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今日刚好也是贺家姐妹其中一位的生辰,又因前几日她们帮了教坊司管事一个忙,便求得了一个小聚的机会。
众人借着给姐妹庆生,聊起了从前贺府还在时的种种,再看看今日的处境,当真是恍如隔世。
自从贺家倒台,她们沦落风尘后,就很少再真心实意地笑过,这些年来,也就几个世家轮流出事时,她们心中快意,才悄悄地扬起过唇角。
今日也是一样,陈家被崔家害得家破人亡,与当年的贺家何其相似。
李家,陈家……当年迫害贺家的凶手一个个都遭了报应,这怎么能不让她们高兴。
但哪怕到了这一刻,她们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放肆庆祝,从聚会开始,她们没有提过有关陈家一个字,全程都在说过去与现在,讲自己与将来。
有人笑着笑着就哭了,有人笑着笑着就醉了。
这本是贺家姐妹的聚会,但在场的却有一个外姓人,那便是宁月。
宁月是专门来为那位贺家姑娘送生辰礼的,在听见陈家遇难的消息后,她想着贺家姑娘们可能会有事要谈,就想找借口离开,没想到贺嫣却开口让她留了下来。
全程宁月都只坐在角落里小口吃菜,偶尔发会儿呆,尽力去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好在贺家姑娘们虽然开心,但也有分寸,并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省得让她听见了为难。
眼见天色不早了,宁月正想起身辞别,谁知原本正在和姐妹聊天的贺嫣却突然端着酒杯跌跌撞撞地坐到了她身边,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女子的躯体柔软,随着酒香而来的,还有清淡的脂粉香味。
“小月,我今日好开心啊……”贺嫣蹭着宁月的脸,咧嘴傻乐。
宁月扶住她,柔声说:“我知道的。”
大仇得报,心里自然是痛快的。
贺嫣又问:“小月你也为我高兴吗?”
宁月道:“当然,我们是朋友。”
“朋友啊……”贺嫣重复着,轻声低喃,“说起来,我们已经认识好几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宁月回忆起这些年与贺家姐妹们的滴滴答答,眼神不由得温柔起来,但一想到自己接近她们的目的,唇角的笑容便立即僵住了。
如果有一天真相暴露,不知她们会怎么看待自己这个骗子?
“怎么不说话了?”贺嫣歪头看她,宁月赶紧收敛起了表情。
贺嫣蹙眉,“你是不是嫌我话太多了?”
宁月摇头,胡乱找了个借口:“不是,我是见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贺嫣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呆呆地点了点头,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笑道:“确实该回了,不然待会儿宵禁就回不去了,走,我送你出去。”
说着,贺嫣把杯中的酒仰头喝了个干净,然后把酒杯放到旁边的桌上,牵起宁月就往门口走。
其余贺家姑娘出于礼貌劝宁月再坐会儿,甚至玩笑着想过来拉她,都被贺嫣给挡了回去。
走到门口,两人背对着其余几个姑娘,宁月正想让贺嫣不必送了,快回去陪妹妹们。
谁知贺嫣却忽然揽住她的腰,将其拉进怀里后,在她讶然的目光中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唇。
宁月被吓得愣在原地,直到对上贺嫣那双毫无醉意的眼眸,她才猛然惊醒,一把推开了贺嫣,后退几步。
贺嫣没有找借口说自己醉了,或者是在开玩笑,而是直接道:“小月,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宁月脑子一片混乱,没有给予贺嫣任何回应,转身拉开门就小跑了出去。
贺嫣没有制止她离开,只听见宁月的丫鬟喊了声“姑娘你走这么快做什么”,紧接着两人的脚步声由重到轻,渐渐消失了。
在原地站了半晌,贺嫣才关上门,重新走了回去。
她的妹妹贺鸢儿,也就是当年被宁月救下的那个姑娘,来到贺嫣身边,看了看她的表情,才低声道:“姐姐,都瞒了那么些年了,怎么今日就没忍住?”
方才贺嫣对宁月做的事,贺鸢儿都看见了。
贺嫣语气淡然:“没什么,只是不想继续忍耐了。”
早还在是贺家小姐时,贺嫣就觉察到了自己与大部分女子的不同,她不爱少年郎,只对与自己相同的女子动过心。
所以当贺家倒台,贺家年幼女眷被充入教坊司,她只能逼着自己接受男人时,与众不同的性取向令她的痛苦又多了几分。
她喜欢女子的事儿本来只有她自己知晓,这么些年都没被亲人觉察到,直至她遇见了宁月,这个为她的黑暗世界带来了一缕光明的女子。
她在和宁月认识不久后就对她动了心,而爱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很快她的妹妹贺鸢儿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贺鸢儿震惊于姐姐喜欢的竟然是女子,但一想到她们现在的处境,除了生死,其它的好像也没必要太在意了。
贺嫣暗恋宁月多年,但因为两人身份差别太大,而且她清楚宁月与她不同,宁月爱的是男子,便一直装作只是把宁月当好友,从而能顺理成地继续和她亲近。
今天或许是酒壮怂人胆,又或许是贺嫣早就控制不住对宁月的喜欢了,她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那么毫不掩饰地向宁月坦白了自己的爱意。
贺鸢儿焦急地道:“你也太莽撞了,万一宁月姐姐被你吓到,以后再也不来找你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贺嫣摇头,语气笃定,“她不会放弃我的,肯定会再来。”
因为贺嫣知道,宁月接近她,是为了拿到崔陈这些世家的罪证,现在还没有得手,她即便心里再挣扎,最后也还是会回来。
这些年,崔陈两家为了试探贺家主有没有留下证据给她们,什么威逼利诱的手段都用过,可贺家姑娘们没一个上当的。
宁月之所以能成为她们的朋友,是贺嫣主动让她走进了自己的圈子,不然在当初还完救命之恩后,她就不会再与宁月来往了。
作为清秋阁头牌,无论是世家还是皇室的人都与宁月有过牵扯,贺嫣分不清她是谁的人,可这并不耽误她将宁月留在自己身边。
相处得越久,贺嫣就越是了解宁月。
她明白宁月是个善良之人,不止一次因为带着目的接近她们而感到愧疚。
可严格来说,贺嫣觉得自己比宁月要坏得多,为了将心爱之人留在身边,她不仅装无辜,还如钓鱼一般用世家罪证这块饵吊着宁月,这么久了,却连闻都没让她闻一下。
贺嫣不是不内疚的,但自私的念头还是让她一再纵容自己,只为了留住她后半生这唯一的一抹光亮。
……
崔家和宗政逍同时派人去寻找陈大少,但过了许久都没有消息。
戎音有些郁闷,就带着小爱同学以及小豆子们来清秋阁玩,狗子们被丫鬟带走了,戎音就留下来跟宁月闲聊。
“你说陈大少他会去哪里呀?怎么就藏得这么深,谁都找不到他。”戎音杵着下巴叹气,却发现宁月并没有回应他,扭头一看,宁月正盯着手里的帕子愣神呢。
其实从方才进来的时候,戎音就发现了宁月的不对劲,她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眼下还有一点乌青,即便是化了妆也难掩憔悴。
戎音一开始没打算问的,但他看宁月这情况实在是不太好,心里担忧,便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等她回神以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宁月,你最近是不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
宁月手攥紧帕子,看着戎音担心的神情,深知如果告诉戎音真相,戎音铁定不会再让她去接近贺家姑娘了。
但她从教坊司回来以后虽然心里很是惊慌,却从未起过中途放弃的念头。
是以对面戎音的询问,她只能选择撒谎。
她微笑道:“前几日偶感风寒,晚上没怎么睡好,今日已经好多了,多谢戎老板关心。”
“这样啊。”戎音相信了她的说辞,但还是劝道:“不过要是真遇见了什么麻烦,需要我帮忙,千万别跟我客气,本人虽然不才,但背后那位还是有点本事的。”
宁月又那么被喂了一次狗粮,她笑了笑,忽然想到了什么,揉了揉帕子后,状似无意地问道:“戎老板,我冒昧问一个问题,你和你家那位,是天生就喜欢男子吗?”
两人是朋友,戎音也没觉得这问题冒昧,老实回答道:“我们俩在遇见彼此之前都没有喜欢过谁,所以很难说清我们是天生就喜欢同性,还是刚巧喜欢的人是男人,单就说我吧,之前好像对男女都没什么想法,可能就只是喜欢他,跟男女无关。”
戎音说的都是实话,但对宁月来说确实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她默默把戎音的话记下,又跟他聊起了别的事情。
下午,戎音走后没多久,宁月的丫鬟就拎了个食盒进来,对她道:“姑娘,这是贺嫣小姐托人送来的,里面是你爱吃的枣糕,还热乎着呢。”
丫鬟把食盒放下,将那碟枣糕端到了宁月面前。
宁月用筷子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熟悉的枣香味迅速占领了味蕾,她尝得出来,这是贺嫣的手艺。
放下筷子,宁月静坐许久,然后对丫鬟道:“明日你帮我走一趟,给贺嫣姑娘送点东西过去。”
有来有回,是在向贺嫣表明心意,她们的关系不会因为上次那件事断开。
两月后,陈大少还是没有被找到,戎音也由一开始的着急变为淡然。
他乐观地道:“坏消息是我们没找到,好消息是崔家也没找到,而且陈大少现在肯定恨透了崔家,说不定正在背地里给崔家制造麻烦呢,所以崔家才该是最害怕的。”
宗政逍肯定了他的说法:“我们的人也转变了策略,只用跟着崔家就行,崔家找不到他那万事大吉,崔家要是想对他动手,我们也能及时制止。”
“我知道。”戎音积极回答,“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宗政逍轻笑:“说的不错。”
戎音边吃果子边笑道:“崔家现在估计慌死了,本以为能斩草除根,结果却促成了陈家的报复,崔老头怕是都要被气吐血了。”
宗政逍挑眉,跟着幸灾乐祸,“确实有这个可能。”
“废物!!!”
随着一声怒吼,几本书啪啪砸在了书桌前管事的脑袋上,管事敢怒不敢言,只能瑟缩着低下了头。
“给了你那么大的权限,你恨不得把所有护卫都派出去,但几个月过去了,别说抓到姓陈的,你连他的行踪都没发现,你说我要你何用?”
崔家主气得面红耳赤,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神更是凶得像要杀人。
管事低声认错:“是小人没用,还请家主责罚。”
崔家主还在气头上,说话也十分之难听,“要是罚你就能找到姓陈的,我早就把你给打死了,还轮得着你在这里跟我废话。”
管事是半句不敢为自己辩解的,除了认错,他什么都做不了。
看他那副样子,崔家主也生气,扶了扶额,说:“算了,继续派人去找,是死是活都要把人带到我面前,绝不能不能让他落入皇室之手。”
管事应了声是,转身准备离开,却在走到门口时被崔家主重新叫住。
“对了,你让下人去叫老三来书房见我,我有话要跟他说。”
“好的老爷。”
管事一听,心道三少爷大概率又是来挨骂的。
此时崔家的情况是,崔大少因为李家姨娘的事情,被崔家主认定为是个脑子不灵光的,不然怎么会被一个女人骗到,所以崔家主不可能会培养他当继承人。
崔炘死无全尸,崔二少自杀,几个庶子也是不中用的,那就只剩下平时没什么存在感的崔三少了。
三少爷这人无论哪方面都是中规中矩,之前他知道自己没机会,所以从不参与继承人之位的竞争,只想当个纨绔少爷。
因此,他才没有得罪过崔二少,直至饮毒酒自尽,崔二少都没有动过他。
除了因为他确实无辜外,崔二少不杀他,也是因为他清楚三少爷再培养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家族继承人。
比起杀死他,把他留下膈应崔家主,才更符合崔二少报复崔家的想法。
而他的这个计谋也确实很成功,因为三少爷既没有崔二少狠辣,也没有崔炘聪慧,如果跟普通人比,他还算可以,但在众多优秀的兄弟面前,他跟个榆木脑袋也没什么区别了。
基本每次他来见崔家主,都会被骂得狗血淋头,没有一次意外。
导致他现在非常害怕见到崔家主,连听见他的名字,都会被吓得直发抖。
其实管事这些下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或许是因为遭逢大变,崔家主的脾气是越来越火爆了,哪里还有当初老谋深算的冷静与智慧?
管事叹气,抱着对自己和三少爷的同情,派了下人去请三少爷过来。
三少爷最近在学着管理家里的生意,这会儿正稀里糊涂地听账房教导他该怎么看账本呢,下人就跑过来,说是家主叫他过去。
三少爷闻言,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可父命难为,如果迟到了还会被再教训一顿,三少爷只得硬着头皮去了书房。
到了书房以后,崔家主让三少爷关上门,一双冷如寒冰的眼睛看着他,问道:“这几日学管理生意学得怎么样了?”
三少爷闻着书房里那清淡的香气,咽了咽口水,答道:“还算可以,先生已经在教儿子看账本了。”
崔家主蹙眉,似是很不满意:“这么长时间了,还在学看账本,你要学的可不止做生意这一项,按你这速度,等到老夫死了,怕是都看不到你出师。”
三少爷心道我本来就不想学,是你逼我学的,可考虑到自己说出来可能会被打死,只得忍着脾气,小声说:“儿子定会更努力学习管家的。”
看着低垂着脑袋,一副衰样的三儿子,崔家主深呼吸一口气,怒意莫名强烈。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怎么跟只蚊子似的,腰背给我挺直了,回答得大声点,你那么怕我做什么?我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崔家主吼一句三少爷抖一下,到最后腿都吓软了,但迫于崔家主的淫威,他还是只能勉强抬头挺胸,白着一张脸看向崔家主,加大了音量重新回复:“儿子一定会尽力学习管家,不让父亲你失望。”
三少爷以为自己只要按照父亲所说的做,至少能让父亲满意一点点,可当他对上父亲的视线时,看见的依旧是失望与愤怒。
崔家主叹气:“果然不行就是不行……”
听见他这句话,三少爷心里一阵刺痛,默默咬紧了牙关。
崔家主一瞬间像是累极了,他挥挥手,让三少爷先出去,自己则坐回椅子上,抬头看着头顶的横梁,眼里布满血丝。
崔家主不得不承认,崔二少不愧是他最先看中的继承人,脾气和做事风格都像极了他。
留下一个老三,既让他有了一点希望,又要让他慢慢绝望,这就叫做杀人诛心。
直到死了以后,崔二少还在算计这个家,还在算计他,并且还成功了。
想自己自从当上崔家家主以后,专制横行几十年,用过的阴谋诡计也不计其数,没成想如今却连自己死去的儿子都斗不过。
老二呀老二,你还真是恨崔家入骨啊。
可你已经死了,即便谋划得再周全,还能像我一个活人一样知变通?
你能赢一时,但能赢一辈子吗?
崔家主的眼神从苦涩逐渐转为狠厉,他用力攥紧拳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狠狠掐死在手心里。
他在心里道:你放心,带坏你的家伙们,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崔家主在书房待到半夜才离开,他走后,负责管理香炉的婢女进来,熟练地将香灰一点不剩地倒进桶里,还用刷子刷了几回,清理得干干净净。
没过几日,暗卫来向宗政逍报告了几则消息。
李楚的母亲两日前出门参加权贵夫人们办的赏菊宴,不知为何跌倒,摔断了腿,治疗途中引发了旧疾,现下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李家的运往各地售卖的布匹多次遭劫匪抢劫,造成了很大的损失。
住着李家主的那个偏院不小心着了火,要不是下人及时发现,最近天气干燥,火势一大,定然会波及整个李府。
还有李家的店铺这些日子经常会有人去找茬,一闹就是一整天,害得生意都做不成。
听完暗卫的话,宗政逍若有所思,他问暗卫:“崔家没有人过去帮忙吗?”
暗卫道:“有,但更像是去搅混水的,远远不如最初那么尽心了。”
晚上,宗政逍跟戎音说了这件事,戎音想了想,问道:“这种情况是不是从崔二少死以后才开始的?”
宗政逍道:“对。”
戎音抬头,跟宗政逍对视,他道:“其实陛下已经猜出来了吧,崔家主发现了,当初是李楚怂恿崔二少报复崔家的。”
宗政逍道:“崔老二死后,崔家主肯定会将他查个底朝天,李楚和崔老二的关系被发现并不奇怪,恐怕就连我们和李楚的合作,也瞒不了多久了。”
戎音默了默,又继续问:“那陛下你会去帮李家吗?毕竟你当初答应过李楚会帮他照拂李家的。”
“当然会。”宗政逍笑得意味深长,“一诺千金,更何况朕还是皇帝,自然得履行承诺。”
戎音摸着下巴,揶揄道:“陛下,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笑得一脸坏相啊?你是不是又要捉弄人了?”
宗政逍抱着戎音,撒娇:“阿音污蔑我,我明明一身正气,哪里会捉弄人?”
戎音假笑:“呵呵,陛下说这种话,怕是连你自己都不信吧。”
宗政逍确实是个信守承诺的人,第二天他就派了一个太医去给李夫人治病,还送了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去保护李家主和李夫人,经常去李家店铺寻衅滋事的几个混混也被官府找借口抓了起来。
连送货的镖师,宗政逍都给李家重新找了一批更可靠的。
他简直是把“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句话贯彻到了极点,让人没有半点可指摘的地方。
而他的这些行动算是半遮半掩,既不光明正大,但要是有心人想查,也能轻松查到是他所做。
李夫人身体稍微好些后,知晓了宗政逍为她李家所做的一切,她独自一人沉思了许久,最后亲笔书写感谢信,托太医转交给了宗政逍。
宗政逍看着李夫人信里那些明里暗里为李楚和李家说情的字句,心道这不愧是能养出李楚那样聪慧过人的儿子的妇人,居然这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