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们相隔甚远,即使如此,他们还是知道了鲛人寂养了一个人类在他的小岛上。
鲛人寂完蛋了。
人类是最会繁殖的物种,来了一个人在岛上,渐渐就会变成十个、百个、成千上万。
哪怕鲛人寂尖牙利爪,也敌不过蜂拥而来的人类,那些鱼叉、那些网,将把鲛人寂粉碎,鳞片磨成药粉,鲛油制成明烛,血接盆里做胭脂……各式各样的用法,舍不得浪费一滴,一块血肉一块金。
贪婪的人类得了好处,就会想着得到更多,寂将给其他鲛人带来麻烦。
鲛人殷决定杀了小岛上的人类,将麻烦塞进尸体里,腐烂在大地。
寂这日游得很远,他把自己的珍藏都移到岛上去了,沙滩上亮晶晶的全是珠宝,他喜欢美丽的东西包裹着人类,他喜欢看人类躺在砂砾里,随手捞起一块宝石,看折射的光,又随手丢下。
懒洋洋的。
哪怕他靠近不了,也希望人类得到更多更好。
他要游到很远的一个地方,从那里搬回来一块月亮般的石头。
在鲛人的族群里,月亮石要送给心爱的鲛。人类不是鲛,他的心也没有在爱,可是他想这么做,也决定这么做。
极其宽广的沟壑里,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月亮石,把这本该至暗的地,照得雾灰般的轻柔。
寂游进这沟壑,在一块床般大小的月亮石前游定,真漂亮啊,不光滑、灰扑扑,可摸上去却不带丝毫尖锐,散着朦胧的月光。
寂双手合上,轻声地唱起鲛人的歌,如果月亮石闪烁,就代表它愿意被带走。
如果光更加暗了,寂即使强搬,月亮石的重量也会变得如大山般,压垮寂的身躯,叫鲛人做了这沟壑里的养料。
美妙神秘的歌谣在沟壑里响起,月亮石慢悠悠地闪烁起来,一曲终了,寂抱上这月亮石,满怀感激:“谢谢。”
寂带着月亮石往回游,小岛上的人类看到了,会欣喜吗?会欣赏吗?还是懒洋洋地抚上月亮石呢?
都好。
能让他看见,心里就悄悄地满足起来。
鲛人殷看见了小岛上的人类。
他躲在礁石后,拉开弓,准备给人类一个痛快。
这弓箭还是从人类坠海的船上寻来,死在自己人的造物下,也算安息。
在他将要射出那一箭时,隔着那样远,小岛上的人仍旧看了过来。
时空似乎凝固了,那一箭久久未能射出。
不是错觉,时空真的凝固了。
鲛人殷动弹不得,而那个人类缓缓向他走来。
他走得很慢,脚下的珠宝硌着他,但殷没看见他的眉蹙起来,仍是静静地安然地缓缓往前,风给他披了一件无形的纱衣,殷无法眨眼,只能眼睁睁看着幻觉走到他面前,成了真实模样。
林笑却抚上箭头,爱抚般的轻柔,随即那箭头便转了向,殷听到人类说:“会疼的,请忍一忍。”
他松开手,箭扎入了殷的身躯,血液流了出来,殷蓦然能动了。
他倏地跳下礁石,游入海里,血水漫延。
不致命的伤,只是疼。
这疼从伤口处一直蔓延,蔓延进了血肉的细枝末节里,殷拔出箭身,望着箭头,不知怎的,又想起那个人类爱抚箭头的模样。
连这无情之物都能为了他转向,对准持弓的鲛……寂带回来的,到底是谁。
夕阳里,寂背着月亮石回来了。
他游到浅滩处,推着月亮石上岸,太过于专注推石,自己离了水鱼尾扑腾好几下才反应过来。
他爬到沙滩上了。
干涸、生理挣扎、利爪在沙滩上划下好几道深痕。
林笑却走到他身旁,寂一下子安静下来。
他抬起眸:“月亮石,送你。”
林笑却却不看那美丽的巨石,将寂抱了起来,沾上的沙粒扑簌簌掉落。
寂说他很重,能自己爬回海里。
林笑却不搭理,一步步走到海里去。
寂重新摆动起鱼尾,海水带给他自在,将无力洗净。
“我是不是太傻了,”寂垂着脸庞,“一心把月亮石推到岸上去,忘了我去不了。”
林笑却抚上他下巴,令他抬起头来,别为了这样一件事伤心。
寂静静地看着他,海水淹没到肩颈,寂让他回去。
“不能再往前了,你会窒息的。”正如他去不了大地。
林笑却捧着他的脸,额头与额头相抵,寂说不出话来,哽咽与温暖都淹没在海里。
殷远远地躲着,望见了这一幕。
月亮石在沙滩上,散发着鲛人最喜欢的光,但殷的目光无法从林笑却身上挪开,即使海水湿了人的发,即使人并不会在渐渐昏暗的天地里发出月亮的光来。
殷本该观察着敌人,谨慎而警惕地剖析,用理智做刀刃,找出人类的弱点来。
他的伤口又开始疼了,如蛛线蔓延,从这不算严重的伤口里,一直蔓延到远处的人类身上。
人类与寂……
似有一条无形的脐带,绕住了他的颈。
殷固执地不肯垂下头来。
夜色里,人类在小岛上睡着了,睡在那床般的月亮石上。人类的长发淌下月亮石,双眼阖着,整个人静静的,殷看得微微痴住,等他回过神来,探查寂的动静时,发现寂就在浅海滩上。
一条鲛慢慢地爬上岸,想去到人类的身边。
殷觉得寂狼狈,觉得寂不可理喻,甚至希望寂死在沙滩上,他想看看人类醒来时,发现寂的尸体会不会难过。
难过也无济于事,人类的眼泪并不会变成鲛珠,他们的眼泪不会发光,一文不值。
殷握紧弓,有心射出一箭,寂越是滑稽,殷的脸色就越冷。他看着寂爬到月亮石旁,忍受着干涸,抑制着本能的挣扎,却并不爬到月亮石上去,只是垂下头,轻轻地亲吻了一下人类淌下来的长发,好似吻一捧月光。
轻柔、小心翼翼、虔诚、欢喜,殷恨鲛人的视力太好,隔得这样远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殷下意识地抚上人类给予他的伤口,有什么了不起,他跟人类的接触已经抵达血肉,寂还停留在皮毛上。
他这样地愤怒,怪异地愤怒,直到寂艰难地爬回海面,他才躲到礁石后背对着,慢慢地冷静下来。
他该游走了。
该想一个新的可行的办法杀死人类。
或许这人不是普通的人类,是族群里的巫。
巫总是善于迷惑,他不过是中了巫的招,需要更深处的海水让自己冷静。
殷不动声色地游远了。
可第二日,寂出去采集海蚌水羊分泌在礁石上的粘丝*制鲛纱后,殷又不动声色地游回来了。
寂安安静静地四处游走,采集粘丝,小岛白日热,鲛纱入水不湿还很清凉,人穿着鲛纱就不会被热到了。
小岛上很简陋,什么都没有,他要一点一点装点起来,让人过上很好很好的日子。
这样重复单调的采集工作,寂不觉得累,仿佛有无限的力气从心里冒出来,想起那个人,心就扑通扑通……人不知道鲛观察了他多久,最开始只是一点点好奇,这个人怎么总在这,不跟其他人类说话,也不吃东西,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海面,好奇怪,他是在等谁吗,没有人来到他身旁,他也不曾离开。
一次又一次浮出海面,他观察得更仔细了,他看他的眉眼,看他的唇,看他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表情,就这样观察久了,人类的影在深海里也会浮现出来,藏在他的脑海里,怎么挥手都不肯离开了。
于是他决定靠近。
冒着危险,冒着无数传承下来的警告,靠近那个孤零零的人。
游回来的殷躲在老地方。
他背靠着礁石深呼吸几下,做好了一定的准备才去看那个人类。
人类好像在玩一个游戏。
抓几颗宝石放在手心,转动手腕,宝石落在手背上,有一颗蓝宝石滚到了砂砾里。
手心手背继续翻转,又掉了一颗,直到所有的宝石都落在沙堆里,他才合上手掌,静静地躺了下来。
幼稚的游戏。
玩到最后什么都抓不住。
殷潜入礁石下,冷静了一会儿,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点类似于难过的情绪。
或许是人类躺得太安静了。鲛人安静时是冷冷地盯住猎物,调动全身心的力量在一瞬间咬上;而人类安静时像是重病、垂死、无力挣扎。
他喜欢小岛上的人调转箭头伤到他时的生机,于是殷寻来一柄尖利的鱼叉,用尽全身力向岛上的人掷去。
反抗吧。
如果等死,我也成全你。
鱼叉在将将碰到林笑却时,软成了一滩水。
林笑却拎起软趴趴的鱼叉,揉叭揉叭揉成了一颗球,朝殷回掷,砸碎了他藏身的礁石。
殷被碎石渣割伤了脸,一道血痕浮现,他麻溜地游向离林笑却更近的海面,可到半途又转了方向,往深海游去。
他需要冷静,需要足够的警惕,而不是昏了头如求偶的雄鲛,迫不及待地游近。
殷与回途的寂撞上了。
殷还未能游入深海,就在寂的地盘撞上寂,带着脸上的血痕,握着手里的弓。
寂一瞬间放下采集好的粘丝,朝殷狠狠地撞了上去,捕杀的极其尖锐的爪击向殷的身躯,殷放下了弓箭,用猎食者的本能回击,两鲛斗得犹如死仇,血液在海水里扩散。寂本来只是怀疑,可靠近时从殷身上嗅闻到人类的气息,他疯狂地撕咬、抓裂,叫殷的鳞片秃了一片,背部、腹部出现深深的抓痕伤及脏腑,殷屏息一瞬,朝寂的胸膛攻去——
寂回挡,咬住他的一臂,殷一拳击向寂的脸,击中又抓,抓得血痕道道——
寂松口后撤,又转瞬撕向殷的脖颈,殷忍无可忍回拿箭矢,向寂的眼戳去。
若是戳中了,以鲛的力,能从眼眶击入脑子再戳穿头颅——
寂硬生生用手去抓,被箭矢贯穿了手掌,寂忽地鱼尾一翘,能打晕鲨鱼的力将殷狠狠地砸开撞到游过的无辜海豚身上。
一鲛一海豚破开海水向后跌去,殷吐出血来,深深地看了寂一眼,转身朝远处游去。
海水里血液涌溢,寂捡回采集好的粘丝,不顾伤势疾速朝小岛游去,他要去看他的人类。
如果人受伤了,他要殷死,不计代价。
寂游到海岸,将粘丝放到一旁,他看见人好好的,靠着月亮石安安静静地望着海面,寂一下子掉了几颗鲛珠泪。
“人、人——”他呼喊着。
林笑却望向他,莞尔一笑,可笑容慢慢地没[mò]去了。
他看清了鲛浑身的伤。
林笑却走到鲛身边,捧起他的脸:“你受伤了。”
寂说不疼:“我把殷赶跑了,他要是再敢来,我会杀了他的。”
“对不起,”寂跟他道歉,“我没能保证小岛的安全。”
林笑却摇头:“没有谁能伤害我。”
他让鲛休息,他要去小岛深处采集草药:“磨碎了敷在脸上、手上,会好的。”
寂不肯让他就这样离开,他害怕人走了就不再回来。
“多留一会儿,”寂说,“就一会儿。”
林笑却捡起寂掉的鲛珠泪,抬眸对他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在这个安抚的笑容里,寂所有的不安都潜了下去,他说:“寂、我叫寂。”
“你、你呢?”
“唤我林吧。”入乡随俗。林笑却抱了寂一下,极轻柔地、不碰及他的伤处,“我会尽快回来,别担心。”
他的声音在寂耳畔,比这世间所有的声音都更动鲛。
交换了名字,好似一个无形的承诺,寂知道,林会回来的。
他会乖乖地休息,听林的话,等手好了就给林织鲛纱,他要织出这世上最美丽的鲛纱,送给来到他心里住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