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修真界废物的一生22

叛军废除人牲并不顺利。

这片国土的人们不羡慕修仙界人的悠长寿命。凡间认为活着只是存在的一部分,于死亡之际祭天,昭告先天神灵与祖先,便能以亡魂的形式归于先天与族人团聚,在神灵的赐福下永享快活安宁富足,一切应有尽有。那是人世间活着时得不到的。

现在叛军要求以纸人、泥偶等方式代替,是对神灵的不敬,一些传言流传开来,说这样做触怒神灵,不但到不了先天,死后还将沦入十八层地狱,剥皮拔舌刀山火海。

叛军面对此传言,在反叛之地张榜公示。

大意:“神灵早就陨落,当今是活人的世界!死后归于先天——璟朝统治的谎言!”

“亡魂将计功德投胎转世,作恶者下辈子为猪为狗受世间磋磨,行善者转世大富大贵一生无忧。”

“所有的罪责里,以己之欲不改人牲杀害同类,罪无可赦!”

……

又派了不少能说会道者四处布道。

主人终归是少数,奴隶占了多数,人倾向于相信对自己有利的,这样的说法渐渐在底层传扬开来。

相比思想层面的缓慢,城池领土的更迭迅疾许多。战争从偏僻之地迅猛推进。

璟朝派去的将领平叛不力,而老国师的弟子们竟有部分出现了叛变。

“师父说勾连神息就是修行,”一弟子道,“可我感受到的,只有神灵的陨落。”

“祂们不会再醒来,但每一年供奉给祂们的却是无数的血肉。”

“我不相信人都死光了,神就会醒来。非我族类,为何要谄媚于上苍异神求存,先天之说是假,亦无轮回转世,做人这一生,竟为了求神问卜而死。”弟子道,“不甘呐。”

另一弟子斥道:“修行多年信仰如此不坚,待我回去禀明师父定夺。”

弟子道:“我不回了,公子霁舍身成仁,若定要信仰一个神,我宁愿自己选。”

弟子骑着马朝反叛之地而去,将军拉弓欲射,先前出声斥责的弟子拦了下来:“将军,叛变的子陵自有国师定夺,您还要不了他的命。大事为重,将军还是整军秣马要紧。”

可夜间时,又有一些弟子追随子陵而去。

叛军之势越发汹涌,如惊涛骇浪拍在朝野之上。

百里秩命人请老国师出山。

老国师上书自愧管教不严,羞于出世。

王太后兰姜亲自去了趟岚山。

“国师,”多年未见,兰姜眼微红,抑制情绪跪坐在国师身旁,“我……”

国师摸了摸兰姜的头:“太后可是受了委屈。”

被这样一安慰,兰姜泪水滚落。老国师一辈子无儿无女,兰姜嫁到王室来,亲手给先王做餐食的时候,也派人给他送一份。

天冷了送来缝制的裘衣,天热了要国师跟着去避暑庄园。

国师曾婉言劝不必。

兰姜说:“我爹爹远在千里之外,这满宫里我也没什么认识的人,记得幼时国师来我家里,抱过我,告诉我爹爹,兰姜将来会成为王后。”

“当王后真好,可离家那么远……国师,”兰姜眼眶微红,“您就让我在王宫里多一个亲人吧。”

自那以后,国师再不相劝。

多年过去,国师老了。他扶兰姜起来,兰姜不起。

“我罪孽深重,国师,”兰姜望着自己的手,“我……”

眼泪颗颗坠:“我求国师一件事。”

她抬头望向老国师:“秩儿对一个狐妖宠爱无比,将来必会损害自身。”

“求您出山,但求您杀了白狐再出征。”兰姜恍惚道,“求您成全兰姜,我……国师,我觉得好累。”

国师没有追根究底,甚至没去想这件事是否正义。

他攥住兰姜手臂,扶她起来。

“好,我答应你。”国师道,“别哭了,小女孩哭花了脸。”

兰姜破涕为笑:“我老了。”

没多久又哀伤起来,她看着国师的满头白发:“国师也老了。”

兰姜没能请出国师,百里秩只能亲去岚山一趟。

可回宫时,却暴怒阴鸷。

“那老匹夫,以为璟朝没了他不能转了,”百里秩喝道,“妖狐妖狐!一口一个妖狐,寡人看他是老眼昏花该入土了!”

不久,朝野上下就听到了风声。

老国师愿意出山,但要拿大王身边的妖狐祭旗。

暴怒的百里秩走到寝宫之时,那怒气渐渐就散了。

隔着床帘纱帐,他看见朦胧的影,千里搭凉棚尘归尘土归土,骤生出一股悲凉来。

百里秩循着影奔去,太急了连纱帐都弄倒了,隔着纱抱住怯玉伮。

“寡人离宫几日,你还好吗?”

怯玉伮懒洋洋的:“尚可。”

百里秩靠在怯玉伮胸膛上,听他的心跳声:“你有没有说谎,寡人已分不清了。”

“寡人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百里秩握住林笑却的手,隔着薄纱十指相扣,“以后你再也不用喝下那苦涩的汤药。”

他不能拘着他,叫外人有机可乘。

“你得跑,若有人害你,你要跑到寡人身边来。”百里秩吻向林笑却的指尖,双眼阖上,时光里恍惚半晌,“要用这双手,刺死那些胆敢逾越之人。”

“孤宁愿你杀光了孤的臣,也不想看到你的尸体挂在旌旗上。”百里秩说得轻缓,哄林笑却午睡般,但字里行间露出的杀气,分明是止小儿夜啼。

叛军的攻势越发凶猛,从偏远之地一路逼近中原,璟朝派出去的军队大多都败了。

他们说为首的贼寇是地狱里的恶魔,透过鬼面看见的是幽蓝的火焰,地狱里的烈火烧空了它的眼瞳。

那个恶魔不死不灭,幽蓝的火焰遍及战场,冬风过,尸骨嚎哭堆叠。

胜战万人枯。

百里霁望着自己裘皮包裹的双手,这裘皮沾了太多的血,再干净的水也荡涤不清。

兵不血刃一厢情愿,变革削腐肉,层层剐下的也有无辜将士。

百里霁睁着眼留下幽蓝火泪,此时此刻,他因悲悯流下的泪滴,只会烧穿脚下的土地。

叛逃的子陵跟随百里霁左右。

“公子,你看,”子陵遥指,“城墙上的璟朝旗帜断了。”

“神鬼的时代将陨,”子陵垂下手攥紧缰绳,“公子,请带领我们走向人的时代。”

百里霁抬眸望,那旗帜折断坠跌,砸在城墙之下。断旗旁,一朵破开冻土的无名之花,正在春风中轻轻摇荡。

王都。

越来越多的大臣请求大王杀了狐妖祭旗,请国师出山力挽狂澜。

“大王,事到如今国事为重啊。”一大臣跪倒殿前,“璟朝数百年的基业,不能毁于一旦!”

“先祖看着我们,诸神在上,大王舍家国护妖狐,实在是……”大臣老泪纵横,“大王,这天底下美貌之人何其多,那男妖若有人心,就该主动成全大王成全璟朝,而非霸着大王苟且贪生。”

“老朽年老体衰,若国师要老朽的命,臣绝无二话。”

百里秩坐王座上,笑:“你也知道你老了,黄土都埋了脖子,可寡人的……那样年轻。”

老臣道:“大王,上战场的士兵许多不过十五六,他们的尸骨葬在兵戈血雨里时,王都的贵族们又有哪一个会感慨怜惜他们。”

“牺牲一个,能救千万人。请大王割爱。”老臣长跪不起。

百里秩笑意冷了:“你既如此忠心,好。那就请你跪到国师岚山脚下去。”

“看看国师到底救不救你这条——”百里秩双眼阴鸷,微微扭曲,“老命!”

下了朝,百里秩在寝宫里寻到怯玉伮。

药虽没喝了,可是药三分毒,怯玉伮并没有完全恢复。

他躺在美人椅上午憩,百里秩静静走过去,在椅旁蹲坐下来。

百里秩抱着双腿,头靠在椅沿,午后的光照亮小半张脸,另一半隐在红暗里。

他没有出声,静悄悄的。

国师能乘机要挟祭了怯玉伮,将来亦能换了百里秩。

他身为一国之君,却受臣子胁迫,何其可恨。

午后下起雨来,雨砸在窗上溅在林笑却脸颊。百里秩给他擦了擦,却没有关上窗户。

雨水溅上再擦,擦干了又溅上,百里秩流连在林笑却脸庞,突然用了些力。

林笑却醒了过来,看见是他,又要把眼闭上。

百里秩问:“都这么些时日了,寡人不逼迫你,你就懒得装模作样。”

“别人的命那样重要,怯玉伮,你自己的命重要吗?”百里秩抚着怯玉伮眼尾,“雨水把你灌满,你就像一尾游鱼,老想着从寡人手中溜走。”

林笑却抬眸望他:“你可以把我交出去,我不会阻拦。”

百里秩心里烧起怒火来:“自轻自贱。”烧得心腔焦灼空荡。

“你以为戴着个玉佩就能安枕无忧,人间有的是毒,总能毒死一只修真界来的白狐。”

雨水打在百里秩脸颊,似泪似汗滴下来。

林笑却说:“你关心我啊。”

“大王,”他浅笑,“我不曾自轻自贱,我只是没有选择的权力。”

他抚上百里秩脸颊,把雨水一一拭去:“百里秩,如果有人轻贱我,那一定长着你的模样。”

已经很久没有人对百里秩直呼其名了,他心里颤了一下,分不清是恼怒是悸动。

百里秩问:“我带你出征,你怕吗?”

战场上会有太多的血泊,深得能淹没活人的眼。

他要带上怯玉伮御驾亲征,守卫领土、王座、美人。

百里秩直视林笑却的眼眸,林笑却要垂下眼帘,他偏偏掐上他脸颊,逼他看着他。

窗外的雨将两人打湿了半边,林笑却答:“我不会为你提起剑。”

百里秩蓦然笑了下。

他当然知道,怯玉伮只愿为兄长拔剑。

他,不过是这郎情妾意里的恶人。

没被美人刺死,应当庆幸。

百里秩笑了会儿安静下来,庄重道:“战败,寡人会带你一起归先天。”

语气过分庄重反而显得淘气,像扮家家太过火的稚儿。

“战场上数万人的命,便是你我的祭品。”

稚儿长成恶鬼,只有面目纯真。百里秩神情冷静,双眼安宁,说这话如喝水自然而然。

唯林笑却听得心惊。

数万人的命,轻描淡写为祭品,林笑却看百里秩,恍惚了一瞬。

这样疯狂的人,不该做大王的。

如果是师兄,一定会爱惜平凡人。

炊烟早晚,轮转四季,没了天下人铺成的升天高塔,大王不过是泥地里蝼蚁一只。

“数万人的尸路,通向地狱深渊。”林笑却说,“我死了,魂飞魄散,断不会与你同往。”

百里秩搂住林笑却:“怯玉伮有一句话说得对,你没有选择的权力。”

“别伤心,寡人还没说战胜的事。”

他笑:“若平叛大胜,寡人娶你为后。”

“寡人就是要那些大臣口中的妖狐,做大璟朝的王后。”

“世世代代,狐会成为神兽,跟妖字——无关了。”

他抚上林笑却脸颊,神情安乐:“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为你的同族想想。被剥皮,多可怜啊。”

林笑却静静看他,好半晌问:“那你的同族,被剥皮就不可怜吗?”

百里秩拧眉:“奴隶与贵族,怎么会是同族?怯玉伮,你弄错了。”

“你来人间的时日尚浅,”百里秩道,“等你做了王后,自会明白。”

林笑却永远也不会明白,也永远不会成为百里秩的王后。

他望着眼前人,心却再一次飘远。

清闲山上的花有没有开满山坡,哥哥有没有想他;楚雪悯还是一如既往冷得跟尸体一样吗;师兄是不是投胎转世了,下一世,他会做人还是做一缕风呢。

如果是风,此刻吹过他发丝的——就应该是师兄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