的手上。
霍星弯曲起手指,握住他的手。他带着口罩,温子涵从下只能看到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像另外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走。”
霍星一把拉起温子涵,以一种只管狂奔、再不回头的架势带着跌跌撞撞的温子涵从客厅里向外跑出去。
他们在跑,没有任何停歇。
跑出温家,跑出富人区,直到走进地铁。
温子涵浑身的血液慢慢变温、变烫、变沸腾,他看向今天格外不一样的霍星,声音干涩:“去哪里?”
霍星说:“去一个很高的地方。”
温子涵缓慢地眨了眨眼,他喉咙干涩,他头晕目眩,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难受却十分真实。
“很高的地方……”
他其实并不关心。
随便吧,随便去哪里。
出了地铁站,霍星在手机上买了票,带着他坐上一辆蓝色的大巴车,全程下来两人的手都握在一起,一刻也没有放开过。
大巴车摇摇晃晃,车内空调混着皮革的味道格外难闻,其他乘客的交谈声嘈杂,温子涵静静地靠在霍星的肩上,谁也没有说话。
大巴车从市区驶进郊区,从郊区驶进山区,历经将近一个小时后,在一处停车场里停住,霍星道:“走。”
温子涵跟着他下车,抬头看去,就见一座高不可触的巍峨大山立在他们的眼前,不远处是收票站。
“青山?”
青山是青市乃至整个省都有名的风景区,海拔高,走势险,风景奇,自从开发后就闻名于世,日爬夜爬的旅人无数。
“对。”霍星说,“你来过吗?”
温子涵摇头:“没有。”
霍星说:“那正好。”
他也没有来过。
“我们都是第一次来。”
在售票站买了票和一根登山杖,霍星将登山杖递给温子涵,“给你。”
温子涵接过登山杖。
“你呢?”
霍星道:“我不需要。”
他的腿长,体力好,小小青山,肯定轻松拿捏。
温子涵歪了歪脑袋,眉头微微蹙起,“你为什么戴口罩?”
从来没有见过霍星又戴鸭舌帽又戴口罩,不太习惯是一回事,他隐隐约约感到一丝反常。
霍星说:“我想戴。”
温子涵想要去扯下霍星的口罩,却被霍星捏住了手腕,他退让开一步,“今天谁看我的脸,谁就要跟我结婚,你要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