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曲渡边握着的那只手, 慢慢变冷,变凉。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等到九九八十一道丧龙钟响完。

他才听见了钟声之下, 外面蔓延的哭声。

他下意识抬手抹了下脸颊,一点湿润的痕迹出现在了指尖。

-

永王为新帝,基本人人都猜到了。

余公公后续拿出崇昭帝拟好的遗诏, 供朝臣参拜, 就彻底落实了这一点。

明亲王、方太傅等三位辅政大臣, 都是提前一小会儿知晓遗诏内容的, 帝王入葬, 需要在奉先殿停灵七日, 过后才能入皇陵。

按大周律,帝崩三日,新帝正式登基,然后以新帝的身份,送先帝入葬, 三月之后, 等礼服赶制完毕,再举行登基仪式。

不过这条规矩并无强制要求,只是定下规矩的人觉得, 早登基早安心,省的出岔子。

三日后, 文武百官齐聚奉先殿殿前。

在奉先殿再一次正式宣读遗诏的时候, 余公公一读完, 就有礼部的人按照前辈的经验, 开始出来走流程。

“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永王殿下早日继位!”

官员们真伤心的有, 假伤心的有,更多的是怅然和叹息,不过和他们未来息息相关的,就是新皇帝,他们的新任上司。

之前上朝的时候,陛下还让他们去求永王登基,哪里用得着求?遗诏都摆在这里了,难道永王还能不登基不成。

他们臣子也是有尊严的,哪能一开始就被新帝拿捏。

新上司继位,他们听见礼部开始走流程,他们也开始走流程。

准备等永王说完“本王今日承祖之基业,百年社稷,重担在肩,年且尚轻,期诸位臣子,齐心助力……”类似的场面话,然后他们再哭一哭,最后跪地祝贺新帝登基,三呼万岁,就结束了,再等就是三个月后的登基仪式,也很快。

结果,他们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永王说登基的事儿。

大臣们脑袋上弹出问号。

起居郎记录的笔都停了下来,抬头看去。

彼时永王殿下一身孝衣,背对着他们,站在奉先殿的上首,只丢给了他们六个字:“再说吧,又不急。”

六个字,砸的人心肝一颤。

换了别人,他们肯定不会想多,但是陛下生前可是亲口说了,他自己都没把握让永王答应继位。

礼部尚书一瞬感觉自己后背被许多人盯着,他只能默默上前,代表其他人问了一句:“永王殿下,要等多久?”

曲渡边:“说不好。”

说完,他自去守灵了。

一同守灵的还有织仪、思和、三皇子、明亲王及一干妃嫔,大皇子照理说是没资格来的,但是曲渡边没管那些絮絮叨叨的臣子,把大皇子也拉了过来。

他进去了,殿外的百官却没几个走的,暗暗挪到了方太傅身边:

“陛下不是已经把永王殿下的名字写在了遗嘱上面了吗?一点头就能继位的事儿,殿下怎么不点头啊。”

方鹤川挑眉道:“是写了,我等亲眼看见的。但是,陛下写的时候,永王殿下可没在他身边,他也没征得永王的同意。”

其实他心里清楚,按照余公公所说的当时的场景,永王殿下是答应了的,就是不知道为何要延迟。

可能是要磨一磨朝中臣子的性子?又或者还有别的事。

他说完,原本稳得住的臣子也有点稳不住了。

方太傅这话什么意思啊。

……永王殿下总不会跑吧。

-

崇昭帝后续一切事宜,按照帝王丧葬的规制礼仪来办。

帝王的陵墓,一般是从继位开始,就要建造,等到寿终的那一年,就要封馆入葬。崇昭帝的皇陵早就准备好了,由礼部引领,曲渡边按着规矩,一步没少的,把他葬入了陵墓之中。

前前后后,花了约莫一个月。

大周一月无帝,却安稳地很,政事基本都是永王在服丧期间抽空完成的,他有在北疆边境处理边境政事的经验,上手也很快,七零八碎的自然用不着他一件件过目,三位辅政大臣也不是吃干饭的。

就是……除了政事,他们完全看不见永王的影子。

不知道他在哪,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又或者想干什么。

不上朝不早起,两三天还好,时间一长,他们哪哪都难受。

每次想到乾极宫里面那空荡荡的,说不定都落灰了的龙椅,就有种别人家孩子都已经入了学,自己家孩子还在外面疯窜的慌落落的感觉。

等到崇昭帝的丧事结束,臣子们紧张又激动地心想,这次总算可以登基了吧?

随后听到噩耗——

永王住在七皇子府了,因为住在皇宫容易触景伤情,他要缓缓。

……行。

他们露出理解的微笑,孝道大过天,这个没法说。

文武百官微笑理解过后,转头就去三位辅政大臣面前念叨,再不济就抓住余公公的手,托他在叶公公那里打听打听,到底有没有一个具体的登基时限。

余公公这段时间和叶小远交接皇宫大内总管事宜,永王登基,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叶小远,就是新一任的总管大公公。

余公公想起那些大臣们都快等哭了的表情,忍不住问:“小远公公啊,殿下…他这几天干嘛呢?”

叶小远回答的滴水不漏,微笑道:“奏折公事,都要处理。”

余公公愁道:“登基了也能处理呀,咱家这么多年了,可从没见过那些朝中的臣子们那副样子……”

像个被娘子抛弃的怨夫,又像被丈夫不管不问的怨妇。

都用那种幽怨又哀愁的视线盯着你,一个还好,乌泱泱的一片……搞得好像是他余德才辜负了这么一群人。

别说他不想,他就是想,也没那功能啊。

余公公搓搓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小远公公,你跟咱家认识这么多年了,透露一下?”

叶小远道:“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知道,但绝对不能说。

-

七皇子府。

卧房,暗间。

一个脸色苍白的清瘦男子躺在床上。

胸口缠着一层厚厚的纱布,那近乎致命的伤,即便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也还没有完全愈合。

正是四皇子。

曲渡边坐在床边,双指压住他的脉搏,照常缓慢输送着真气。

他眉头微微皱着。

那天四哥毫不犹豫的用长剑洞穿了心口,不过,不幸中的万幸,四哥没捅过人,那一剑没有精准捅到心脏,只是擦了过去,伤了心脉。

幸而剑身也窄,不然哪怕再宽一点,都神仙难救。

他当时迅速止血,又扶着四哥躺下,一直在给他输送真气,勉强保住了他的一条命。

这事又不能张扬,哪怕杨太医也不行。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六六和叶伴伴三人。

他只是询问了杨太医治疗心脉损伤的药方,又让乙十二出去找其他大夫开了药方,在府上熬了,给四哥喂下去。

刚开始的那几天确实凶险,他一边要在礼部那边盯着,省的有人发现四皇子不在棺椁之中的端倪,省去诸多麻烦事,尽快入葬,一边计算着时间,必须在绵寿决内力在四哥体内耗尽前,赶回来重新输一遍。

如此许久,四皇子的情况才稳定下来,不需要天天输送真气了,只要隔三差五输一回。

就是……

人一直没醒来。

他像是陷入了一场最深的沉眠,因为太舒适,再也不愿意睁开眼。

绵寿决也唤不醒。

曲渡边看着这张能称得上清瘦的脸,低声道:“四哥,你真的要这样一直睡下去吗,在梦里,不醒来。”

四皇子无声无应。

乙十二道:“人在受到刺激之后,不愿意醒来,是正常的。殿下,把忘忧丹给他吃了吧。”

忘忧丹,是殿下不知从哪收来的,据说吃了可以忘记前尘。

早就拿出来了,就是一直犹豫着,没有给四皇子吃下去。殿下说想让他自己做选择,谁想到四皇子一直逃避着没醒。

曲渡边摩挲着手中的一个小药瓶。

很久前,模拟器抽奖抽出来的,简介只有一句话:忘却前尘纷扰事,世间烦忧我不知。

四哥自尽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这个东西,所以才会对他说那样一句话。

只是真的等到他喂他吃下的那一刻,他犹豫了。

犹豫至今,四哥还是没醒,反而好像没有前几天的情况好了,再这样下去,他的生机还是会渐渐枯萎。

片刻后,他定下心,抬手道:“六六,拿水来。”

乙十二倒了一杯水过来,帮曲渡边把四皇子半扶着起来。

曲渡边捏住四皇子的下巴,捏开嘴巴,把忘忧丹给他喂了下去。

约莫一刻钟,四皇子眉间的折痕就缓缓松开了,呼吸变得清浅起来,他眼皮子动了动,似乎是要醒来。

曲渡边在他后颈捏了一下。

四皇子立马又睡着了。

乙十二:“殿下不想见他吗?”

曲渡边现在没有回答,只是道:“尽快安排四哥离开吧,走渡船。”

乙十二:“京郊西河渡口可以控制,殿下也去吗?”

曲渡边:“嗯,我去送送他。”

“好。”

-

方府。

奚石秋来找方鹤川喝酒。

正常来讲,这俩人一个中年老头,一个老年老头,不咋喝酒,因为平时还要上早朝,身体老了,喝了酒代谢慢,第二天上朝都没精神。

现在不用考虑了,因为已经一个多月没上朝了。

奚石秋:“这么久了,你也不找永王,是真坐得住。”

方鹤川:“说话也没用,他还不到十九岁,催那么紧干什么,”十九岁虽然还未弱冠,但已经算大人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知道实在有点偏颇。

于是轻咳一声,补充一句:“再说,朝中出事了?”

“……”奚石秋放下酒碗,叹道,“是没出事,就是我心里悬了块石头似的。”

他这还算心态稳的,没看见外面那帮臣子、甚至是宗室,一天不知道看着七皇子府的方向叹气多少次。

“再这样下去,陛下生前说的让百官去永王殿下府门前哭,估计就要成现实了。”

方鹤川:“已经成现实了,你还不知道?”

“???”

见他一脸懵,方鹤川慢悠悠道:“半个时辰前,林宗平组织着官员,乌泱泱去了七皇子府,现在估计快到了。咱们要不要去瞧瞧?”

奚石秋:“你不早说?!酒都喝了!”

方鹤川:“不是你上来就拉着老夫说话,老夫刚才才找到开口的机会。不过又不着急,现在去,时间应该刚刚好。”

奚石秋拉起他就往七皇子府上跑。

他们也算是永王的老师,届时如果在七皇子府门前同意登基,他们迟到了多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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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皇子府。

林宗平站在最前面,他左边右边站着的是礼部尚书和明亲王。

礼部尚书穿得板板正正,双手捧着帝冕、黑金色龙袍、帝靴、面容严肃。

林宗平对明亲王道:“王爷,您开始吧。”

明亲王颔首,看向七皇子府门,朗声道:“文武百官皆在此处,请永王登基!”

林宗平携百官跪地,拱手道:“请永王登基——!”

“请永王登基!”

这面子给的足足的。

文武百官心想,不就是想让他们这群做臣子的先低低头吗?低了便是,新君臣相处,总得互相磨一磨的。

说不准还能留下一段贤臣登门,渴求明君的佳话。

先听得府门里面一阵狗叫声,然后叶小远推开门来,看见外面这架势,懵了一秒,“诸位大人……?”

明亲王客气道:“叶公公,烦请将永王殿下请出来。”

礼部尚书道:“登基大典的礼服没有赶出来,但是常规帝服还是有的,织造御司有永王殿下的尺寸,也是赶工做出来的。”

叶小远道:“可是,殿下今天不在府上啊。”

“……”

一阵寂静。

明亲王:“那他去哪了?”

叶小远纳闷:“出京郊了,有事要办。”

殿下行踪又没瞒着,京城这么多人,没注意?

又一阵寂静。

突然,不止是哪个缺心眼的吼了一句——

“永王殿下跑了!!!”

“赶紧追啊!!”

一群人呼呼啦啦的离开了这里,很快就有人打探道了:“永王去了京西的渡口!”

又呼啦啦赶去了渡口。

只留下两个人,奚石秋瞥着方鹤川,“你说得不会跑?”

方鹤川:“……不一定是跑啊。”

他心里生出了点迟疑,忽的就有点捏不准了。也难说?毕竟人难免有逆反和闹性子的时候。

从始至终都淡定的老头,淡定不下去了,紧赶着走了两步,却又咬着牙退回来。

“把林宗平和礼部尚书那些人喊回来,别去打扰,老夫信他。”

-

京西渡口。

夏赴阳和奚子行一起,带兵守在了八百米之外,肃清了周围所有人。

他们不知道曲渡边来这里干什么,也没有多问,只是找了个亭子,一边坐着喝茶聊天,一边看向渡口。

秋高气爽,距离远,看不太清楚那边发生了什么。

奚子行:“说是送友人,也不知是哪个友人,值得他这么重视。”

夏赴阳啧了声:“是啊,周围一圈的人全清干净了。”

奚子行:“他这架势不像是送人,像是要跑路,难怪京中的臣子都担忧的不行。奚尚书的头发都多掉了两根。”

夏赴阳一直盯着那边,最后还是没忍住,站在亭子的台子上往那边眺望,“到底谁啊……”

什么时候背着他们又交了好朋友。

奚子行端起茶杯,放在唇边吹了吹,垂眸间掩住思绪。

他倒是有个猜测……

只是,这个猜测永远也无法求证,也不能求证。

渡口。

凉风习习,泛黄的柳叶飘落在水面,随波逐流。

河面微微晃动,停靠在渡口的那一艘乌篷船也微微晃动着。

乙十二站在船尾,守着这里。

船棚内的构造和普通乌篷船不太一样,里面很适合睡觉,一个人睡着刚好,上面还有挂杂物的小东西,两边有放物品的格子。

四皇子安然躺在里面。

曲渡边帮他把枕头摆好,脑袋挪正,怀里还给他塞了个枕头抱着。

四皇子身体有记忆,自动把怀里的枕头抱紧了,下巴在上面蹭了蹭。

曲渡边看得好笑,把准备好的一封信,塞在了四皇子的衣衫里。

“也不知道忘忧丹的药效,到底会是什么样,会不会连学过的东西,都一块清除出记忆,不过……京城这边的烦心事,你应该都会忘记了。”

好的、坏的。

开心的,绝望的。

一切烟消云散。

“我不清楚,让你彻底忘记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擅自做了主张,希望四哥你别怪我。反正,你下去之后,也要喝孟婆汤的嘛,都是尘埃落定,都是不记前尘,就让我自私一点,知道你还在世上,知道我还有个很亲近的哥哥。”

曲渡边停了一会儿,“差点忘了。”

他从腰间香囊里找出来一块木牌。

木牌被他串了个孔,编上了彩色的小绳子,做成了坠子。

他把木牌戴在了四皇子脖子上。

“五哥给你的,‘无波无澜,平淡顺遂’,他亲手刻的。五哥也没怪你,本来,这东西是要烧给你的……幸亏他没用阴木来刻,不然也不好给你戴着。”

四皇子呶呶嘴,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他额间的齐刘海分外惹眼。

叶伴伴给他剪的,曲渡边没这手艺。

虽然四皇子没怎么出过京城,但外面也难免有人认出来他,暂且剪个刘海,脸挡一半,出了京城这一片,就基本没事了。

他慢慢的,一点点的说了很多。

“父皇去世的前几天,我在你的丧事上遮掩,在暗室里给你疗伤,没去看他。我不知道,见了面能说什么。”

“现在想想,才一月而已,我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感受了,只记得一道又一道的钟声,很响很响。”

“……大哥没有赶上,他被父皇贬到岭北当百夫长,没有诏令,没法进入宫门。明皇叔说,他之前劝过,让大哥回来看看父皇,父皇没同意。他还是觉得大哥背弃了他两次,所以不愿见他,不过大哥还是来了。”

老登大概也是想他回来的,只是拉不下面子。

也许吧,谁知道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四皇子大概觉得耳边一直有嗡嗡声,皱了皱眉,手往上一抓,抓住了曲渡边的袖子,然后摸到了他的手。

于是抛弃了枕头,改抱他的手。

曲渡边由着他抱了一会儿。

乌篷船悠悠,外面天光走向了下午时分,风更凉快了。

外面乙十二提醒道:“殿下,他应该快要醒了。”喂下去的安神药快过了时限。

曲渡边:“我知道。”

他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看着瞬间皱眉的四皇子,把枕头重新给他塞回去。

曲渡边出了船棚,站在船尾,往里面看了一眼。

四哥醒来后,不会再记得他了,也不知道,以后他能不能找到自己最喜欢的小枕头。

曲渡边道:“六六,劳烦你送他一程,陪他一段时间。”

乙十二颔首:“放心,殿下。”

曲渡边跳到岸上,乙十二摇橹撑行。

渡船悠悠,缓慢远行。

忘却前尘纷扰事,世间烦忧我不知。

曲渡边看着他们走远。

从此世间再无四皇子,只有曲渡泽。

“四哥,你自由了。”

山高海阔,竹林流水,再无前尘束缚,再无愧疚加身,暗网会在暗处保护,从此当个普普通通的闲人,平淡一生。

乌篷船内。

四皇子茫然睁开眼。

许久,他坐起来,撩开船帘,看见了摇橹的乙十二,转过头,又看见了岸边已经走了很远的一个浅紫色背影。

他问道:“船家,我是谁,你又是谁。”

乙十二戴着斗笠,答道:“你怀中,有人给你塞了信。”

-

曲渡边遥遥冲着夏赴阳和奚子行招手。

“走了!”

两人离开亭子,“可算舍得出来了,我们等得真的好苦啊殿下。”

奚子行:“接到了消息,文武百官都在宫门前等你。”

曲渡边顿了顿,“嗯,走吧。”

他这次没停,直接来到了宫门前。

午门大开。

文武百官陈列两侧,禁军戍卫在不远处。

礼部尚书捧着帝冕、黑金龙袍,再次道:“请永王殿下登基。”

方鹤川、林宗平和奚石秋,亦拱手道:“请永王殿下登基。”

百官应声。

曲渡边垂眸。

奚子行和夏赴阳对视一眼,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曲渡边后面。

曲渡边抬手,指尖落在这件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袍上。

时光好似一瞬间倒回,他想起了七年前的某一天。

那时候他十二岁。

他拽着受伤的阿骨木多,去了禹若的质子府,手上身上沾了血,他忍不了血腥味,就在禹若府上洗了澡。

四皇子接了护送阿骨木朵回公主府的差事,把差事丢给手下人做后,就拉着曲渡边一起顺路回去。

他洗了澡,似乎换上了禹若的不合身衣衫,头发也半湿半干的。

他和四哥,在路上又过一段对话。

-

河上。

四皇子摸出胸口的信,上面第一句话是:“你叫眠小安,是某个喜欢养狗的人给你取的超可爱的名字,不要探究过去的过去,因为已经毫无意义……”

这是曲渡边深思熟虑写出来的一封信。

他担忧四皇子会因为失忆而做出寻找记忆的举动,但是又觉得,依四哥的性子,他不是那种和五哥一样犟死理的人。

四皇子自己感受了一下,确实没有探究过去的冲动。

他问:“刚才岸上离开的,是给我写信的,喜欢养狗的那个人吗?”

乙十二道:“或许,也可能是新帝吧。”

换了旁人,只会把这句话当个玩笑。

四皇子重复了一句:“新帝……?”

他脑中忽的闪过一段对话。

【“四哥,你真的不想要那个位置吗?”

他低头看着一个小少年,然后抬手,给他整理了下乱兮兮的衣襟,拢了拢他半干半湿的头发。

“小七,那个位置真的不是人人都想。”

皇位下有多少骸骨,谁能数得清?上面的血垢有多厚,谁能量得出?

走到那个位置,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需要抛弃多少属于人的东西,谁能称算出斤两。

他这样就挺好的。

他送着那小少年往前走。

“四哥,就送到这里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好。”

他道:“你若有意,四哥帮你。”

那小少年没回头,举起手摆了摆,“权力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他笑了笑。

他目送着前面那个衣衫拖地不合身的小少年,晃晃悠悠,懒懒闲闲的走进了前方黑暗里巍峨高耸的皇城。】

一点模糊的片段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归于平静。

只留下一点空落落的,酸涩和钝痛。

四皇子,现在叫眠小安了。

他问:“我们去哪?”

乙十二道:“山川河流,你喜欢的地方。”

有人会在最高处,护着他想护着的人。

-

夕阳斜沉,天色将暗。

宫门前。

曲渡边思绪收拢,他将木托盘上的帝冕放在一旁,拿起了这件黑金游龙帝王服。

他嫌弃帝冕麻烦,只是把衣服披在了身上图省事儿,宽大的袖口自然垂落着。

曲渡边:“进宫吧。”

方太傅等人面容一肃,立即退至两侧,“臣等恭迎陛下继位!”

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垂首作揖,禁军持枪半跪,夏赴阳和奚子行亦拱手道:

“臣等恭迎陛下继位!”

他们恭敬站立两侧,迎接这位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少年帝王。

“恭迎陛下继位!”

曲渡边顿了顿,抬脚往宫门内走去,一路过去,除了山呼的万岁,和恭迎陛下登基之外,再无其他杂音。

前方朱红色的大门敞开,沉沉幽幽。

少年终于还是进了这座皇城,有两道人影一直紧紧跟随着他。

咚——咚——!

新帝过宫门,钟响九声。

厚重的钟声又一次响起。

文武百官再次转身,朝向宫门。

“恭贺陛下继位——”

那松松垮垮披着黑金龙袍的背影,稳稳走过这一条路。

明天的朝阳会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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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官记:

帝崩一月有余,皇七子永王继位,改年号为永和。

永和元年,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