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很久之前吧。”小水母对时间流逝的感官很模糊, 他说很久之前,那指不定过了多少年,“在那种衣服流行的时候。”
他不记人脸, 对别的东西倒是还有个模糊的印象。
沈寂宵惊诧出声:“什么?”
小水母说的那种衣服款式,已经相当过时了。沈寂宵历史学得一般, 却也记得那玩意应该是二三百年前的款。难道他父亲曾经那么喜欢复古,穿着这种东西到海边, 邂逅了他的母亲吗?
沈春和明显比他更激动些,看着唐釉, 仿佛在期待他说出更多的东西:“还有呢?你还想起来什么了吗?”
唐釉绞尽水母汁,想啊想:“有……有的。”
两人的眼神汇聚,碰撞出火花,而唐釉看着天空:“人类世界的糖很好吃。”
沈春和:“现在有更多好吃的糖。”
唐釉支着下巴, 不吭声。
过了一会儿, 沈春和才反应过来, 唐釉是想要他证明一下,给点糖吃。
他手忙脚乱地找,结果沈寂宵动作更快, 已经剥开了包裹蜜糖的树叶, 露出里面蜂蜜色的软糖。唐釉低头就叼了过来, 嚼嚼嚼嚼,大概是觉得好吃, 他也去剥了一个,把黏糊糊的糖果递给沈寂宵。
沈春和愣了一下,为两人熟练的动作。
怪。
勉强还是有点了解自己儿子的, 知道他虽然脸长得像温柔的人鱼,性格却格外不像, 不知道继承了哪个犟种,不爱接受别人的照顾,也不会注意到他人的情绪。
何况沈寂宵从小到大都不爱吃甜的。
沈春和拿了一把树叶包裹的小甜食走回来,神情郑重。
他不是不懂,是太懂了。
自己经历过,很明白这种不受控制的情愫,完全是已经深陷入爱河里面的模样。沈寂宵是性格不像他们俩,怎么这恋爱脑,还是继承了。
……
唐釉和沈寂宵很快被邀请过去了,精灵们试图拉着他们一起歌舞,唐釉把脑袋都摇屯了,才躲了开去,只是和沈寂宵一起坐在精灵母树下,由年长的精灵向身上泼几颗露水。
这样变成为认可的精灵了。
哪怕不是精灵。
精灵一族算是很骄傲和排外的物种,客人进来居住,要么被赶出去,要么被变成精灵,一起生活。
他们也极度推崇自己的艺术,音乐、绘画、建筑,精灵仿佛天生在这些事上有自己的天赋,总是能瞧见一些天马行空的想象,华丽得像一场天空的梦。
结束后,沈寂宵和沈春和把唐釉送到了一个精灵准备的、全新的小屋,然后十分默契地找了个僻静地方。
沈春和拎着一壶酒,身上冒着些酒气。
好在他酒品很好,脸长得也不差,混成一副醉鬼模样了,也不让人厌弃,倒充满了一股洒脱的落拓气息。
沈寂宵一拳打过去。
沈春和躲开了一点,靠在树干上笑。
“你对那只水母,”他开口,“有想法啊?”
又是一拳。
这下没避开去,正中靶心,沈寂宵力量很大,打得人偏头,咳出一点血——牙龈破了。
“对水母也能下得去手?”
“比你好。”沈寂宵拧着拳头,“对人鱼也能下得去手。”
“你自己不就是半条人鱼吗?何况那可是你母亲。”沈春和更加仔细地观察沈寂宵的脸,脸上忽得出现一个笑容,眼角却是耷拉的,“长得愈发像了。”
沈寂宵心想我甚至没见过她。
“你是怎么回事?”他更关心这个,“为什么见过小水母?”
恋爱脑要发作了。沈春和一看就知道。
“见过就是见过,你也知道,水母活了很久,他总会见过很多人。”
可他只是一只海里的小水母,单纯无辜又可怜,就算见过很多人,怎么会见着他爹?
“他活得比你想象的长,而且将会继续。”沈春和暗暗敲打,“你要想清楚。”
“人鱼也会比人类活得长,你又是怎么想的。”沈寂宵反问。
沈春和很耐人寻味地笑了笑。月光在树叶间洒下光影,照耀到他脸上。沈寂宵这才发现,比起很多年前,这人的面容根本没有多少变化。
青春永驻。
“你喝了人鱼血?”他忽然明悟。
沈春和没否认:“那时候年轻,以为爱情需要长久地陪伴,她提出来的时候,我便同意了,毕竟有谁不爱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可仔细想想就能知道,人鱼自己都无法获得永生,喝了血,又能做到什么?”
“只是让这张脸和这个身体维持在年轻的状态更久一点,直到血液里的活性减退。”
沈寂宵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你到底活了多久?”
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沈寂宵的记忆很好,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幼年的时候。所以他很早就知道,沈春和没有那么爱他。他时常在他身边看着,脸上的表情古怪极了,绝对称不上爱。有时候还能听到沈春和的喃喃:“为什么你会出生呢?”
他好像一个爱情里的挂件,不应该出现在那里。
现在想想,那些话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沈春和好像并不是希望他消失,而是实打实的疑惑。和人鱼诞下一子的他,应该明白,人鱼的幼崽必须在精神力的养护中,在人鱼族的聚居地,才有这种条件。
所以沈春和是怎么把他孵出来的?
这家伙不会一个人孵蛋吧?
这种想象让沈寂宵的脸色都逐渐变绿了,他感觉很不好,忽然发现自己很不负责任的爹,其实背地里默默孵蛋。他都做不到孵蛋这种事,他爹居然做到了。
沈春和的表情也不太好。
“我也记不得过去多久了。仔细想想,我和她的相处不过两年,她就永远地回到了大海。”沈春和想起那个穿着纱裙的少女,有些恍惚,他的爱情仍然是很鲜明的,可记忆终究会模糊,“走之前,她把一个圆的东西交给我,什么都没说。”
“我怎么知道那是蛋?”
沈寂宵破防了。
“而且你出生之后完全没继承人鱼的血统,放水里都能淹死,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难以接受吗?”沈春和继续说,“我每天看着她留给我的纪念物,看了上百年,沈家都快破灭了。结果纪念物忽然破了,蹦出来一个幼崽……”
沈寂宵持续破防中。
“别说了。”他抬起头,面色极度冷酷,因为无法做出任何其他的表情,“所以我的母亲呢?我已经恢复了人鱼的血统,去海底看过了,并没有找到相关的信息。除了……”
除了那次参观幼崽孵化的地方,他忽然感受到了和他血脉相连的精神力,直接促进了他的精神力觉醒。
沈寂宵后来去寻找过,再没有类似的感觉。
“……”
沈春和忽然沉默。
“她的身体应该是死了。”他说。
“身体?”
“我能感受到,她的精神力还保留在某个地方,仍旧在延续,否则我不可能活那么久。喝下了人鱼的血,便意味着自己和她的生命完全绑定在一起。”
他摇摇头:“在我那个年代,总有人认为人鱼可以让人长生不老,可当他们捕猎人鱼,吃下血肉,再将人鱼杀死,就会发现自己的生命也急剧消失。为此感到恐惧的人又开始害怕人鱼,将他们视作邪恶的生物。”
“作为你血缘上的父亲……我或许得提醒你。我并不知道混血种的寿命会如何。”
……
小水母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是陆地,他好像还不太会说话,身高也不足,很小一只,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都没女人高。蓝色长卷发的、温柔的女性弯下腰,说他这个样子太愣了,上了岸和没上一样。
小水母说自己是这样的,没有脑子。
然后便看见另一个黑发的男性,他进来的时候,漂亮的年轻女人就绽放出了惊心动魄的笑容,飞也似的扑过去抱在一起。
男人说还有人看着呢。
女人便说水母不算人的,甚至没性别。
小水母朦胧地走着梦境,低头看了一眼,心说水母没有性别,可人还是有的。他变成的人类模样是男性。
再之后,便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后面,看他们在人类的世界里逛东逛西,到处都是亮闪闪的东西,仿佛走到了深海,那里也全是五彩斑斓的发光生物,摇摇晃晃。
他们说这是元宵节。
要挂很多灯笼。
小水母那时候可不知道灯笼是什么,他只知道跟在那两人后面,他矮矮的,一抬头只能看见行人的腿,生怕跟错了腿,再也找不到回大海的路。
他一头白发,摇曳的灯火下,几乎亮的发光。
——他看见两人在灯光下抱在一起。
嘴唇贴着嘴唇,就像要吃掉对方一样。
唐釉想起自己被人鱼啃的时候,从梦境想到现实,猝然惊醒。
窗外的夜色依然温柔,小水母恍恍惚惚,想着这个世界上的食物链——人类啃人鱼,人鱼啃水母,那水母还能啃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