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叶小远恍然明白了, 为什么小殿下对来到这里的反应这么平淡。

原来是对陛下这个父皇没有了期待。

如此,殿下竟只哭了昨晚那一下,醒来还难受着, 却表现的跟平常无异,是为了不让他担心吧……叶小远心中酸涩。

太省事儿的孩子,总是会被下意识忽略的那个, 时不时闹腾的, 却总能得到关注的目光。

曲渡边乐于往他这辈子的老父亲心口上戳软刺。

“我跟叶伴伴, 吃完饭就走。”

一个性格唯我独尊, 对孩子心怀愧疚, 同时又因为谶言而别扭至极的皇帝, 他可太懂该怎么以小孩子的身份拿捏了。

崇昭帝被曲渡边这两三句话,堵的胸口额外憋闷。

睡着的时候那么黏他,睡醒了却对他还不如一个太监亲近,落差实在是太大,他只觉得这孩子躲避的目光, 让他心里扎了跟刺。

余公公也捂了捂心脏。

这位小殿下, 真会往人心窝子上戳。

叶小远说:“陛下,小殿下刚刚醒来,不太舒服……见着您, 小殿下也是开心的。”

崇昭帝坐到曲渡边对面,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地转起扳指来, 一大一小, 一左一右, 像是成年猛虎对猫崽。

“居安殿不利于你养病, 在你病好前,就住在这里, 不必挪动。”

曲渡边耳朵动了动,像个敏感的小动物,抬起头,似乎是没想到自己可以留下来。

“那病好后,我去哪里?可以…可以留在居安殿吗。”小孩伸出小拇指,偷偷看他,“我只要一点点吃的就能吃饱。”

崇昭帝温和了下语气,“你以后不必去居安殿,也不必去行宫,就留在皇宫里,朕会亲自给你挑个住处。也不必担心吃食,朕不会饿着你。”

旁人不知道,余公公却清楚,他暗暗惊讶,看来陛下心中已经决定追封云妃娘娘为皇后了?

这消息传出去,怕是前朝后宫都得炸锅。

曲渡边嘴边沾了点油花,崇昭帝犹豫着伸出手,轻轻用拇指抹了下。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飘在鼻尖,曲渡边脸色一白,忽的扭头就呕咳起来。

“殿下??”

曲渡边又呕了几声。

原本留在皇宫的计划达成,他想给便宜爹一点面子来着,但是……真的没忍住。

上辈子一些事的阴影带到了这辈子来,他胸口直犯恶心,平时还没事儿,但他才刚刚吃了个半饱,实在没压住。

他爹是杀了人进来的吗?怎么不换身衣服。

呕了半天,没吐出来,曲渡边一整个扎进叶小远怀里,闻着他衣服上的皂角味道,勉强好了点。

叶小远不住地顺着他的背,满脸担心。

余公公看着僵住的崇昭帝,暗道不好,“刚才还好好的呢,这是怎么了?”

曲渡边蔫头耷耳的没精神,趴在叶小远肩头嫌弃的捂住鼻子,闷声说:“好腥。”

腥?

崇昭帝立即想到什么,站起来道:“朕出去一趟。”

他快步走到殿外,抬起袖子闻了闻。

余公公跟出来:“该是在侧殿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被小殿下闻了出来。”

“朕闻不出什么,”崇昭帝纳闷道,“鼻子这么灵敏,真是只小狗崽儿不成。”

余公公:“……”这话他可没法接。

崇昭帝甩甩衣服:“朕去西暖阁,折子也挪到那边去,就不在这边熏他了,你叫太医进去给他瞧瞧,本来就病着,别再熏出什么好歹来。”

“顺便在把礼部左侍郎、明亲王给朕叫来,朕有事跟他们说。”

幼子晚上没他不行,但白天又十分疏远的态度让他心中烦闷莫名,压着一股劲儿不知道朝哪里使,索性去折腾折腾臣子。

余公公心知,这是来商量追封云妃一事了。

而且说不得,陛下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

殿中。

曲渡边抱着崇昭帝心爱的香炉嗅来嗅去,那反胃的感觉才渐渐消失。

这里是古代,闻见人血的血腥气的几率可比现代高得多,要是次次都这样,岂不是影响胃口?

如果有嗅觉失灵类的疾病模拟类型就好了,别说这一点点血腥气,他在血海里趟过去都能面不改色的嗦面条!

叶小远探了探他的额头,“怎么感觉又热起来了?”

不热才不正常,模拟器的时间还没到,得持续到明天中午。

曲渡边按住叶小远的手:“扶我起来。”

“殿下?”

他家殿下脸还白着,神情坚定:“我要打太极!”

十五天连签不能断!

叶小远:“?”

该死的温小春,教太极怎么把殿下教成这样子?

-

大膳房。

御前侍卫在清点大膳房的油,跟着册子上记录的使用数量对账。

温小春揉了揉莫名发痒的鼻子,低眉顺眼的站在一边,听着侍卫们排查。

“你也归大膳房?名册上没你的名字。”

温小春:“我是七殿下身边伺候的,因为殿下之前的膳食被苛待,就在大膳房挂了管事的名,权当监督。因为是挂名,不收月银,上面才没我的名字。”

“七殿下身边的?”

旁边的管事道:“对,还是我将他招进来的。就在管油的地方做个小管事。”

管油的……

侍卫长皱皱眉。

他问温小春:“你管哪个置油库房?”

温小春支支吾吾:“奴才只是挂名,没有独自管辖的仓库,只是偶尔帮其他人管理一下。”

“既是如此,何必眼神闪躲?”侍卫长逼近,“分明有事隐瞒,还不快说!”

温小春脸色煞白,“这、这奴才虽然不属于大膳房,是七殿下的人,但我一个不起眼的,怎么敢说管事们的私事。”

这会子,大膳房管事已经回过味儿来了,一张脸瞬间涨红:“你在胡说什么!”

侍卫长:“你也知道,你不是大膳房的,此事事关七殿下,你要是为你家主子着想,就尽快把事情说了,定然攀扯不到你身上。”

温小春犹犹豫豫,纠纠结结,实际飞快道:“诸位大人要是查油的话,只是查册子,是对不上数的。”

他凑上来,在侍卫长耳边低声说,“管事们暗中扣下了不少,这是惯例了,早前我来的时候就分过我,我收下后他们才放了心。但是我没敢偷偷用,就全都放在后头一间空置的仓库里面了,一桶都没少,大人可以派人去查。此关节上,算个功劳,大人要吗?”

侍卫长眼底飞速闪过一抹流光。

温小春说的不错。

大膳房管事偶尔贪一贪,本不算事儿,上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在现在的查起火的节骨眼上,揪出贪墨的管事追查,即便最后查不出结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日后升迁有好处。

他拍拍温小春的肩膀:“你且等着。”

侍卫长先是派人过去空置仓库,拖出来油桶对账,证实了温小春说的是实话,分给他的油桶一点没少。

他这才打消了心底的怀疑,把目光盯在大膳房的管事们身上。

温小春也过去扫了一眼。

昨晚就从别处匀了油过去,现在少油的几个管事,都是曾经或多或少鄙夷过居安殿的。

能查到这里的侍卫长左右就那几个,这位武侍卫长苦升迁久矣,不会放过任何立功的机会,他跟叶小远商量过后,发觉卖了这些管事的风险可以忽略不计。

撇干净自己的同时,还能再给小殿下再次出口恶气。

武侍卫长拍拍他的肩膀,“你很好,我这里记你一功。”

他意味深长道:“不会让你在宫里难混的。”

温小春:“奴才只求留在殿下身边伺候,不敢费大人什么功夫,大膳房这边也只是挂名,辞去便是。”

“也对,留在皇子身边更有前途。”

武侍卫长压着管油处的管事们,去别处审问了。

温小春微微一笑。

-

天色渐暗。

礼部左侍郎,以及几位宗亲,从西暖阁出去的时候,脸上神情各异。

殿中唯独剩下明亲王。

他长相风流俊美,二十来岁的年纪,但一只眼天生就是瞎的,总用一条颜色风骚的布条斜斜遮住。

人走完了,明亲王面上端着的那副正经样,顿时消失,二郎腿一翘,靠在椅子上。

“皇兄,听闻我那小侄儿被你接到紫宸殿来了?我能不能去见见?”

崇昭帝抿了口手边冷茶,润润嗓子。

“坐没坐样,过了年,你都二十八了,还不成家。”

明亲王指指自己的眼,眉梢一挑:“我这样子,说不定会传给后代,如果因为我的缘故,孩子生下来就遭人指指点点,又何必来这世上一趟?人世苦多,不若多在阴间看看美景。”

余公公掀了掀眼皮。

崇昭帝:“你这话意有所指,是在点朕呢吧。”

明亲王笑眯眯道:“臣弟只是想说,皇兄心里分明记挂我那小侄儿,就对人家好些,免得人家长大后不亲你。”

崇昭帝:“天家父子,先为君臣,才是父子,谈何亲不亲近。”顿了顿,他又道,“再说了,你又没有养过孩子,不晓得小娃娃黏人起来有多难办,简直比祖宗还难伺候。”

明亲王敏锐的从他话里察觉了什么,挤眉弄眼:“老子现在伺候小子,小子以后才能伺候老子,不丢人。”

崇昭帝抄起手边的笔就砸了过去,“茶水堵不住你的嘴!”

明亲王熟练地躲开。

崇昭帝把他留下来用膳,明亲王因为身体原因,生下来就没有承继大统的可能,兄弟两人一母同胞,打小就亲近非常。

用完膳,又聊了会儿天,外面已经黑透。

外头有人来报,“陛下,叶公公传来话,说是小殿下闹困。”

崇昭帝:“烧退了吗?”

“没有,总是反反复复的,下午的时候精神看着还好,晚膳后在殿内玩了一会儿,又开始没精神起来。”

明亲王善解人意:“皇兄,你快去吧,我马上就走了,回去还得准备明□□上要说的事。等有机会,我再来看看小侄儿。”

崇昭帝颔首。

走了两步后他顿住,又抬起胳膊闻了闻袖子,纠结片刻后道:“算了,备水,朕要沐浴。”

扭头看向明亲王。

“你是不知道,那孩子除了长相外,一点都不像朕跟她母亲,长得瘦瘦小小,今天朕诈张樊明,身上沾的那点血气,更是半点都闻不得。非得是朕抱着睡才行,不然能闹一整晚。”

明亲王:“……”

他也没问啊。

崇昭帝匆匆而去,显然心中颇为在意,明亲王摸摸下巴。

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若他是皇兄的小儿子,定然抓住这个好机会做点什么,不吝手段全都使上,弥补起来缺少的父子之情,让陛下对他多些在乎多些怜惜。

往后年月中,才能在这京都皇城好好生存。

不过可惜,他那小侄儿只有两岁多,哪里懂皇家亲情的弯弯绕绕。

-

崇昭帝沐浴更衣完毕,擦干头发,进了紫宸殿。

霸占他寝殿一整天的幼子,此时正趴在炕几上推枣磨[1],细竹篾两短插着两颗圆溜溜的冬枣。

现在这时节,难得还有这么饱满的冬枣。

崇昭帝坐在炕几的另一端,突然悄没声来了个人,给曲渡边吓了一跳,手上即将完成平衡的竹篾,顷刻掉了下来。

他:“……”

谴责的视线看向崇昭帝。

崇昭帝有点尴尬。

他孩子虽然不少,但没有哪个需要他亲自照看,他只要常去后宫探视就行了,等孩子长大了,就开始考教他们的学问。从大皇子开始,无一例外,都是这样的流程。

眼前这个孩子情况就不太一样。

第一,这孩子还很小;第二,这是他跟月清的孩子,既然谶言有另外的解决办法,不必送去行宫了,那他们父子之间以后定要相处的;第三,幼子生母已逝,太医院也没清查干净,一时半会儿后宫中挑不出来适合抚育皇子的嫔妃,只能暂时他亲自养着。

但是毕竟两年多没有见过,要说有多少父子亲情,那说不清楚,最多的是愧疚。加上那天晚上被他拒绝的拥抱,以及这孩子醒来后,不口称父皇,反而叫他‘陛下’的疏离态度……

崇昭帝想舒缓关系,终归没有养孩子的经验,不知道从哪下手。

他轻咳了下,对叶小远道:“不是说闹困?”

叶小远:“方才是的,枣磨推着推着就不闹了。”

曲渡边刚才主要就是想把便宜爹引来,多在便宜爹心里刷存在感,以后才能在皇宫没法自由自在地混日子。

谁料包公公给他摆了个这么个古代流行的小玩意儿,一上手还挺有意思,就忘了演。

“这小东西简单,”崇昭帝把竹篾捡起来,轻易就放在了枣核尖尖上,达到了平衡,“你看,多练练就好。”

曲渡边伸手,把他摆好的竹篾拿下来,不仅拿下来,还将两端的冬枣拔了,扔掉竹篾。

从崇昭帝进来到现在,他不仅一句父皇没喊,也没行礼,甚至屁股都没挪动一下,还直接拆了崇昭帝平衡好的小玩具。

这已经是十分不给面子了。

放眼满宫皇子公主,没有哪个敢这样。

也就是小殿下自小没人教导礼仪规矩,如何跟皇帝相处,才这般自然这般胆大。

余公公不觉得陛下会生气,但是心里肯定得有些不舒服。

当初在大膳房还那么热情地给他抱抱,怎么到了陛下这儿,就这么不灵活了呢?

目光再一瞧崇昭帝的脸色,看不出什么,但嘴角已经轻轻压平。

“不要把它玩坏了,”正待余公公扼腕叹息小殿下不灵活的时候,小殿下开口说话了,抬头看着崇昭帝,“之前在地上捡到吃过,坏掉的枣子都很甜,这两个没坏的,肯定更甜。”

他手里握着那两颗枣,脸上显而易见的露出纠结,特别不舍,十分留恋地,拿出一个,分给了崇昭帝。

“给朕?”崇昭帝愣了愣。

这孩子小脑袋一撇,轻轻一哼:“谢礼哦,你没让我走,也…也算好人吧。”

被发了好人卡的崇昭帝心情复杂,看着掌心里的枣子,静了许久,“你不必与朕这般客气,朕是你父皇。”

曲渡边:“父皇是爹爹,爹爹会抱我,陛下不会。”

崇昭帝明白了,得,这分明是还计较着呢。

曲渡边转头扑入叶小远怀里,剩下的那颗悄悄塞到他手心,小小声说:“叶伴伴,这颗给你。”

然后扭头偷偷看了眼崇昭帝,小眼神儿带着点鬼机灵,似乎是不在意,其实还是暗暗关注父皇反应的小儿心思跃然纸上。

崇昭帝见状,合掌收好那颗枣子。

偷偷观察他的小儿子,这才满意了似的,把头扭过去。

一套丝滑的小连招,给余公公看得一愣一愣的。

心里的那点扼腕生生刹住车,继而升起一股叹为观止之情,吃着陛下的,住着陛下的,还能用陛下的枣子,卖陛下的好。

以后谁再说小殿下不灵活,他余德才第一个跟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