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神祇02

清晨时分,雾已经凝成花瓣上的露,天地的水色温柔的面纱,往前走去兜头的清凉,他闻到水雾里青草的土腥气,微辛的沁凉香。

小猫和白鹿都已经离世,岁月无情的流逝,他先后迎接了他们的死亡。

白鹿早就不记得他了,却还是会轻柔地蹭蹭他的脸庞,小猫老了老了,仍想往他怀里跳,跳不动了,林笑却蹲下来抱起他,轻轻靠在白鹿身上,依旧喊白鹿“哥哥”,喊小猫“扶夭”。

扶夭是先去世的那一个。他似有所感,夜间偷偷地溜走,林笑却醒来时发现扶夭不见了,和白鹿到处寻他。他们找了三天,才在一片僻静处的草丛里找到扶夭。

扶夭已经离开了。蚊子逃过扶夭这一劫,扶夭却历了死劫。

小猫再也蹬不起那双后腿,一跃到他怀里来。

他的衣衫上不会再有一双双猫爪印,扶夭印不下人世间的痕迹了。

林笑却抱起扶夭的尸身,朝辽阔走去朝悠远走去。

白鹿静静地陪在林笑却身旁。

扶夭的尸身开始腐臭,林笑却跪坐在地,将扶夭轻柔地放下,随后捧起黄土:“哥哥,我看见扶夭,我看见他走过奈何桥。他不舍地回头望——”

“扶夭,走罢,走到你的明天去,走到新生里,把我们都忘了。”

泪水滴落在黄土上,林笑却松开十指,黄土从缝隙里扑落在地。

林笑却用双手挖埋尸的坑,白鹿也用蹄刨着土,他们不能陪小猫走到更远的地方,只能送他一程。

埋葬,看着黄土一把把淹没曾经活过的人,心如刀绞,却依旧不停。

这是生人的告别。

林笑却找来一块石头,用匕首刻下扶夭的名字,一刀又一刀作了墓碑。

再之后,他只能往前走去。

继续他生命的旅程。

不该沮丧的、伤悲的,而是满怀着爱意、希望、勇气,勇敢地生活下去。

下了雨,一人一鹿,在天地的水色里走远。

直到岁月流逝,白鹿倒在地上,哀鸣。

林笑却失去了又一个亲人。

他抱着鹿,望着天,天一如从前,改变的只有岁月里的人。

林笑却垂下头来,亲吻鹿角:“哥哥,别担心我,别心忧,哪怕天地间只剩我一人,我也会好好活着,好好生活下去。”

“这条路,我看不见尽头,可我不怕,哥哥我不怕。”

白鹿哀鸣声止,鹿眸渗出泪滴,慢慢阖上了。

林笑却哼唱起童谣来,落着泪哼唱起很久以前,哥哥会说话时唱给他的歌。

“山青青,草绿绿,花朵红如朝日阳,泉水清如月下光,哥哥走在山谷里,弟弟踏进小流溪。”

“山青青,草绿绿,天上浮云散又聚,地上浮光来又去,哥哥猎到野山鸡,弟弟捉住大肥鱼。”

“山青青,草绿绿……”

林笑却泣不成声。

时光往前走去,林笑却往前走去,春秋一季季。

他在一个傍晚睡在山洞里,夕阳的余晖格外的柔情,似水漫延进洞穴,他凝望着这一小簇开败了的橘红,直到这抹红淹没进夜色里。

林笑却也跟着睡着了。

不知春秋,不知岁月。

有人叫醒了他。

“醒醒,醒醒。”

林笑却慢慢睁开眼来。

那人见他还活着,取下水囊扶起他喂他水喝。

“你睡着的动静很轻,呼吸很轻,我靠得很近才听见。”

走进这山洞的是一个刺客。

跋涉千里要去杀一个人。

他放下剑生起火堆,将行囊里的干饼分了一半递给林笑却。

林笑却接过来慢慢啃,太干了,有一点咽不下去。

刺客将水囊一并递给他。

夜风猎猎,勾得火势汹汹,雪色在山洞之外,洞穴里的冰霜一直蔓延进更深处。

“这样寒冷的冬天,你穿得如此单薄,”刺客道,“寻死?”

冬天?

林笑却是在春天睡下,醒来时寒冬已临。

他向刺客看去,发现他的衣衫——粗麻厚衣好几层……不是部落用野兽皮毛植物根茎制成。

林笑却摇摇头,不是寻死,只是累了睡一觉,睡一觉就会好,睡一觉就是新的一天。

刺客把自己备用的衣服递给他,遮住他裸露在外的手臂。

第二天,刺客走出山洞。

林笑却跟着他走了出来。

“我是去杀人的,”刺客道,“跟着我死路一条。”

林笑却仍然跟着,刺客并未赶他走,也不曾慢下脚步。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走了好几日,来到一座城池,看见守卫的士兵,林笑却突然愣住了。

刺客往前走了很远,身旁的人落下了,他本该继续往前,却选择停下脚步,转身凝望他。

林笑却不知不觉流了泪,慢慢走到刺客身旁。

“这是什么时候了?”

刺客答:“巳时。”(09时至11时)

林笑却摇头。

刺客静静伫立:“冬月、庐姜城、炎的天下。”

二人排队进了城,林笑却望着土路石墙,问刺客认不认识缪同。

刺客说那是很久以前部落时代的人物。

部落发展成王国,一代代首领禅位,可如今传到炎了,炎不肯择贤而立,欲传给自己唯一的儿子眙[chì]。

于僻静处,刺客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我是来杀眙的。”

刺客望见林笑却泪流满面,以为他是被吓到了。

他抬起手,欲用袖擦去他的眼泪,可手中有剑,刺客握紧剑垂下手。

一觉数百年,林笑却踩在这大地上,曾经的人,所有的族人,都化为尘灰了。

刺客背过身去:“你走吧。此后的路,不要跟着我了。”

刺客往前走去,这次并未等林笑却跟上来。

林笑却擦干泪后,往四周望,每一个方向都瞧不见刺客的踪迹了。

刺客失败了。

炎的儿子眙欲放走他:“你是天下的义士,却不是子民的义士。你走罢。”

刺客道:“杀了我。不管你放走我多少次,我都会一次次穷尽吾力来杀你。”

眙道:“你尽管来,若我最终死在你手里,是天命。若你穷尽一生之力仍然败了,那天命就站在我这头。”

刺客出了王城,走在黄土地里,又一次遇见了林笑却。

林笑却在郊外开荒,种田,刺客走到了他的田里。

“你挖得很慢,等不到你的田长出庄稼,你就要饿死了。”刺客的出声令林笑却回过头来。

他蓦然一笑,笑中带泪,邀请刺客饮了一碗山中泉水。

“是一头鹿引着我找到这泉。”

这泉水如此的甘甜,沁怡刺客的心间。

林笑却邀请他:“和我一起种田吧,春种秋收,秋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将割下许多的庄稼,度过饱腹的冬天。”

刺客留了下来,和林笑却一起开荒耕种,有了刺客的加入,田地种得很快。

可夏天到来的时候,刺客跟林笑却告别:“种子已经种下,长出来的庄稼足够今年的生活,做什么都是头一年难,会好的。”

“我走了。”

林笑却叫住他:“一起留在这里,度过寒冬腊月。”

刺客背对着他:“我得去杀一个人。”

林笑却道:“杀了他,阻止不了大势。”

刺客道:“我明白。”

刺客放下耕具,拿起杀人的剑,渐渐走远。

林笑却望着他的背影,直成一个小点,天地里滴下的墨滴,在河流拐弯处,不见了。

这一次,刺客伤到了眙,但他也被团团围住。

士兵欲杀之,眙叫停士兵:“放他走。”

“公子!”

眙捂着受伤的手臂:“放他走罢。”

士兵不得不退开。

刺客道:“你这是何必。”

眙道:“你亦是何必。归顺于我,名利皆可得,做天下的臣,不比杀我一人的刺客好?”

刺客望着剑刃上的血滴:“让他们一起上罢。”

刺客持剑朝眙杀来,眙急退,士兵护卫纷纷涌上,刺客一人杀了十数人,冲破围拢杀向眙。

弓箭手放箭,刺客的剑比之更快,挟住了眙的脖颈。

眙不惧,微微一叹。

刺客却未下杀手:“你放我一次,我还你一次,而今两清,下次再见,必决生死。”

刺客松开手,一路冲出王城。

数箭袭来,刺客中了一箭,逃出城池。

这一次,他躲在山林里疗伤,山林里传来脚步声,刺客迅速收拾了痕迹躲在山石后。

来者不是追兵。

一头鹿载着一个人行进山林。

刺客瞥去,望见林笑却的背影。

他踏出一步欲追去,伤口的疼止住他的脚步。

血腥,从来与甘甜无缘。

会吓着他的。

刺客躲回山石后,只敢偷偷地远望。

直到那背影再望不见,刺客怔了许久。

第三次的刺杀,刺客即将成功之际,眙的父亲炎以身挡住这一剑。

刺客心神大震,无法动弹,不能言语。

炎是天下的王,为天下做了诸多的事,不该死在他的剑下。

炎濒死道:“天下择贤而立,吾便是这般成王。举亲不避嫌,眙亦能当此大任。”

“所有的罪过,皆由我一人承担。放过眙,你——”炎沐浴在鲜血里,“你为了天下行此事,大义,你走罢,不要再回来了。”

刺客松开剑,望向四周。

眙痛喊着父亲,士兵们跪了一地,有护卫拿着剑朝他冲来。

刺客未躲,张开手,迎接这一剑。

剑入身躯,做好死亡准备的护卫未料到刺客束手就擒,惊而拔出剑来,刺客的血飙浴一地。

一剑还一剑,刺客朝王城外走去。

这一次,没有人拦住他。

他倒在了王城的最后一尺,未走到那片丰收的田地。

秋天来了。

林笑却割下好多的庄稼,足够两个人度过好几个寒冬。

王城里的血擦净,新的王登基。

林笑却煮了一锅热粥,想着春天的时候,会不会遇见刺客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