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天气返寒, 又开始冷了。

曲渡边没有和计划的一样,今天去哪里玩明天去哪里玩。

他把外婆做的小狗衣服拿来,在宫中照顾大黑。

大黑的精神本来好了点, 但返寒后又开始不大好。

老年狗是很怕冬天的,曲渡边一整个冬天都在想尽办法给它取暖,在自己床上给大黑留出来了一块位置。

但是大黑从来不在床上睡, 把它搬上去, 等曲渡边睡熟之后, 它自己就会下来, 蜷缩在床下睡觉。

曲渡边有点着急又有点生气, 但更多的是无奈。

他在床下重新搭了个窝, 周围放了炭盆,还在大黑的窝里面放了暖手炉。

大黑精神一日不如一日,顺宁宫的人好像都感觉到了什么。

就这样熬到了年节后,八号百官上朝。

织仪和曲渡边也开始上学了。

但他俩每天下学后,不在外面溜达, 会飞快赶回来, 所有空闲的时光全用来陪伴大黑。

大黑是五黑犬,身体健康,几乎没生过病。

老了之后, 除了耳朵不好使了之外,吃喝散步都正常, 还能表达自己想要什么, 会表露自己的情感。

它现在也没有生病, 就是精力消散的很快。

曲渡边端着碗, 盘腿坐在大黑的狗窝前吃饭,大黑也在吃饭。他吃一口, 大黑看看他,再低头自己也吃一口。

曲渡边看出来它吃得有点困难,不太想吃东西的样子,但有他陪着,还是很努力的让自己吃东西。

看着大黑吃完饭,它又要睡了。

曲渡边给它擦擦嘴巴,抱起来它,下巴压在大黑脑袋上。

“大黑,咱们努力努力,你马上要陪我过第八个元宵了。顺宁宫没你不行,大家还得靠你看家护院呢,给你啃的大骨头都准备好了,之前不允许你啃,但是这次我特许了。”

“你可不能缺席,知不知道?”

大黑没吭声,闭着眼睛,没有反应,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曲渡边捏了捏它的耳朵。

“那就还是老规矩,你不出声,我就当你是答应了的,不能食言。”

大黑的情况似乎是稳定下来了。

曲渡边还是每日都看护着。

他倒是没表现出来伤心,每天跟大黑在一起,都很开心很快活,但是那股上心到每一顿饭剂量多少、食材如何的劲,看得宣妃颇为担心。

大黑早晚有一天会走的,小七与它感情最深,若是那天来了,这孩子又会如何伤心,可能受得了?

又过两日。

曲渡边发现大黑在试图往外走。

好几次都自己偷偷溜出去,曲渡边满宫找,找到后也舍不得打,指着它狠狠数落。

大黑缩在角落里,爪子埋住脑袋。

它根本也就听不见,也不知道捂个什么劲儿。

一开始,曲渡边以为是大黑老年痴呆了,认不清路也认不清人,他抱着大黑有点委屈说,搓搓它的头,凶巴巴问:

“你是不是不认得我了才要走?”

大黑歪歪脑袋,下巴压在他掌心,耳朵动来动去,特别可爱。

这是大黑逗他开心的小绝活,分明是还记得他的。

曲渡边有高兴了,嘱咐它:“你可不准搞避免主人伤心在去汪星前偷偷离家出走的坏小狗。老奶奶就得乖乖的被小孩管。”

大黑听不见,它找到空隙,还是总是往外溜。

终于有一天黑夜,它趁着床上两脚兽幼崽睡着,又溜出了大门——它没注意,顺宁宫的大门根本没关。

而睡着的两脚兽幼崽,在它离开的那一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曲渡边仗着大黑听不见,无声无息的跟在大黑身后。

这只五黑犬走路缓慢,隐隐可见老态,它尾巴微微垂着,抵御寒夜冷风,漆黑的夜里,它走得有点孤独,却很坚定。

一步一步的,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有值守的护卫队,看见大黑很诧异,看见它身后远远跟着的七皇子更诧异。

曲渡边稍微抬手,摇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护卫队的队长当即了然,拱了拱手,带着护卫队离开。

大黑穿过一条又一条宫道,好几次,它动作慢的曲渡边都以为它要停下了,但它还是继续走着。

直到停在犬舍前。

它从栅栏地下钻费劲钻进去,越过数个笼子,鼻尖不停地嗅来嗅去。

兽苑犬舍这边晚上只有值守的人。

曲渡边过去跟值守的人打了招呼,让他们不要惊扰大黑,然后才听着犬舍隐隐传来的动静跟了过去。

大黑停在一处狗窝前。

这里圈养了几只漆黑的五黑犬幼崽。

它鼻尖仔细闻了闻。

这几只幼崽是它后代的后代,尚且可以闻出来稀薄的熟悉感来。大黑伸手在狗窝里扒拉了几下,几只狗崽子约莫都是一个多月大,此时嗷呜嗷呜叫着醒来。

狗窝附近是它们的母亲,闻声惊醒,对着大黑龇牙。

大黑凶狠地叫了一声,一爪子拍了过去。

“嗷呜!嗷呜!”熟悉的力道让壮年母犬立即回忆起来什么似的,凶狠不见,亲亲热热的围绕在大黑身边。

大黑又是一爪子拍过去。

壮年母犬立即缩在旁边不敢动了。

大黑仔细在这一窝幼犬里挑来挑去,最后挑了只最不一样的——这只五黑犬有一只耳朵是白的。

气息却闻起来最强壮最健康。

它叼着幼犬往回走。

怎么回来的,就怎么回去,还更警惕了,一路避着护卫队走。

曲渡边仍旧跟在它身后,然后挑了个时机绕了个路,提前几分钟回到了顺宁宫。在大黑叼着幼犬回来的时候,他佯装生气和惊讶:

“你去哪里弄来了这么个小东西!又去哪里了,我正打算出去找你呢。”

大黑用脑袋顶着他进屋,进了屋后,才把嘴巴叼着的小狗崽放在曲渡边脚边,轻轻呜呜两声。

它先是哄了下生气的两脚兽幼崽,然后用嘴巴推了推地上冻的发抖的小狗崽。

以后就让它看着你继续长大吧。

曲渡边快速拿来了棉毯,给小狗崽抱到了窝里暖着,然后绷着小脸给大黑搓搓它快冻僵了的身体。

“你就浪吧,谁能浪得过你。”

他把大黑的脚丫搓干净,催着它去了狗窝里,“等会喝点热水。你找来的小狗我才不管,你自己养大。”

第二日。

顺宁宫新来的小狗交给了叶伴伴先养着。

大黑冻了一夜,精神头却好了起来,它耐心地等着曲渡边放学回来,带着他去了库房。

有一间是专门用来堆放杂物的,大黑扒拉了半天。

曲渡边也帮它扒拉:“大黑,你在找什么?”

大黑鼻尖动了动,然后使劲朝着一个地方扒,最终在角落里找出了被压在下面的——小狗车。

它兴奋地围着小狗车转了一圈。

钻到前面的绳子下,把自己套进去,然后咬着曲渡边的衣摆。

曲渡边无奈道:“大黑乖,我都长大了,你拉不动啦,而且轮子也坏了。”

小狗车已经退休,左轮裂了一角,也算是功成身退。

大黑听不懂,但能从曲渡边的表情中窥探几分,它有点焦急的呜呜,呜呜声越来越大,最后坐在地上摇尾巴,就是想让他上去。

曲渡边沉默片刻后,“你会走得更快,不想多陪我几天吗?”

大黑:“呜呜。”

曲渡边深吸一口气,随后抄起小狗车,飞速跑向后院:“郭娘娘!快!帮帮忙!!”

郭贵人:“怎么了怎么了?”

曲渡边语气郑重:“麻烦郭娘娘快点修好轮子。”

他把小狗车放下,“这里,补好也行。”

“怎么突然……?”郭贵人微微一愣,想起什么似的,“是不是大黑?”

曲渡边叹了口气:“老人家,不好哄啊。”

郭贵人:“要多久?”

曲渡边:“越快越好,最好是在天黑之前。”

“天黑之前我恐怕不行,”不等曲渡边失望,郭贵人微微一笑,“此事还需大家一起帮忙,我只负责塑性的话,半个时辰。”

曲渡边眼睛一亮:“好!”

他借用了下郭贵人的铜锣,纵身一跃,飞到顺宁宫的屋顶上,铛铛铛的一敲,满宫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一级戒备!一级戒备!顺宁宫大黑近日申请永久离宫,需要小车一辆!”

“大家不忙的来后院帮忙,让咱家大黑快乐退休,郭娘娘需要做一个轮子!”

“呼叫宣娘娘!”

宣妃撸起袖子,“来了!”

织仪:“我也来了!”

叶小远:“在这儿。”

几嗓子就把他们喊来了后院,找木头的找木头,找锉刀的找锉刀。

郭贵人把袖子束起来,干净利落,大冬天的,大家在院子里忙活出了一身汗。

“这一块,小七你用刀顺着我画的纹路剜掉。”

“好。”

曲渡边运了内劲,和宣妃一样动作飞快。

他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第一次这般使用内力,是用来做木匠的活。

郭贵人把原本的轮子拆了下来。

大黑趴在地上,默默看着他们干活,似乎是知道他们在修小车,尾巴轻微甩着。

太阳稍微偏西,大黑打了个哈欠。

曲渡边心中一紧,加快动作,最终收尾的时候,郭贵人把轮子成功安装在小车上,并且顺利拉动的时候,大家都发出欢呼的声音。

“修好了!”

他们看向大黑。

大黑努力站起来,抖抖毛发,一步步走到小狗车面前,主动钻到绳子下,拉着小狗车往外走。

走到宫门口的时候,曲渡边帮它把小狗车抬了出去。

大黑扭头看他。

曲渡边跨步坐了上去。

他总觉得自己跟前几年没有太大变化,但是从前能装两个他的小狗车,现在只坐他一个,就很拥挤了。

曲渡边暗暗用内劲吊着,不把全身重力都压在上面。

宣妃、郭贵人、织仪和叶小远,站在宫门口看着他们。

曲渡边扬唇一笑:“我跟大黑出去玩啦!”

他大声说:“大黑!咱们走!”

他没说目的地在哪里,但是大黑已经小跑了起来。

它速度比从前慢了很多很多,可还是那么稳当可靠,当初曲渡边一眼在犬舍中挑中它的可靠。

守着宫门的宫人们有的还是那一批,在小狗车到来之前,就把门槛挪下来,有的换了新的,曲渡边就远远大喊叫他们挪门槛。

大黑一路通行。

没有目的地。

它把曲渡边陪它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走了一遍。

最常去的学堂、紫宸殿、练武场、他跟六六经常待的练武场后面的大树、还有宫城上他第一年看烟花的地方、兽园外靠近先祖牌位宫殿,曾经被鸵鸟亲吻的宫道……

欢乐,苦闷。

一帧帧,一页页。

曲渡边看着大黑奔跑的背影。

恍惚间觉得时光开始倒流,像是大黑在努力帮他追逐过去的童年时光。

他们绕了很大一圈。

最后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七殿下坐着小狗车满宫乱窜,但是没有一个人阻拦,崇昭帝听罢此事后,也只是沉默几秒,叹了口气:“吩咐下去,不要拦着。”

走完所有他们去过的地方之后,曲渡边已经察觉,大黑快力竭了。

但是这家伙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也是犯倔,就是不停。他没有强制大黑停下,他尊敬大黑表达出来的想法和坚持。

最后重新回到顺宁宫的那一段路,大黑长啸一声,猛地开始冲刺。

它似乎回到了巅峰状态。

曲渡边十分给面子,高声呼喊:“大黑好棒!你是最厉害的五黑犬!”

大黑威风凛凛,似乎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加速。

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只有顺宁宫宫门口暖黄色的灯,照亮着门口灰色的地砖。

大黑稳稳当当停在门口。

曲渡边跳下小狗车,往后退了两步,坐在门槛上,朝它招手,“来,大黑,我们回家。”

大黑看了他很久,似乎是在走和不走之间做选择。

要是留在这里,它死掉后的会不会招来天敌,给两脚兽幼崽带来威胁?

最终,它还是妥协于两脚兽幼崽眼中的恳求,从绳子下钻出来,一步一步,走到曲渡边面前,然后整个身体脱力半倒在曲渡边怀里。

曲渡边:“好大黑,咱们回家了。”

他抱着大黑,一下一下顺着它脑袋上的毛。

“身上的毛都跑乱了。”

他整理着大黑乱糟糟的毛发,整理的很仔细,他一边整理,大黑的气息就一边弱下去。等他整理完,大黑的尾巴缓缓垂落下来,再也不动了。

曲渡边手指一顿,然后轻轻拍拍它的头。

“你食言了大黑,今年的元宵,你还是缺了席。”

他把下巴压在大黑脑袋上,有滴泪没入它的毛发中。

“好吧,顺宁宫大黑因寿终正寝,申请永久离宫,组织已经批准,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