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23

这日雨后,百里秩忙于政事,林笑却得了清净。

他慢吞吞下了床,喘息几下,闭眼片刻继续穿鞋。侍从说还飘着毛毛细雨,要为他打伞,林笑却说:“给我吧。”

他接过伞,竟觉得这伞是这样的重,药的余毒绞缠着他。

他打着伞走了小会儿,看见极偏僻的角落里有一朵小白花,细雨打着颤啊颤,走得近了,发现小花下还有只落单的蚂蚁,爬在根茎上颤巍巍的。

林笑却慢慢蹲下,给这只小蚂蚁打伞,他问蚂蚁为什么一个人在这。

下雨了还不回家。

从暴雨到细雨,把天地淋湿了。

干干净净洗一遍,是洗干净脖子待戮,还是洗干净身子待客。

林笑却问蚂蚁:“你的家在哪儿啊,你是不是也找不到了。”

林笑却记不清最开始的家了,记忆模糊得像是摔进了雾里,他只记得自己死得好早,那雾落到地上结成了霜,脊背手臂微凉,凉不透骨头心腔,原是伞偏了,打湿他小半身。

林笑却忽闻得一阵花香,细雨的午后添了几度馥郁。

虞溪提着亲手制作的香膏路过林笑却,路过几步又倒退回来。

“狐公子?”

宫里宫外的人都叫他狐妖,虞溪一句狐公子使林笑却抬起了头。

虞溪打着伞,提着装了好些香膏的篮子,垂眸望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林笑却道:“出来走走。”

虞溪浑身好香,仿佛刚从一万朵鲜花的尸体里钻出来,不难闻,只是颓靡得不祥。过了花期,青红尾韵,枯色将临。

虞溪说最近王太后心情不好,他研制了好些香膏盒子,说着抬手从篮子里选出一盒递给林笑却:“都说白狐艳,狐公子的‘滟’加了水色,适合这一盒。”

林笑却微愣,虞溪笑:“看着你心情也不好,别嫌弃,收下吧。”

虞溪突生的怜悯心,许是觉着跟白狐有几分同病相怜,王太后让国师杀白狐,这本与他无关,可因着伺候王太后,总觉得有几分惆怅。

林笑却接了过来:“还未知公子贵姓。”

虞溪道虞溪。

林笑却将香膏握在手心,瓷润微凉:“虞公子,谢谢。”

虞溪静默半晌,道:“你要有本事,就早日离开吧。人间并非久留之地。”

林笑却静了会儿,问了一个萦绕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王太后当真是公子霁的亲生母亲?”

虞溪退了一步,不自觉看了下四周。

四周只有细雨相伴,他道:“当然。”

“不过,”虞溪道,“你不要想着给公子霁报仇,王太后始终是他的母亲,我亦不会袖手旁观。”

林笑却短促地笑了下,很快就低下了头。

“谢谢你的解答,也谢谢你的香膏。”

虞溪道一声客气,提着篮子打着伞渐渐走远。

香味也远了。

王太后还等着他,近日兰姜总是难寐,离不开他。

他同情这女子的柔软,也仰慕太后的狠辣,生杀予夺,落不到他身上的血,擦去就好。

他要用香膏抚过兰姜身躯,在夜色里不伦地沉湎。

拭去她的泪滴,擦净她裙摆的血。

王太后宫。

兰姜跽坐茶桌前:“你终于舍得从你的狐妖美人那出来了?”

百里秩坐在对面,喝下母亲亲自斟的茶:“今年的贡茶尚可。”

兰姜微怒:“问你狐,你答茶。怎么,母亲的话已经无足轻重了。”

她挥手让侍女都退下,等没了人,兰姜问:“秩儿,你到底怎么了,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以前只有母亲,只爱母亲,那样乖的秩儿,到底什么时候从我身边飞走了。”兰姜眼眸微润,“我给你那样多,远远超出我能承受的,只要你要,我都愿给。”

百里秩抬眸,眼神凌厉:“那母亲怎么连一只狐狸都容不下。”

兰姜笑:“狐?”

“那是妖。”兰姜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小口,“你不懂,妖精最会蛊惑人心了。当母亲的唯怕你受伤害。”

查出来龙去脉的秩儿前来兴师问罪,当真是令人伤感。

“母亲永远如此天真。”百里秩道,“永远活在幻想的高塔里。”

“我愿意踩着尸骨爬到母亲身边,喝您的奶水长大,兄长不愿,于是他摔得粉身碎骨。”

“母亲,”百里秩将茶水一饮而尽,“您永远是我的母亲,您永远是父王的妻子,是大璟朝的王太后!”

百里秩站了起来:“我会给你无与伦比的尊荣,可你不该插手的,就不能动。”

百里秩满眼血丝,压抑着愤怒:“寡人将御驾出征。”

在兰姜的惊愣中,百里秩跪下行了大礼,头磕得响彻殿堂:“还望母亲保重。”

站起身来时,未有丝毫停顿。

虞溪自殿外来,百里秩路过,拔刀砍下,鲜血飙升沾了半身。

兰姜大叫。

百里秩如未闻,步伐依旧收刀出殿。

母亲要他身边人的命,他也该给母亲回礼。

兰姜叫了会儿,突然愣住,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

血嘛,看得太多了。

她怎么能学那些卑贱的奴隶惨叫起来,她的血肉好好的都在,叫什么。

可她的眼泪不听话,大颗大颗往下涌。

兰姜慢吞吞站起来,甚至拍了拍起褶的裙摆,她慢慢走到虞溪身边,干净的裙摆濡湿了。

“你要死了。”兰姜说,“你的血一直在流,好多好多,救不活了。”

“虞溪啊,你要死了。”兰姜泪流着笑,“死了。”

说不出是打情骂俏还是披麻戴孝,是死鬼还是真成了鬼。

一篮子香膏打翻,滚落在四周,兰姜笑了会儿,俯身问虞溪,问他有没有遗言。

好小声好细微的声音,虞溪说:“不能给太后擦裙摆了。”

兰姜咬住牙关,眼往上瞧,上面没有先天没有亡魂,只有宫殿的横梁。

啊,先王没有看着她。

虞溪的喉咙啊哦响颤,还想说些什么,没力气说了。

兰姜摸他的喉咙,好可怜,不要冒血了,不要冒了。

突然就忍不住,牙关一松大哭起来。

“我——我……”兰姜悲泣,“虞溪,我——”

她说不出后文,虞溪也听不到了。

夜色里。

兰姜安安静静地给虞溪擦身体。

点着灯,伤口也好好地缝好。

虞溪还是虞溪,只是不会说好听的话了。

那样多的香膏兰姜一一打开,沾了手抚过虞溪留有余温的身体。

香膏是花的尸,虞溪是她的尸,她会负责的,找个棺材把尸体埋进去。

要有花香,要有春天的芬芳,要带着尘世的珠宝,要穿上温暖的华服……

她说:“棺材里不会冷的,不要怕。”

一抹胭脂点在虞溪唇上:“添一抹血色,不怕。”

她突然失了神,这样的虞溪像在春天里开放了。

她不难过。

男宠之死,勿要哀凄。

她只该为先王悲泣。

可心好像被钻了好多个洞,是谁把蝼蚁放了进来。

夜色冷,百里秩问林笑却腕上用的什么香,他不喜欢。

林笑却慢慢侧过身去:“睡吧。”

翌日,几个侍从嘀嘀咕咕,林笑却听得不清晰。

是谁去了,又是谁的血浸润了宫城。

指腹沾一抹香膏,在鼻尖轻嗅,是山中月泉,是自由安宁。

他喜欢。

百里秩执意亲征,浩浩荡荡十万大军出发。

马车里,林笑却掀开窗帏往外瞧,只看见黑压压盔甲黄土漫天。

岚山的国师当日来到王宫,面见太后。

“太后,我得走了。”国师说,“大王执意留狐妖一命,固执得以璟朝为筹码。我不能就这样看着。”

“不!”兰姜摇头,“不,他选了那狐妖,你不能走。”

“国师,他不吃几个败仗——”兰姜哭腔隐隐,“是不会醒悟的。”

“你现在到他身边去助他平叛,只会助长那狐妖的气焰,我在这王宫里寄人篱下,大王看不顺眼就把本宫身边的人砍了,那血沾了本宫半身,国师,我好怕。”跪坐的兰姜膝行几步扯住国师的衣袖,“如果连国师也弃我而去,我在这深宫里没有活路了。”

国师沉默良久,道:“虞溪作为我的弟子,却来伺候太后,应该死。”

兰姜惊愣了会儿,笑:“难道你觉得我应当守寡?先王去了,我就该整日哭哭啼啼痛不欲生?国师……您不疼我了吗?”

国师低垂着眸,并不看兰姜。

兰姜也哀怒着不说话。

过了许久,国师道:“平叛之后,我会让人选七八个俊美男子送你。”

“就这样吧,”国师行了个礼,“臣告退。”

兰姜却不准他走。

她拦住他:“如果国师今日弃我而去,明朝,国师就能得到本宫的尸体。”

国师明明知道,兰姜是把他当筹码逼大王就范,可他……他望着兰姜生出的白发,兰姜生性倔强,他赌不起。

“我老了,”国师说,“为璟朝效命一辈子,临到头却失了忠心。”

“他日若死无葬身之地,也应该的。”

隐退岚山,不见凡尘,不染俗世,终究未成。

夏义之地。

百里秩携林笑却登上城楼。

“你看,”百里秩道,“这天下——”

林笑却往远处看,看到的不是王的天下,是那丢的盔卸的甲断了的人头倒在血泊。

百里秩道:“你别怕,兄长死去的模样和奴隶没有不同。”

“可寡人是王,列祖列宗看着我们,此战必胜。”

林笑却望向更远处的天地一线。

奴隶亦有列祖列宗。

他们的祖先不在宗祠里,遍布大璟朝的土地。

战争开始了。

叛军大将容苍骑着战马于阵前喝道:“璟朝倒行逆施,暴虐不仁!噬尔血肉,剐尔亲族,罪恶昭彰,血债累累!”

“璟朝暴君弑父篡位,屠戮大臣,残虐无道,天不容也!”

“今兴襄、莘苍、勒、崴、陶、崇凌、舒徐、庐姜、源绥……各地各族齐心协力,讨伐暴政!”

“举起你们的戈,拔出你们的刀,以箭镞以矛戟以殳钺,奋力一战!”

叛军声势大震,齐喝道:“战!”

“战!”

“战!”

两军远远对峙,百里秩听见那响彻战场之声,只道:“此战胜,论功行赏,封王拜相!”

“敢有逃亡者,杀无赦!”

战前。

林笑却以为百里秩会带上他,就像带上一块世间最坚硬的盾牌。

刀枪不入,箭矢不得近身,如同当初为师兄挡箭般,带上他去做那块盾。

可百里秩只是让他好好睡一觉。

他摸了摸林笑却的头:“我会胜的。”

在胜利之后,将身上的血一一洗净了再来见怯玉伮。

心善者见不得血流成河。

百里秩突然不想逼他了,近似宠溺般:“睡一觉,我就赢了。”

战争的鼓角与血火远远地逼近,没有人能在硝烟中睡着。

矛戈划破了士兵的肚子,肠落一地,谁的手飞了出去,谁的脚断在冲锋里,上千支箭射中一千个人,身负五箭者继续向前,敌军砍破半截头,刀卡在头骨,敌军也倒下了。

倒下的尸身做了后来者的泥,步履不停前进,前进——

幽蓝的火焰出现在战场上,一匹烈马载着一个鬼面将军。

百里秩对那将军竟有莫名的熟悉之感。

那将军拉开大弓,箭镞燃起幽蓝的火,三箭齐发,朝百里秩而来。

兄长的箭术也这般好,幼时他央着兄长表演给他瞧,拉弓的姿态,射箭的细微之处,百里秩驾马躲开——

一箭射中他的马,一箭被刀砍下,又一箭落了空。

可那箭镞的幽蓝之火瞬间骤燃成滔天烈焰。

千里宝马嚎叫哀啼,百里秩亦惨叫一声跌下马来。

他翻滚灭火,火却越燃越烈,最后扑入血泊之中方才熄灭。

百里秩已烧伤半身,大半张脸形如恶鬼。

一小将连忙将大王救回马上,回撤进城。

叛军声势大震,喝道:“暴君已亡,杀啊,杀!”

而璟朝军心大溃,溃逃之势再难阻止。

剧痛之中的百里秩,血汗泪齐落。

鬼面定不是兄长,兄长不会对他下死手。

叛贼作乱,顶了已逝之人的名头谋为不轨,他定要将此人挫骨扬灰!

那烈马上的鬼面将军,看着溃败的璟朝士兵,逃亡的兄弟百里秩,攥紧了手中的弓。

回不到从前了。

军医紧急救治,百里秩的惨叫响彻一夜。

当初他听惯了的祭祀之音,如今在自己身上上演,上天的神灵享受他的血肉了吗。

翌日奄奄一息的百里秩,被吊着命回撤王都。

兰姜得知消息后,一下子瘫软在地。

国师急忙赶到,救回百里秩性命,但身上的伤痕难以恢复了。

他对国师说:“妖魔作祟,国师,您助我罢。”

汗泪滚落:“好疼,我好疼啊。”

国师跪在百里秩面前:“臣知错。”

“臣定为大王报此血恨,”国师抬眸时,泪水滑落,“孩子……”

他想抱抱百里秩,就像幼时抱起这孩子一样,但百里秩浑身已无好肉了。

国师久违地行了最高规格的大礼,以头抢地,身为国师不必跪任何人,可如今的局面是他之过。

国师老泪纵横。

出帐之时,他看见那传闻中的狐妖,对士兵命令道:“看住他。”

如今大王如此……能有任何宽慰大王的,哪怕是恶鬼,也得留在大王身边。

国师闭上眼,一下子老了许多岁,这是救回大王付出的代价。

天……要变了。

离开王都时十万之众,如今回来的不过十之一二。

百里秩紧闭寝宫,除了巫医谁也不让进,王太后几度哭晕在寝宫之外。

夜间,百里秩浑身发痒,好似有一千只一万只虫蚁在身上爬,啃噬他血肉钻进他五脏六腑享饕餮盛宴,一双手将愈合的伤口抓得血肉淋漓,咆哮如恶鬼。

他受不住地拔出刀来,对准脖颈,可望见站在一旁的怯玉伮,突然就笑了:“要不要和寡人一起去。”

“去往先天,不受凡尘之苦。怯玉伮,你要的一切寡人在天上依旧能给你。”

百里秩的嗓子也被烧毁了,嘶哑难听。

林笑却只是静静望着他,不回答不阻止。

百里秩问:“我是不是变难看了。”

“你告诉我实话,我是不是没有个人样了。”宫殿里的铜镜早就被巫医撤了出去,百里秩一直没去看自己如今的模样。

他心知肚明。

他说他刚才做了个梦:“我梦见兄长了,是他——”

百里秩笑起来,笑得伤口渗出血:“是他从地狱里爬出来找寡人索命!”

“是他!”百里秩一刀砍断床帏,“是他要寡人不得好死。”

百里秩手微颤,烛火里他看着这可怖的手,怎会如此啊……

百里秩扔了剑,一步步朝林笑却走来。

“你对任何人都有怜悯,唯独对寡人,不闻不顾。”

他是来质问的,是问罪,是追究,可最后还没走到林笑却身前,百里秩就踉跄跪倒在地。

眼泪掉了下来:“寡人好像,成个废人了。”

他慢慢站起来,慢慢走到林笑却身边,攥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脸颊:“擦一擦寡人的泪吧。”

林笑却望着眼前人,他该恐惧该害怕的,可他心中只有悲凉。

林笑却拭去百里秩眼下泪珠,却惹得百里秩泪水无止。

他大睁着眼看怯玉伮,哪怕泪水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