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唐釉趴在浴桶边, 看着沈寂宵:“为什么不行?”他眼中一片清明,只有纯粹的好奇,是真心想要学习人类的知识。
沈寂宵只能说:“洗澡是一件很私密的事, 只有非常亲密的人、互相信任的人才会一起,通常也不会在一个桶里……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北方的浴池?”
“我们不算相互信任吗?”小水母真诚发问。
“……”当然算的。
只是小水母的人形……他盯着唐釉的脸, 总是会多想很多事,心也乱糟糟的, 他还没有习惯一些转变。
比如他想起这张脸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还那么弱小, 需要仰望,需要一些够不着的东西放在前面吊着自己往前走。但看见小水母的时候,又会马上察觉到他们之间的不同。
小水母会仰望他,会等待他做出决定, 会地依赖他, 尤其是在陆地上。
真可爱啊, 他要找的人,会用这种表情看着他吗?或者说,他是否希望看见这样的表情?沈寂宵自己也不知道。但当务之急是解决这只过分好奇的小水母。
他的手指从小水母的发丝间穿过, 摸到白软发丝间的一点海盐结晶, 脑子一乱:
“不如我教你, 你先洗?”
……
于是事情就演变成了小水母泡在热水里,而他在边上站着。
唐釉一开始也不想完全泡进去, 他还是有点害怕热水的,只是浴室太滑,一个不注意就整个掉了进去。
“人鱼!”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会淹死。
他抓住沈寂宵手臂, 抓得那么用力,一时间把对方胳膊都掐红了。沈寂宵轻轻闷哼一声, 倒是不觉得疼,反而觉得小水母力气很够,这是一件好事。
他真的很担心小水母变成的人形存在结构上的问题,腿部无法发力或肌肉无力。
“没事。”他安抚小水母,“只是热水。”
“真的不会把我煮熟吗?”
唐釉低头,看见自己的肌肤倏地红起来了,根本受不住一点烫。他脚趾蜷起,四肢无处安放,第一次在水中如此无措,往哪里躲都会被滚烫的水流包裹。他觉得自己如果再多泡一会儿,就会悄无声息地溶解在浴桶里,到时候人鱼捞他都捞不起来。
和热水相比,原本觉得滚烫的人鱼身体,也变得凉快起来,他把自己的脸颊贴在沈寂宵手背上,感受那点珍贵的凉意,非常非常可怜地询问:“要洗多久?”
沈寂宵的手背就跟着滚烫起来。他低头,看着水珠从小水母的颈间滑落,一片粉白色,后背两片肩胛骨微微耸起,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像是花丛中粉蝶的两片翅膀。
水珠一直滚动,他注意到唐釉在小口小口的呼出热气,承受不住这样的热度,唇角微微下陷,眉尖也皱起,眼里全是潮气,带着轻微的痛苦和委屈。他是很心疼小水母的,可是不知怎的,现在看见这种表情,心里泛起来的却不是怜惜,而是另一种情绪。
于是他自己也好似泡在木桶中一样,燥热起来。
沈寂宵缓缓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
他舀起水,往小水母头上淋去。
“啊!”唐釉伸手抱住脑袋,“你欺负我!”
“洗头。”沈寂宵主打一个速战速决,揉着唐釉的头发,往上面打肥皂,“人类更喜欢干净清爽的头发,发丝里夹着海盐结晶是会被讨厌的。”
“可是我每天都要泡在海水里。”
“每天都可以洗头。”
“呜——”小水母发出尖锐爆鸣声,“人类的世界果然太可怕了!”
……
洗完澡的小水母只觉得自己要变半透明了。
皂角的味道是很香,泡泡是很好玩,沈寂宵用的力度也不大,只是简单地帮他擦洗,但他就是觉得自己被洗掉了一层皮。
泡了个澡,变成表皮粉色的人类了。
失去灵魂.jpg
沈寂宵似乎还在洗,他不知道洗澡有什么乐趣,只知道人鱼下手非常狠,不管他怎么叫都不停,眼神也不看他,就自顾自地帮他洗。洗完拿浴巾一裹,做成水母夹心卷丢到房间里。
唐釉都想起第一次见到人鱼时的场景了,他被人鱼弄出来的气泡卷进去,变成水母卷。
坏人鱼。
他才不要热水,他只想要冰冰凉凉的海水。唐釉抱住罐头,哪管自己刚洗干净,只想变成水母在罐子里自闭。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道陌生的脚步声。
而且直接推了门。
陌生人。
小水母只熟悉沈寂宵一个,看见有人进房间,受到了小小的惊吓。
他扒拉着玻璃罐不知所措——本来想变回水母睡大觉的。
进来的青年也没想到沈寂宵房里会有个人。他一头棕色卷发,眼瞳是浅浅的琉璃色,一双多情桃花眼,眼尾还带着颗泪痣。怎么看都是个很漂亮的人。只是鼻梁上挂着副金属框的眼镜,遮住了动人的眼睛。
他看着小水母。
小水母看着他。
“哟。”青年一开口,一股子强烈的阴阳怪气味儿就出来了,“某人出息了啊,金屋藏娇,在房间里偷偷塞个美人。”
唐釉不会说话,也不敢和陌生人建立精神链接。他只能小心翼翼,软乎乎地发出疑惑声:“啊?”
就见对面的青年略一思索。
沈寂宵很少在身边留一个完全没用的废物,这人应该是有什么才能,或是在这次的事件里有用。
看他白皙的脸,估计不是战士。
“你会魔法吗?”
小水母点点头。但是他只会一点点,会的不多。
“资深魔法师?”
小水母没听说过,他摇头。
“高级?中级?初级?”
小水母脑子都要摇匀了。
这时候青年才挑眉:“哑巴?”
“嗯……”不是,单纯就是不会说话,和面前这个巧舌如簧的人相比,小水母半天才能蹦出一个字。
唐釉摇头,然后再也没力气了,缓缓地屈服于重力,趴在桌子上,像一团在空气中过分软化的黄油。如果没有桌子,那他大概会流淌到地上,变成一团史莱姆。
“季言。”
沈寂宵推开房门,他额发微乱,显然是小跑过来的:“别吓他。”
被称作季言的青年看看沈寂宵,看看唐釉。
“噢……”
“不是你想的那样……算了。”沈寂宵关了房门,“唐釉,这是可以信任的人,你可以和他交流。”
“季言,你放轻松。”
小水母缓缓伸出精神力触手,勾搭了一下这个叫“季言”的人类。
“你好。”
季言的表情迅速从震惊不解变成了理解接受。会用精神力,那就弱不到哪去,等于有用,等于沈寂宵这人脑子还没坏。没坏就是好的。
“你好。”他恢复了正常人类的模样,笑得令人如沐春风,“先前误会你了。”
小水母团成一团:“我叫唐釉。”
人类真神奇啊,一秒钟可以换八个表情。
他对季言的兴趣不大,只想着自己不能在外人面前变回水母样子了,于是抱着玻璃罐发呆,听人鱼和人类聊着高深的话题。
他们的交流很简洁。
“叛了?”季言问。
“叛了。”
“杀吗?”
“留着。”这话题有点沉重,沈寂宵看了一眼小水母,发现他还在因为洗澡的事情灵魂出窍,“但航线不能留在他手里。”
最要紧的问题问完了,季言看了一眼唐釉,逐渐变回精神状态不美好的人类:“三周。尊贵的……”
沈寂宵忽得冲他摇头:他没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唐釉。
季言懂了,但还是要说:“失踪三周,绩效不达标,罚钱。”
沈寂宵:“……我的钱不都拿去充公了吗?”
“不够。”谈到钱的事,季言的话语权比沈寂宵更大,“西北边境那边闹兽灾了,要赈灾,里姆多河两岸闹洪灾,淹了千亩良田,预计今年下半年粮食减产。南国现在又刻意挑衅,很难。”
“嘛,你做的唯一好事,大概就是从塔里克上打捞回来的魔法,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季言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我放出了一点消息,这些失传的魔法有大把的魔法师感兴趣,你知道的,那些人最是有钱。”
“你想怎么赚?”
“办个拍卖会。”
“随你。”沈寂宵非常放心对方赚钱的脑子。
“为了过来解决问题,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用的传送魔法……”
“报销。”
算算时间,也该晚宴了。果不其然,他们没坐多久,城主府的仆从们就来轻轻敲门了。
唐釉趴在桌子上,迷茫抬起头,看见沈寂宵放大的脸。人鱼凑近,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没有因为洗澡着凉,才放心:“走得动吗?”
小水母摇头,他腿超软的。
“去吃晚饭。”
小水母猛猛点头。
猛猛摇头。
“怎么了这是?”季言探头,“腿脚不便吗?”
这其实也不算什么罕见的情况,一来魔法师们本来就体质弱,二来现在乱世,动不动就会受伤,反正魔法师们只要魔法够强,哪怕坐轮椅也不会有人嘲笑。
他来米多尔城,是正儿八经亮着身份过来的,隐瞒了身份的沈寂宵反而要算他下属。屋外的仆从们也是绕着他转。季言没多想,挥手便想叫人弄个轮椅过来。
“你要坐轮椅吗?”沈寂宵问小水母。
“轮椅是什么?”
听完了沈寂宵的解释,小水母明白了轮椅是给残疾人的一种代步工具。但他的腿没坏,不需要占用残疾人的资源。他坐在桌边想了两秒,伸出手:“你不能抱我吗?”
季言也连着精神链接,听见唐釉的发言,没忍住笑了笑,心说沈寂宵这个狗东西从来不和人亲密接触。
还是找个轮椅吧。
刚抬手,他就看见沈寂宵异常熟练地弯下腰,把白发粉瞳的青年抱起来。
沈寂宵回过头,冲他看了一眼:“走吧。”
“……”
季言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正在稳步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