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转性了。
像日出西山, 像黄河倒流。
养心殿发生的事当天夜里就已经跑遍全宫,听说好几位妃子悄悄取了自酿的好酒,对着月色痛酌一杯。
太多恨意无处释放, 便如同阴雨天里仍会刺痛瘙痒的伤口, 有无法清理的脓。
她们岂止是盼他吃下那些秽物, 更多苦痛压抑都从未有机会对旁人诉说,如今仅是略一快意,终难释怀。
但皇帝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杀过人了。
东西后宫平安和顺, 连宫女太监们也没有被活活打死过一个人。
诏狱里反而还放出来不少被冤枉诬陷的文臣,终于能在春日的长风里透一口气。
太医院始终嘱咐着,因为药汤和漱口汤的缘故,不得近荤腥更不能临幸旁人,皇帝渐渐已经变得如同一潭死水。
大概是内心深处有什么实在撑不下去了, 连脸上都没了笑意,每天除了政务外便是木木地凝视着这只狗。
也是,谁碰到这活祖宗能高兴呢?
别说太医劝诫, 如今从早到晚的膳食都要在皇帝面前试了又试, 舀了又舀。
七八个太监轮流试毒以后,再好的汤羹也早就凉了。
狗祖宗想出去遛弯就遛弯, 想在殿内睡觉便睡觉,横行四方无人能管。
董公公担心着皇帝的精神状态, 但也依稀听见了一些梦话。
人心思过重时, 反复想的事情会在梦呓里流泻而出。
“还有几十天……忍过去……”
“没多久了……忍……我可以忍……”
董公公听得纳闷, 心想难道再过几十天那狗就会变成瑞凤君不成,但又不敢细问, 平日里不动声色地继续伺候着皇上,佯装什么都不知道。
萧世铮彻底放平了心态, 已经什么都不想和这只疯狗计较了。
再认真下去,他自己都要趴在地上汪汪狗叫,彻底疯癫到狂乱为止。
什么真龙天子,他就是个肉体凡胎,为得不过是让这狗挡寿个几十年便修成正果。
长生不老不陨不灭都是些方士骗人的鬼话!再硬生生熬过几十天,他就功德圆满,就可以继续为所欲为——
至于那天杀的狗,势必要活生生剁成血泥!!!
柯丁尝着牛乳酥,在监控旁问系统:“查一下数据。”
“滴滴!”
[萧世铮综合数值]
破防值:6479
幽怨值:749
恨意值:891
报复社会倾向:SS+
系统:“你任务做完最好把这祸害解决掉,不然全天下的无辜百姓都可能要遭殃。”
柯丁:“虽然道理是这么说……”
系统:“不是吧?你难道心疼他了?你这次不想痛下杀手了?”
柯丁:“没,我是隐隐约约觉得,后宫里的好些人好像都在慢慢醒过来。”
“我和那些哥哥姐姐接触的少,但就是有种奇异的感觉——兴许根本轮不到我来动手。”
当然,在料理完那些之前,他要先去采摘一下最为丰硕的成果。
——以顾心清的身份,满面春风地出现在狗和皇帝面前。
萧世铮,你会像中弹的钢化玻璃那样蛛网状裂开,还是像咸豆腐脑那样稀巴烂状裂开呢?
真是好。期。待。呀。
正是风和日丽的晌午,萧世铮倚着暖榻闲听南曲,小太监则在小心翼翼地为狗递上吃食。
花毛长耳朵御犬舔了舔小太监的手,很友好地摇了摇尾巴。
小太监下意识露了个笑,又面露惊恐,知道自己不该亲近这该死的御犬。
他们这些外侍都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又恨它又护着它,一个个做事都生怕掉了脑袋。
萧世铮明显察觉到小太监的紧张情绪,道:“你退下吧。”
“喏。”
花狗摇摇尾巴,转而吧嗒吧嗒走过来,把厚实的大脑袋塞到他的掌心里,索要摸头。
萧世铮皱着眉摸了两下,抬着手任由宫娥用沾了汤药的热帕子擦洗。
后者战战兢兢快速擦完每根指头,逃也似的快速退下。
“朕不会为难你。”他深呼吸着道:“你是畜生也好,是报应也罢,朕认了。”
“告诉我,还要这样多久?”
“汪?”
“不要装傻了。”萧世铮哑声道:“我无意与你斗气,你便是有新的要求,也可以直接与我一一地谈。”
在绝对优势面前,他知道自己抗争不出什么余地,但至少要知道这酷刑还要煎熬多久。
狗子自顾自地继续在龙椅旁边打滚,抱着羊骨头嘎嘎嘎地啃。
萧世铮冷眼看着它的畜生模样,眼里厌恶无以复加。
恰在此时,董公公极僵硬地出现在殿门口,像是四肢都被锁链捆在一起般,说话起伏都十足惊惶。
“陛下——”
“说吧,”萧世铮麻木道:“又怎么了?”
董公公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回头又去看来客,再缓缓转回来看皇帝,已经快疯了。
“说。”萧世铮有种极冰冷的平静:“到底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青年身着华袍款步而来,面若桃花声似灵泉。
“何必传报呢?”
“本宫与陛下情深意笃,便是不尊这些小礼数,旁人亦无法指摘一二。”
萧世铮闻声抬眼,在看清是顾心清的一瞬间像是被长剑钉穿咽喉般,直挺挺地往椅靠后面一倒。
“陛下许久不来宠幸,深宫当真是寂寞如雪。”顾心清柔婉道:“若是还在赌从前的气,今日也该哄哄奴家了不是?”
萧世铮被定在龙椅上,眼睁睁看着顾心清一步步走近,看着那所谓的御犬亲切地汪汪叫了两声凑过去迎他。
他的四肢百骸仿佛万针扎透,喉头胸口都在被烈火烧灼被寒冰霜冻,竟然张着嘴阵阵要发出声音,却连一丝气声都发不出来。
“小比,你怎么在养心殿呀?”顾心清抱起小狗,很是开心地摸了摸它的额头,笑道:“先前还疑惑,这爱玩的小东西到底是跑去了哪里,寒风吹拂的时候是否饿着冻着,原来有陛下恩泽庇佑,今日再看着都圆润了不少!”
“来,小比,”他牵起小狗爪,做出作揖的动作:“跟我一起说,谢谢陛下~”
“汪汪!”
见证了诸多事件全过程的董公公彻底蒙住,脖子如同齿轮卡住般僵硬扭动,根本没法再组织措辞。
挡寿之事,乃是只有钦天监、皇后太后、皇帝以及他这个内臣才知道的隐秘之事。
也正因有忠犬挡寿,陛下才肯忍下如此多的屈辱折磨,硬生生挺到如今都没有大开杀戒。
瑞凤君,您,您如果出现在这里的话——
这狗就根本不是挡寿的狗啊啊啊啊!!!
瑞凤君你才是真的要陛下死!你是要陛下今天死现在死立刻去死!!!
养心殿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长时间死寂,只有狗被抱在怀里好奇张望,尾巴落在半空摇来摇去。
萧世铮忽然很想在闭上眼的刹那直接结束自己的这辈子。
他咽口水的时候,感觉是一把钢刀狠狠捅进嗓子眼里,再说话时喉头都泛着血。
“这,是,你养的,野狗?”
“不然呢,”顾心清笑眯眯道:“难不成它叫喵喵?”
萧世铮看着他,看着他怀里的狗,骤然间遏制不住心脏的剧烈跳动,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
“哕——”
污血登时溅得满堂都是,吓得董公公噗通一声跌倒在地。
“皇上息怒,龙体要紧!!”
萧世铮嘴角还在淌着血,厉声道:“你好毒,你好狠毒,你这个歹毒到没有任何底线的贱人!!”
“皇上在说什么?”顾心清皱眉道:“陛下唤人为我照顾爱犬,本是好事一桩,怎么反而恨成这样?”
“还有你!”萧世铮倏然拔剑,指向浑身发抖的董公公:“你和他一伙儿的是不是?!”
“你早就知道朕信了挡寿之说,所以才某天清早前来通报又来了狗,把朕这般作弄戏耍!”
“陛下明鉴!!老奴哪里有这般的胆子!!”
“是了,都是了,这一切都说得通了,”萧世铮狞笑道:“难怪朕会被反复欺辱,难怪朕的汤羹都会被一只狗做了手脚。”
“你们——你们所有人都要害朕!!”
“皇上这是怎么了?”顾心清侧目道:“今儿只是来问个安,怎么气成这样,好端端地还吐了血?”
董公公半晌说不出话来,望着顾心清时眉头直跳,根本没法再接任何话。
“你还在装?!你装什么?!”萧世铮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一切都是你亲手谋划,靠两只狗几颗白菜居然能把朕逼到这副地步,竟然还要装出一副茫然不知的无辜做派来——”
“是的呀。”顾心清温柔点头,莞尔道:“我这么坏心思的人,当然喜欢装啦,陛下不也快气疯了吗?”
“你,你,你!!!”
急报霎时间传到太医院里,小太监已经是跑得腿都要断了。
“太医!太医!快去养心殿!”
“皇帝被瑞凤君气到活活呕血了——喷了满地的血!瞧着都发黑了!!”
太医们齐刷刷抬头,但是没有人挪窝,都扭头去看姜太医的意思。
后者还在写为小皇子调理身子的药案,寂静里只听得见簌簌笔声。
“姜太医!!”小太监急得不行:“您快拿个主意啊!!皇上都喷血了!!”
男人从容抬眸,像是想到某人作威作福的样子,露出宠溺的笑。
“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