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闻声回头。
地面被雨水浇的湿润, 在殿内灯光的映衬下,雨水倒映出来人影。
曲渡边三两步跑到他身边,手中的伞倾斜, 看了看紫宸殿的殿门,又看了看五皇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劝说。
“五哥, 你先跟我回去。”
淅沥的秋雨落在伞面上, 发出单调的声音。
五皇子抬起头, 他脸色发白, 唇色发紫, 浑身都是冷的。
纵然是初秋, 他穿得单薄,又淋了雨,在外面跪着,被夜晚凉风一吹,身体甚至在轻轻发抖。
他道:“我不相信我娘亲会害人, 她想不到那么阴毒的法子。”
曲渡边只好道:“事情还没有下定论, 五哥,你要真在这里跪一夜,身体就垮了, 你娘亲不想看见这一幕的。”
五皇子:“那父皇为何不见我?现在唯一能救她的,只有我了。”
越长大越明白娘亲对他的‘控制’, 所以他有时候真的不喜欢她, 想要逃离, 但是那毕竟是拉扯他长大的亲生母亲。
十年感情, 他无法轻易割舍。
他又端端正正的朝着紫宸殿一叩首,“父皇!儿臣请见!”
叶小远无声叹了口气。
望向这座巍峨殿宇。
守门的太监都低着头, 像是静默在雨夜中的雕像。
大黑呜呜叫了两声,鼻尖拱了拱曲渡边的掌心,两脚兽幼崽的手也在变凉。
曲渡边蹲下来,把自己手里的伞给了五皇子,然后解下披风披在他身上,“五哥,你在这等着,我进去看看。”
他又揉揉大黑的脑袋:“乖,给五哥挡着点风。”
说完,用手挡着脑袋,小跑进了紫宸殿,门口的太监都认识他,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阻拦。
大黑端坐在五皇子身侧,浓密厚实的毛发沾了水,但还是能挡住一大半的风。
五皇子拿着伞,肩膀上的披风结结实实的挡住了外面的寒气,一点暖意从肩头升起,他眼眶逐渐变红。
-
崇昭帝正坐在窗前炕几上翻书。
只是眉头轻轻皱着,半天不见翻过去一页。
“父皇!”
曲渡边冒雨进来,毛茸茸的乱发都被打湿成一绺一绺的。
因为跑得快,没人通报,余公公吓了一跳:“哎呦我的天,小殿下?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崇昭帝也蓦地惊醒,放下书,看清他现在什么样之后,脸色一沉,“外面可是下着雨!快,拿棉巾来给他擦擦。”
“没事。”
曲渡边甩甩脑袋,用棉巾擦擦手擦擦脸,“父皇,五哥在外面呢。”
崇昭帝:“你是为了你五哥来的?”
曲渡边坦诚说:“五哥是我哥哥,我知道荣贵人挨罚的事情了,就赶紧去看看五哥,长信宫里没有他,我问了宫人,才知道他来了这里。”
他拽住崇昭帝的寝衣的衣袖。
“外面很冷,父皇,你就见见五哥吧。”
崇昭帝:“朕知道他来做什么,就是为了给荣贵人求情。朕已经叫余德才跟他说了,会查明处理,现在也只是将荣贵人收押内牢而已,没有彻底定罪,他还在外面跪着,朕有什么办法。”
有什么办法?
你安抚一下他啊!
五哥现在才不到十岁,你只叫余公公出去跟他说话,自己不出面,出这么大事他能不慌吗?
曲渡边内心吐槽完,“那你跟五哥说一句,让他跟我回去?”
崇昭帝:“老大老二老三都没来,因为什么,知道吗?”
他掌心贴了下小儿子微凉的脸颊,捏了捏,“陷害皇嗣,致使妃嫔死亡,是要砍头的重罪。谁也不想掺和到这桩麻烦事中来。”
“偏偏只有你,深夜来帮你五哥求情。”
皇室亲情淡薄,但小七倒养成了个至情至性的性子。
好,也不好。
曲渡边:“父皇,你叫五哥进来吧。”
崇昭帝沉默了会儿:“只此一次。”
他拍了拍曲渡边的肩膀,叫人拿来一件棉毯子给他披上。
五皇子听见传唤,连忙从地上站起来,膝盖软了下差点趴地上,还是叶小远扶了他一把。
五皇子感激道:“多谢。”
叶小远拿起他的伞,守在殿外,轻声说:“快进去吧,五殿下。”
五皇子快步进了紫宸殿,见了崇昭帝,一撩衣摆直接跪下。
“父皇。”
他把揣摩斟酌了无数遍的求情的话说了一遍。
崇昭帝点点头,“嗯。”
五皇子眼中寒夜秋雨浸透满身的凉意,终于浮上来了一些希冀,朝着崇昭帝磕了个头。
“父皇,儿臣能不能去内牢,见见——”
崇昭帝抬手:“好了。”
五皇子的话顿时被掐断。
崇昭帝:“见也见了,话也说了,你可以回长信宫了。本来想着是在过两三个月,到了年纪再去皇子所,现在长信宫无人,你可以提前搬出去。”
五皇子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他心中威严的父皇,父皇眼中只有冷静,没有一点点温情。
五皇子突然觉得,在这殿中比在外面吹风时候还冷。
崇昭帝:“小七,跟你五哥一块走吧。”
曲渡边:“嗯。”
他搀扶了下五皇子,两人相扶着走到殿外。
一路沉默。
走到分叉口的时候,曲渡边道:“五哥,跟我回顺宁宫,走,回去喝点姜汤。长信宫太远,你回到宫里都该冷透了。”
五皇子轻轻扯开他的手。
“不用了小七。”
曲渡边停住。
五皇子:“我回去收拾收拾,还有,今天谢谢你。”
他撑着曲渡边给他的伞,拍拍肩膀上的披风,“这些够了,不冷。”
道了别,五皇子转身走了另一条路。
曲渡边站在路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直到看不见了,才道:“伴伴,大黑,我们也走吧。”
叶小远心中叹息,嗯了一声。
-
顺宁宫。
一片安静祥和。
淅淅沥沥的秋雨被挡在屋檐之外。
小厨房烧着滚滚热气,热乎乎的姜汤放了红糖,锅里面熬煮。
曲渡边蹲在浴桶里,只穿了条小短裤,趴在木桶边缘,白嫩的小脸熏的微红。
宣妃一边唠叨,一边往里面加了驱寒的草药,那架势像是在熬汤。
“秋雨看着不显,其实是最容易叫人体浸寒气的。方才摸着你手冰凉,不彻底祛了寒气,第二天醒来你就要遭罪。”
曲渡边撩了撩木桶里的水——已经是深棕色了。
“宣娘娘,是不是我一出门,你就开始准备这个了?”
宣妃道:“你要出门是你的事,照顾好你是我的事。草药汤还是你外祖母给我的,据说北疆行军的时候,有寒病,被这草药包的药气蒸熏一下就好。”
“药力驱寒渗透皮肤,你觉得有些憋闷也正常。”
曲渡边深呼吸几次,扒拉着木桶,“嗯,好。”
泡了约莫一刻钟,他就从浴桶里出来,用热水冲掉身上的药汁,又喝了碗姜汤驱寒,等到通体都暖和了起来,宣妃才允许他上床睡觉。
曲渡边擦干头发,盘腿坐在床上吃点心。
这个时候,他才有心思捋顺思路,一边听叶小远具体讲今天在凤梧宫的情况,一边分析整件事情的几个阶段。
第一段:丁常在怀孕,随后谣言流出,说她腹中胎儿克六皇子。
与原主母亲被害之时谣言极其相似,而且这个谣言似乎在引诱兰贵妃对丁常在出手。
第二段:皇后镇压谣言,邀请兰贵妃与丁常在相聚,彼此说开。
不过谣言并没有引起多广泛的注意就被镇压了,跟原主母亲那次区别开来。
说开以后,兰贵妃与丁常在明面上就是和平关系。
第三段:兰贵妃赠送给丁常在布匹,丁常在几月后难产,凤梧宫查出是兰贵妃赠送的布匹被活血化瘀的药物熏染过。
第四段:兰贵妃指出,她送给丁常在的布匹,是荣贵人曾经送给她的。随后余公公在荣贵人宫里搜出了剩余没送出去的布匹,都是被药物浸染过的。
第五段:荣贵人百口莫辩,压入内牢,五皇子雨夜求情。
谣言的根源无法确定,在皇后的镇压下更是已经不可追寻。
兰贵妃是不是真无辜,不清楚。
到底是荣贵人主动陷害皇嗣讨好兰贵妃,还是兰贵妃最终信了谣言,指使荣贵人去陷害皇嗣,最后还让她背了锅,也不清楚。
但清楚的是,她们两个都不是这件事的受益者。
丁常在死了,小公主就是襁褓婴儿,更别提受益。
曲渡边:“伴伴,你说,小公主会给谁抚养啊。”
叶小远:“总归得是嫔位上,公主并非皇子,或许陛下会考虑有养育经验的娘娘。”
“今日找机会靠近了产房,抱出来的小公主瘦弱的很,也不知道谁有胆子接住。”
他给曲渡边盖上被子。
曲渡边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
大雾迷城,云遮雾罩。
这件事虽然还是没有让他揪出害了云妃的幕后之人,但起码兰贵妃和荣贵人的嫌疑降低了很多。
-
第二日。
曲渡边醒来的时候,头昏昏的,还有些咳嗽。
宣妃找人去学堂告了假,请了太医,杨太医挎着箱子就来了,熟门熟路。
双指压在手腕上,杨太医摸摸胡子:“嗯,就是一般的受凉,依照娘娘所说,昨晚吹了风又淋了雨,小殿下该发热一场的,但是幸好昨晚跑了热水澡,又驱了寒,所以症状轻了很多。”
曲渡边其实除了模拟之外,自己很少生病,一年也就两三次,有时候还仗着有模拟器在,胡乱折腾,又是熬大夜又是吹冷风,半点不虚。
他一开始会用模拟器把生病替换掉,但是后来就不这样做了。
总是替换,少了点活着的感觉。
曲渡边甩甩脑袋,“我觉得还可以,不用请假。”除了昏沉了点没任何问题,按照他的身体素质,就算不吃药,两三天也能好的差不多。
叶小远:“殿下还是想去学堂。”
宣妃:“他是想去看看五皇子。”
曲渡边讪讪一笑。
这么明显的吗?
宣妃轻拍了下他的脑袋:“你啊,就先躺着吧,下午如果好些了,再出去。”
“疼啊,宣娘娘,你手劲很大哎。”
“别作怪,快躺下。”
看着床上还佯装恼怒的小孩,宣妃眼中情绪略微复杂。
相处这些年,她摸清了这孩子的性格,总是笑哈哈的给别人带来开心,其实自己心里不知道装了什么,一大堆的心事,也没见他主动跟谁说过。
偶尔露出一两分不一样的情绪,很快就没心没肺的遮掩过去了。
很多人很多事他看起来不在乎也不关心,但要是真的被他划入了自己人的范围,就总会很妥帖的被他照顾到。
孩子有自己的主意是好事,所以她很多时候都只是照顾,很少插手,最多只是给些建议,给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皇室之中,兄弟情义难得,小七这样性格更是难得,皇帝不知道烧了多少高香才得来个这样的小孩。
但她不想看见小七下意识的把他自己排在情谊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