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一周后。

死活不愿意出钱出粮的南宁, 突然发来了一份国书。

表示愿意赔偿大周的部分损失,但前提是,他们南宁的禹若皇子要按照盟约上的约定回国。

也就是说, 大周放人,南宁就出钱赔偿。

事情太过突然,也太过怪异, 崇昭帝在朝堂上商议此事。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户部尚书自然是双手双脚赞同:“南宁赔偿白银三万两, 以及湘河郡一季的陈粮。虽然少, 但可以缓解国库压力。臣只觉得能不能多要一些。”

崇昭帝:“对方口吻很强硬, 只有这么多, 我们换就换, 不换就算了。”

禹若皇子血脉不纯,往常也不受重视,即便到了盟约的时间,南宁也没有换回来的意思。现在竟然愿意出钱出粮把人换回来。

可交换的条件又是死的。

一副又在意又不在意的态度。

“或许是南宁质子,在这次偷偷去湘河的时候, 和南宁皇帝求了情?”礼部尚书思索, “毕竟是皇子,在南宁京都应该有人脉,现在又到了盟约为质的时间, 他想回去也正常。”

尤其禹若体内有北疆人的血脉,不可能继承南宁的皇位。如果将来两国打仗, 他死了也不会影响南宁储君之位。

大家心里都门清, 放走比扣押实惠。

左天朗说:“可能是我们在南宁境内散播的‘南宁皇帝言而无信伪君子’之类的传言, 逼得他出了点银子。就是为了挽回面子, 才让质子回去。”

崇昭帝思忖:“也有道理。”

大臣们大多是赞同交换的,有些不愿意的也只是想多要点。

崇昭帝回去之后, 差人询问了下禹若府周围的动静。

得到的回复是与往常无异。

他才下圣旨,准许禹若回国。

南宁承诺的湘河郡一季度的陈粮,对现在还没恢复生产的受灾区来说,无异于及时雨了,能顶一阵就顶一阵。

为了防止南宁的皇帝再耍赖,崇昭帝还挑选了随行的百来人,对陈粮进行检查,包括能不能入口,有无掺杂沙石之类。

队伍三日后出发。

-

南宁质子府。

领完圣旨后,禹若神情淡淡的回到了书房内。

天色稍晚。

书房内没有点灯。

昏暗的影子披在他身上,禹若缓缓走到书桌前,一点开心的神色都没有,反而隐隐约约有种压抑的悲怒。

“他竟然真的会来换我…所以我的猜测,是真的。”

禹若闭上眼。

当时在乐安县,他看到了夏赴阳手下士兵端着的木盒,里面装着从尸体上找出来的首饰金银。

他一眼就看见了个素银打造的小花。

那朵银质小花应该是从簪子上掉下来的,看起来普通,却是南宁宫廷的特殊手艺。

一般人绝对不会看出来。

他之所以可以,是因为他娘亲曾经当过宫中工艺坊的奴隶,后来被纳入后宫当婢子,偶尔也会做一做。

所以他认得小花上不起眼的小细节。

试问,为何宫廷手艺的簪子,会出现在普通百姓的尸体身上?

只知道瘟疫是河里的尸体散播出来的,但那瘟疫,是在大周境内产生的么。

他冷静地分析了别的可能性,或许是有恰好在南宁堤坝附近的京都人,被冲到了大周境内,他才会捡到这朵小花。

但那个荒唐的念头却无法抑制的出现在脑海——

他当时竟然觉得,大周的瘟疫或许是他父皇的手笔。

准备好有疫病的尸体,然后给尸体穿戴些金银首饰,放入河中,引得大周百姓偷走尸体。

好利用人的贪欲,让瘟疫传播。

于是他在回京的路上给父皇写了一封密信:

[已知晓大周瘟疫发生事实,儿臣请求归国。]

一句含糊不明试探的话。

要是是父皇做的,那他一定会被要回南宁,毕竟这句话在父皇眼中看起来,就是他在威胁他,要是不接他回南宁,他就把事情宣扬出去。

他一个南宁皇子,说出来的不利于本国君王的事,可比旁人来说要来得可信。

要是不是父皇做的,父皇大概会置之不理,任由他自生自灭。

现在么。

旨意已下,情况已明。

大周三郡的瘟疫,真的是父皇做的。

禹若:“用三万两和一郡一季的粮食来换我…这个秘密,可真值钱啊,”他低声说,“既然知道怕,怕扣上残忍暴君之名,当初何必要做。”

昏暗的书房内,他一圈砸在桌面上,指节流血,声音颤抖压低,像一只被困住的兽。

“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他怎么敢!”

有此君王,南宁安能长久?

谷心忧心:“您给陛下的密信让他换了你回去,但您回去后,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禹若:“他不会杀了我。”

弑杀亲子的罪名,父皇不想要。

无非就是被寻个错处,挨一顿毒打。

谷心:“殿下。”

禹若:“收拾东西,三日后回南宁。”

-

禹若临走前的一晚。

曲渡边收到了邀请函——

禹若请他吃饭,把几年前欠下的那顿饭补上。

左右无事,曲渡边赴约。

月上梢头。

亭中斟酒半杯。

“本来该是你请我的吧,现在我要走了,还是我请了你。”

两人之间的氛围没有去湘河前那般僵硬了,因为之前禹若为百姓求粮的事情,曲渡边看他顺眼了些。

“都一样,不都是吃饭?”

“是是,一样,”禹若:“给你的是果酒,知道你不喝太冲的。”

曲渡边:“这么殷勤。”

禹若顿了下,笑了笑:“上次染病,没留下后遗症吧。”

曲渡边奇怪道:“我都好了这么久了,问这个干嘛。盼着我出事啊 。”

“关心一下都不行?”

“行。”

就是这家伙犯贱他都习惯了,冷不丁来一下挺不适应。

曲渡边:“恭喜回国,虽然我们对立,但你人还不错,好好干,这对你们南宁的百姓来说是好事。”

禹若笑而不语,一杯酒一杯酒的往肚子里灌。

他来大周这几年,一直都是冷静的,偶尔小酌几杯,也绝对不会喝醉,毕竟身处敌国。

曲渡边估摸着他大概是心底有事,也没打扰。

他双指捏住小巧的酒杯,轻轻转动间,果酒摇晃,杯壁被夜色浸了淡淡的凉意。

曲渡边偶尔抿一口,然后动筷子吃菜。

禹若提着酒壶,望着亭子外,忽的说:“想去房顶,看月亮。”

曲渡边:“去去,不拦着。”

禹若看过来:“我不会轻功。”

曲渡边:“……”

“你护卫呢。”

“吩咐过了,都不在。”

曲渡边:“哦,那你爬梯子上去吧。”

禹若看了他几秒。

曲渡边:“唉,行吧,看在你请客的份上。”

他把剩下的果酒喝完,端起一盘花生米,然后抓住禹若的手臂,足尖一点,飞上屋檐。

曲渡边是个爬屋顶专业户,小时候就经常躺在顺宁宫的屋顶上睡觉。

他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盘腿坐下,往嘴里丢着花生米。

上面风景着实不错。

院中满池荷花,月光很亮堂,不必点灯也能看见路。

禹若出神片刻。

“若是我父皇能和你一样就好了。”

曲渡边呛住,见鬼似的看着他。

“呃…你叫声爹我也不介意。”

禹若:“大周、南宁、北疆。势力三分,权谋算计,受苦的到底还是无辜的人多。若是有一个统一的国家,结束三国纷争,百姓们是不是会好过很多。”

曲渡边:“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他想了想,还是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即便是盛世,也会有很多阴私黑暗,也有人贫困到穿衣吃饭都困难,只能说环境好些,受苦的百姓少了。百年,千年,历史轮回,皆是如此。”

“天下三分的局势持续了几十年,自我们出生起便是如此,”禹若摇摇头,“大一统不过存在于史书之上,你比我还小,说的话却好像你亲眼见过那盛世。”

“你怎么知道我没见过。我身上还有个孽胎转世的名头,我记得特别清楚,上一世我就生在盛世之中,”曲渡边指了指自己的衣袖边边,“这个颜色,从黑暗中走出来的赤红盛世。”

禹若忍不住哈哈一笑。

“还有吗?”

曲渡边:“士农工商,各个阶层,倡导人人平等。”

禹若:“果然是梦,不切实际。”

“梦?”

曲渡边看着夜空星河,把花生米塞给禹若,自己往后一仰。

月亮圆缺,亘古不变。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曲渡边望了会儿,懒懒道:“人生须臾,几十年而已。你我,也不过只是几千年史书之中的尘埃一粒罢了。”

“所以未曾见过的风景,并不代表它不可能存在。”

禹若:“那你觉得我们能见到吗?”

曲渡边:“见不到,太遥远了。”

禹若:“果然还是觉得我醉了,骗我的吧。不过…听起来就很好,要是真的有,我想去看看。”

曲渡边觉得禹若脸上向往的神情不像是假的。

这厮心里挺叛逆啊,要知道向往人人平等的皇子,属于背叛自己的阶级。因为人人平等之后,皇权不复存在,人民当家作主。

要是生在现代的普通家庭,就他这个为百姓求粮的劲,说不准能考公去当公务员,为国家做贡献。

可惜,生在古代,生在南宁。

脑中胡乱想了一通,曲渡边道:“那还不如你们南宁主动投降,被大周吞并,实现中原和平大一统来得实在。”

禹若没接话,过了会儿才说:“我回去后,以后再见面,就是敌人了,我不会手软。”

曲渡边:“搞清楚,本来就是。不过今晚例外。”

“今晚例外,”禹若笑笑,然后正色,“我会一直关注你,期待以后能和你正经交手。”

曲渡边:“……我不期待。”

他们两个的交集就止步于此就好,好感度他也不要了,不差这一年。

曲渡边:“明天不去送你了,我睡懒觉,起不来。提前祝你路上顺利。”

禹若点头:“谢谢。”

以及。

对不起。

是他的父皇害的七皇子染病。

他心有愧疚,但瘟疫的事情站在南宁的立场上,他不能对敌国之人说出口。

曲渡边从他那里捏了几粒花生米,丢得老高,然后精准落入嘴巴里。

“快点喝,喝完拎你下去,我回去晚了会挨唠叨。”

“好。”

满院清风,旷然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