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44

林笑却望着那荷包,荷包上绣着梅花,这红梅好似血色染就。

赵璃说冬日的梅迟早会败,可这荷包上的梅不会败。

林笑却只是望着,没有接过来。

他道:“陛下,这于礼不合。”

赵璃抚着梅花的针脚,细细密密的线,细细密密的时间:“没有礼,没有义,没有是是非非,我只是想送给你。”

林笑却垂下了眸:“陛下,天快黑了,您回宫吧。”

赵璃攥着荷包,过了许久才道:“那你帮我烧了。”

就当是提前烧给地下的他。

早晚而已,早些也好。

赵璃抚了抚,缓缓松开了手。

荷包落到桌上,赵璃起身离开。

林笑却叫住了他:“陛下,您的东西忘拿了。”

赵璃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莞尔一笑:“春天虽来了,还带着冬天的冷。添柴加火,能带给你几分温暖,也算是值得。”

拿来用和拿来烧,又有什么不同。赵璃眼眶里渐渐涌出泪意,在真的落泪前,赵璃转过了身去。

他可是皇帝,哪怕只是个傀儡皇帝,也不能这般不堪。

走出厅堂,外面的阳光很是明媚,赵璃也学着笑得明媚。

要赶在夏天之前,夏天尸身腐烂得很快,他还没及冠,离衰老还有很远很远,尸身也不要腐得太快才好。

回到宫中后,赵璃写下了禅位诏书。

晏哥应当名正言顺地走上来,而不是作为乱臣贼子,起码这一刻,他是真心的,不愿让权势蒙蔽了这颗真心。

当初晏弥说:“郡王,不管我们来时的路如何,或许到最后,你我殊途同归。”

倒是一语成谶了。

赵璃让人上酒。

晏巉来了。

赵璃笑:“晏哥,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劝我的。”

府里的事没有能瞒过晏巉的。他来还荷包。

“怯玉伮年幼无知,望陛下收回厚礼。”

晏巉将荷包放到了案几上。

赵璃望着那荷包,问了晏巉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我娘对你的情意。”

娘亲被救下时,已经病入膏肓,苟延残喘而已。

她望着救下她的少年,眼里的光没有人能够忽视。

晏巉道:“知道。”

“你厌恶吗?”赵璃问。

晏巉摇了摇头。赵璃的阿娘从不曾说出口,也从来没有逾矩过。

赵璃笑了下:“那就好。”

想必怯玉伮也是不厌恶的。

赵璃将禅位的诏书递了过去。晏巉说不必如此。

赵璃道:“周国如今看着已是气数将尽。晏哥,这是个烫手山芋。”不接会死,接了也会死。

“你可以带着怯玉伮去北地,就说是皇帝不公刺杀你,在新国照样富贵荣华。史书上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中原乱了数百年,百姓生灵涂炭,那么多的战争,那么多尸骨堆积。晏哥,我不希望其中有你。”不希望怯玉伮也在其中。

晏巉道:“陛下可是听信谗言?臣尽职尽忠,怎会逃亡。更不会做出叛国通敌的事来。”

乱世里,谋士权臣一个地方呆不下去了,转投他国或是手刃主公都是常事。大大小小的国,此起彼伏的灭。

也有君主求贤若渴,愿意接纳他国降臣。

赵璃听到晏巉此言,明白他是不会走了。

临到头,还是不想死。晏哥若是离开,他也能多活几年。

酒呈了上来。

赵璃望着那酒,说了实话:“这是毒酒,晏哥,我喝下去,是不是一切都能结束了。”

晏巉未答。

赵璃倒了一盏,手忍不住微颤了下。他强行抑制住了。

他希望有个人能阻止他。

可晏哥只是远远地站着,不看不听不问。

赵璃便明白,晏哥不想他活着了。

明明早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可为什么真的要赶赴黄泉时,他竟然好不舍。

甚至想放手一搏。

赵璃抬眸看晏巉,是跟晏哥斗个鱼死网破,还是就此了此一生。

赵璃端起了酒盏。

那滴竭力压下的泪落了下来。赵璃一饮而尽。

喉舌腹肠如火烧。

酒盏落地。

赵璃垂手攥住了没能送出去的荷包。

水中月,杯中酒,梦中人。那日的葬礼,他虽是难过,可也忍不住望向怯玉伮。

他到底是喜欢上了怯玉伮,还是喜欢上了怯玉伮对晏弥的那份牵挂,他不知道。

偶尔,只是偶尔,他也想试试有人牵挂的滋味。

自母亲离世后,再没有那样一个人了。

母亲的遗言他会遵循。

母亲想用她的一生去偿还恩情,可她的一生太短暂了。

儿子接下这份责任来,儿子说过的,会用一生去偿还,儿子做到了。

晏巉捡起诏书,缓缓走出了宫殿。

赵璃没有去望他,他攥着手心里的荷包,猛然吐出了血来。

他爬向柜子,那里面装了好多他绣失败的荷包。

他不需要别的陪葬品,赵璃打开了柜门,一个个荷包掉了出来,赵璃抱住它们,只要它们陪葬就好。

不,还有——还有那枝枯败的梅枝。

他留下来了。想必怯玉伮的那枝,已经扔了罢。

“阿娘,”赵璃痛苦地呢喃,“好疼,原来喝鸩酒这般疼啊——”

下辈子,他不愿生在王侯之家。

就做个太平盛世里的寻常人。

赵璃想爬起来,想将枯败的梅枝取下,爬不起来了。太疼了。

三月三的夜晚,大周的最后一位皇帝驾崩。

四月初,晏巉登基,改国号为楚,改元永兴。

晏巉着手清洗势力,那些背叛他的人,夷灭三族。

活下来的人,再也不敢用曾经那银秽的目光看向晏巉。

他们怕了。

连荀延也开始收敛,许多次称病想要卸职归家。晏巉皆是挽留。

荀延望着自己曾经爱慕的人,不知何时,那份爱慕早就随风散去。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只是大楚的皇帝而已。

荀延行了大礼道:“承蒙陛下不弃,臣感激涕零。”

晏巉不放人,荀延就不能走。

离开议事殿,荀延鬼使神差走到莲池那。

夏天来了,他想看看林笑却是不是又来泛舟游湖了。

林笑却好像很喜欢莲花。

他才不像那些人那样,很亲昵地喊什么怯玉伮。他又不喜欢他,那么亲昵作甚,连名带姓地喊才好。

湖面上有莲有叶,就是没有林笑却。

荀延该走了。

但他想等等,没准等一会儿林笑却就来了。

还真让荀延等到了。

林笑却瞧见他,转身就要回去,荀延叫住了他:“我又不是豺狼虎豹,你躲我做什么。”

林笑却停下了脚步。

荀延绕到他面前,低笑道:“说真的,我还在这莲池救过你。那时候你准备和濮阳邵成婚。说起这个名字,都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林笑却道:“你这救命之恩,我不认。”

荀延笑:“果真聪慧,不是个傻子。”

林笑却也笑:“你招惹我,不怕晏巉杀了你?”

荀延笑容缓缓:“想想我最肆意的时光,竟然是在濮阳邵手下做事时。他很信任我,什么都放手让我做,他真的很傻,而我们聪明多了。聪明的人,总是容易反被聪明误。”

林笑却道:“要保命,就离我远些。”

荀延站在林笑却面前,不肯让路:“我算尽别人的命,却忘了给自己算算。林笑却,和我再泛一次舟吧。这一次,我不会害得你落入湖中。”

林笑却看着荀延,缓缓摇了摇头:“你要当水鬼,我不奉陪,我得好好活着。”

答应了晏弥,他不会食言。哪怕这只是他的旅途,只是轮回之一。

荀延道:“那不泛舟,只是在这里看看莲荷,我离你远些,好吗?”

林笑却不解:“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交情。荀延,你有遗言,也不该跟我讲。”

荀延笑了起来,他退后一步道:“为什么你在别人面前都跟个菩萨似的,在我面前却张牙舞爪。难道他们是你的信徒,而我不信你……”

荀延望着那不远处的莲荷:“如果我也选择信奉你,割肉献祭——”

林笑却打断了他:“你要游湖,好,我陪你游。”

荀延微微笑了下,怯玉伮始终是怯玉伮。

两只小舟,各划各的,荡开层层涟漪。

荀延想跟他说些什么,可林笑却划了会儿就躺下装睡。

荀延笑了下,也躺了下来,认认真真睡个午觉。

今日的阳光不烈,刚刚好。慢慢的,荀延竟真的睡了过去。

时光仿佛倒流,他回到当初上了林笑却小舟的时候。

林笑却安安静静地睡着,他做贼似的抱住了他。睡梦之中,荀延真诚多了,也不说什么厌恶讨厌的话,非常诚实地遵循本心抱住了林笑却。

不敢逾矩,亲亲脸都不敢,只是羞红着脸抱着。

林笑却醒了,竟没有骂他,而是叫他延郎,一声声延郎叫得荀延心都化了。

荀延说着以后的打算,等回家归隐了,就著书立说,不搞什么权势纷争战乱害人了。

他说他这身本事除了搅动江山朝堂,还有很多很多的用处。

他说就算不当这个官,他照样不会少吃少穿。

梦中的林笑却叫着他延郎,认真地听他说话。

荀延红着整张脸说他没有说大话,不信的话,林笑却亲自跟着他,检验他见证他,到最后就会明白,荀延没对林笑却说谎。

“延郎,我信你。”

荀延做着他的美梦,现实里的林笑却见他睡着了,赶紧划船离开。

岸边晏巉已经等在那里。

林笑却上了岸,晏巉将他抱到怀里,没问什么,牵着他手走了。

荀延这一觉睡到了夜深也没人来叫他。

大晚上的湖可不好受,冻得荀延着了风寒。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荀延醒来后,咳嗽好几声,望见四下一片寂静,才明白原来是梦啊。

回府后,荀延将珍藏的玉佩碎片埋入了土中。

荀延亲自挖坑亲自埋,一铲铲土落下去,尘灰飞洒,荀延道:“从此以后,陛下是陛下,臣是臣。都过去了。”

他还是会尽忠,也只有忠了。

晏巉牵着林笑却回到了凤栖宫。

在这座宫殿里,承载了许多的回忆。

用完膳,洗漱罢,晏巉抱着林笑却上了床。

傍晚的余光里,林笑却突然发现晏巉有白头发了。

林笑却抚上那根白发,晏巉也注意到了。

他笑:“明明没老,好像又老了。”

林笑却将那根白头发拔了下来。

晏巉望着怯玉伮,蓦然道:“如果,大哥想跟你成婚,你会答应吗。”

林笑却沉默了会儿,摇了摇头。

晏巉将林笑却抱进怀里,突然不愿见到他拒绝的神情。血液上涌,口腔里满是血腥,晏巉道:“如果大哥也死了,怯玉伮是不是就原谅大哥了。”

林笑却心中酸涩:“大哥,我没有怪过你。只是,我们是兄弟,兄弟不该成婚的。”

“如果我跟大哥成婚,那晏弥该叫我嫂子或哥夫?好奇怪的称呼。”

晏巉抚上林笑却的脸庞:“你还是在怨我。”

林笑却湿朦着眼,说没有。

晏巉道:“你可以杀了我。”

林笑却垂下眼眸:“大哥在说丧气话。”

晏巉笑,虚弱道:“我只是在为我们找一条出路。”相爱若不能,相杀也是好的。

“怯玉伮,”晏巉低笑道,“你没看见朝堂上那些人的目光,他们再也不敢那样望着我了。”

“怯玉伮,我终于走到了尽头。那些豺狼虎豹都变得顺服。他们低下头颅,不敢用饕餮的目光享用我,而是跪下去,畏惧地逃避地跪下去。”

“我好像赢了,又好像失去更多。”晏巉抱着林笑却,轻拍着他的背,“在我的怀里睡下吧。”

林笑却缓缓闭上眼,试图陷入沉眠。

晏巉再也无法强忍,吐出了血来。林笑却想要睁开眼,晏巉捂住了他的双眸。

太狼狈了,他不想怯玉伮看到如此狼狈的大哥。

林笑却泪水落下,他道:“大哥,请太医罢。”

晏巉道:“我的身体我有数,死不了。”

“怯玉伮,除非你愿意杀了我,否则我是不愿死去的。留你一个人在世间,我会害怕。”晏巉轻声道,“那么多人喜欢你,可你只有一个,没办法分。如果他们疯了,把你五马分尸会很痛苦的。”

“有的人捧着你的头,有的人牵着你的手,有的抱住你的腿,四散的肢体,一人一份,可怯玉伮再也没有了。”晏巉声音更低,“我把他们都杀了——”

“留你一个好不好。”

林笑却抱住晏巉:“大哥,你多想了。没有人会害我。”

晏巉道:“不对,是你太善良,不懂人心险恶。”被人惦记的滋味他受够了,怯玉伮只是太傻,不明白背后的可怖。

晏巉将林笑却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们会害了你的,他们绝不会放过你。”

林笑却说疼,晏巉也不肯稍微松开些。

“怯玉伮,大哥该拿你怎么办。大哥快死了。你愿意跟大哥一起去吗。在那黄泉路上,我会背着你慢慢走,孟婆汤我会倒掉,”晏巉低声呢喃,“一口也不喝。”

晏巉慢慢松开了手,林笑却重见光明,他赶紧取出帕子给晏巉擦血,他以前没有带帕子的习惯,只是给晏巉擦得久了,就习惯了。

林笑却对外喊道:“请太医来。”

晏巉没有阻拦。

很快太医便来了,诊断后两人靠在一起,等药熬好了,林笑却亲自端过来喂晏巉。

一勺又一勺,晏巉喝得很慢,他贪恋这时候的温暖,便不畏惧口中的苦涩。

他看着怯玉伮,还这么年轻,这么年轻的孩子,不该和他这个已经腐朽了心的人一起离去。

他害了太多人,还害死了自己的亲弟弟。

像他这样的人,大抵是没有轮回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